富平之战

    早在建炎三年(1129年)秋季张浚赴任到陕时,就有集结川陕之兵北伐金军的想法。当时东路军完颜宗弼在两淮纵兵横扫,为了减轻两淮的压力,张浚想集结全陕六路兵马,对金军发动一次大规模的会战。他在汉中,还曾给赵构上了一封奏疏,说:“愿陛下定下在兴元建都的决心,如此则可前控六路之师,后据西川之粟,左通荆襄之财,右出秦陇之马,天下大计,斯可定矣。”想让舟车不定的赵构到汉中定都,号令天下。

    但是张浚的这一决定无疑过于大胆,并没有得到众人的支持。例如都统制、威武大将军、宣州观察使曲端当时就反对,说:“平原旷野,有利于敌军冲突,而我军却还未熟习平原作战的战术。并且金人从白山黑水间崛起,锐气方盛,我军难与争锋。只要厉兵秣马力保疆土不失就行,要与之决战,需要等十年以后再说。而且兵法讲究知己知彼,虽然完颜娄室孤军深入,可是他的将士精锐,不减前日,我们并无必胜的把握。我们可以合兵五路,但五路兵马,素不相通气,即使仓促合在一起,跟之前也没有太大的差别。当下之计,应该按兵据险,时不时出偏师以扰其耕获,促使其无粮可就,只得到河东夺粮。到时我为主,敌为客,不出一二年便可将其困毙,一举而灭。现在轻动,风险系数很大。”

    曲端这一言论开始让张浚对其心生不满。到了彭原店之战后,曲端和吴玠两人争胜,张浚支持吴玠,曲端和张浚的矛盾公开化了。随后,张浚罢免了曲端都统制的官职,后来又将其贬为海州团练副使,遣送到万州闲居。陕中将士倚重曲端,看到他被贬,普遍出现了不满情绪。

    建炎四年(1130年)七月份,金军虽然在东路撤军北上,并扶持了一个伪齐政权帮助他们在淮西的统治,但张浚害怕金军再次南下。而永兴军经略使吴玠刚刚收复了长安、环庆经略使赵哲刚刚收复了鄜延诸郡,也让张浚大喜过望,觉得金军主力已遭重创。张浚于是决定对金用兵,既牵制两淮,防止金军再南下威胁朝廷,又能力争收复全陕。

    张浚生怕完颜娄室回避这场会战,曾亲自给对方写了邀战书,约定会战的时间、地点。

    九月,张浚从秦亭(在今甘肃天水市清水县)出发,发兵六路,兵二十万、马七万,张浚亲自督战,往耀州富平镇进发。从四川发来的后勤纵队绵延数千里,粮、草、钱、帛、珍宝堆积如山,转运民夫搭起的临时营寨密密麻麻,无边无际。张浚自信满满道:“从这里可以径入幽燕。”

    张浚自己也没想到,金军此时也渴望着来一场大决战。此时金军已将略宋战场转移到了川陕,打算先夺下川陕,而后沿江而下,全面灭宋。他们任命右副元帅完颜宗辅为金军主帅率兵入陕,与完颜娄室合兵,并征调完颜宗弼一军,由两淮入陕。金军调动的速度奇快,九月初,完颜宗辅就由蒲坂(在今山西永济市蒲州镇)渡过黄河,屯军洛水之畔;完颜宗弼则由洛阳西进,与完颜宗辅在富平东南八十里的华州下邽(在今陕西渭南以北六十里)会师。

    眼见敌军来势凶猛,秦凤路提点刑狱、秦州知州郭浩提出异议说:“敌军来势凶猛,我们目前应当分守其地,掎角相援,寻机而动。”

    郭浩出身将门,有丰富的实战经验,他的意见是极有见地的。但张浚已调动永兴帅吴玠、环庆帅赵哲、熙河帅刘锡、秦凤帅孙渥、泾原帅刘锜在富平一带完成集结,诸路步兵四十万人,骑兵七万。又贷了五年百姓赋税,运输金钱粮帛的不绝于道。在张浚看来,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

    按照张浚的布置,五路军马的营寨驻扎在现在富平县城以东的平原上。

    富平居关中东部,物华毓秀,是军事战略要地。宋军的营寨位于地势偏低的王寮镇、纳义坊一线的卤泊川北岸平原,地形开阔,适合大兵团作战。金军则屯军在地势较高的今留古镇以西至东上官乡一线卤泊川南岸的华阳原,左翼隔卤泊川与宋军右翼对峙。

    吴玠一见,大惊失色,力劝张浚说:“我军以步军为主,强项是山地的运动战。现在我军大军驻扎在平原上,地势偏低,地形开阔,利于金军重骑兵的冲击。一旦开战,非常吃亏。请赶快往高处转移。只要将军队往西边后撤几十里,就可以居高临下、依山布阵。既可以利用后面山体的掩护,防止金人骑兵的迂回攻击;又可以凭高据守化解金人骑兵仰攻冲锋的攻势。”

    可是,张浚指着地图说:“笑话,你没看见吗?我军营垒前面是卤泊川的一大片苇泽地,怎么会利于金骑冲突?他们不来则已,一来定会深陷泥潭、不能自拔,到时我们只管去收割脑袋。”

    因为过于自负,张浚还拒绝了吴玠趁敌人立足未定发起攻击的建议。

    张浚是想充分利用眼前的那片苇泽地。那片苇泽地就是金人的集体坟墓,得由他们来蹚,而不是我们过去。为了让金军尽快来这片神秘的苇泽送死,张浚使了一招“激将计”,命人四下印发传单,称:能生擒完颜娄室者,授节度使,赏银绢皆万计!

    金人似乎看穿了这个“激将计”,不肯出战,反过来“激”张浚:能生擒张浚者,赏驴一头、布一匹!

    张浚对吴玠等人说:“看见了吧,金人正希望我们现在就发起攻击呢。如果按照你们说的去做,岂不是正中他们的下怀?”

    然而张浚没想到的是,这片被他视若坟墓的苇泽地,却最终被金军轻而易举地突破了。

    经过这段时间的调整,金军终于完成了集结,并做了充分准备。九月二十四日,金军主动向宋军发起了进攻。完颜娄室命手下的大将折合率领三千名精锐骑兵,背着沙包土袋,一面冲锋,一面将沙包土袋沿路叠放,很快就在苇泽地上填出了一条坚实平整的大道。

    统领金军右翼的完颜宗弼率领着精锐骑兵从大道上旋风一样杀来。他们绕开了宋军的营垒,向堆积军用物资的宋军乡民小寨发起了攻击。这些乡民小寨是运粮民夫居住的营寨,多数是用大车临时拼凑而成,依傍军营而建,毫无防御力。乡民们一下就乱了套,一个个跳着脚,四下奔走,践寨而入,诸军皆惊。

    金军趁乱穿越宋军弓弩的射击区,直闯宋军大本营。五路宋军措手不及,失去统一指挥,士兵狂呼乱叫,溃散奔突。关键时刻有人跃马横刀跳出阵前,组织军队沉着应战。此人正是刚刚接替了曲端的泾原路经略安抚使刘锜。

    刘锜,字信叔,德顺军人,泸川军节度使刘仲武第九子。长得高大英俊,善射,声如洪钟。在与西夏作战的岁月里,曾屡战屡胜。西夏人畏之如虎,妇女儿童都知道他的威名,夏国小儿夜啼,做父母的恐吓道:“不许哭,再哭,刘都护就来了!”小朋友立刻止啼,大气也不敢喘。张浚到了陕西,一见面就折服于他的才干,立刻加以重用,任他为泾原经略使兼渭州知州。

    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乱军之中,彰显名将风采。刘锜挥刀狂劈,接连砍翻了几名金兵,周围的士兵也因此定下神来。刘锜趁机指挥大家拿起武器,摆出阵型,与金军接战。泾原军是曲端一手打造的军队,战斗力极强,堪称西军第一,士兵们很快结成大阵,与金军展开殊死搏斗。

    这一战打得异常惨烈,双方都竭尽全力,猛砍猛杀,一时间,厮杀声,呐喊声,痛呼声,声震天地。刘锜身先士卒,从辰时血战到未时,手脚不停,越战越勇。其他四路宋军得以从容调整阵型,抖擞精神,投入战斗。

    胜利之神向宋军露出了久违的微笑。宋军人多势众。完颜宗弼虽然凶悍,但部众越战越少,伤亡很大,他本人也陷入了重围之中。刘锜精神大振,招呼将士们奋力杀敌。宋军的弓弩手也发挥了作用,箭如雨下,金国悍将韩常的左眼中了一箭,跌落马下。

    韩常从地上爬起来,哇哇怪叫。他着实被逼急了,大吼一声,用手捉着射入眼眶中的羽箭,尽力一拔,鲜血迸发!双方将士睹之无不色变。韩常像野狼一样狂嗥不已,猛地从地面上抓起一把泥土,直接塞到眼眶里,然后跳上马鞍,继续玩命拼杀。他势如疯虎,终于杀出一条血路,护卫着完颜宗弼逃出重围。

    完颜宗弼虽然逃出,但他手下的部众却没这么好运,等待他们的,将是全歼的命运……

    完颜宗弼好不容易突出重围,“哇”地吐出了一口黑血。无论如何咽不下这口气,他换了刀马,再来!他组织军队又杀了回去。但是他麾下的整个金军右翼已经七零八落,被宋军摧残得不成样子,似乎败局已定!

    但不要忘了,完颜宗弼部仅仅是金军的右翼部队。金军的主力完颜娄室的骑兵团这时也开始行动了,他接替下完颜宗弼的右翼军,与刘锜的泾原军全面接战,战争又陷入了胶着状态。

    两军激战了整整四个时辰,之后金军又投入战斗预备队,这回他们的目标是环庆军。金将蒲察胡盏、夹谷吾里补铆足了劲儿,死命冲锋。环庆军的战斗力不如泾原军,几个回合下来,便显不支。

    这场大战一开始,宋军的指挥中枢就陷入了瘫痪状态,所以整场战斗成了以泾原军为核心的战斗。而其他各部还只是各自为战,苦苦自守。

    环庆军的主将一看难以支撑,又得不到其他友军的援助,一时慌了手脚,竟然临阵擅离。这下完了,不但环庆军的士卒争相逃遁,其他五军的军心也因此动摇,阵脚出现了松动。

    完颜娄室、完颜宗弼看出战机,他们一齐大呼:“宋军已败,宋军已败,冲啊,杀啊!”金军士气陡然大振,宋军略一迟疑,再也抵挡不住,前军一动,后军立刻溃乱。兵败如山倒,各路大军纷纷溃败,一直逃到邠州,才停止了溃逃。

    经过这整整一天的厮杀,金军终于艰难地赢得了这场战争。然而他们已是强弩之末,眼看着宋军溃不成军,却无力追击,只是屯驻富平休整军队。

    作为大战的总指挥,张浚本人并不在现场,而是坐镇在邠州。他并不是怕死,也从不惜死。他之所以没亲临富平指挥战争,是因为他太自信了,他认为这场战争的胜利是毫无悬念的。以至听到溃兵已逃到邠州的消息,他久久回不过神来。天时、地利、人和,全在我这边,怎么会输了呢?一向从容自信的张浚,此时显得如此无助,如此举止无措,他甚至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

    事实上,宋军在富平会战中虽然以失败告终,但并不是毫无希望了,只要将军队重新组织起来,造成的损失并不算太大。可惜张浚善后工作做得草率、粗暴。首先,他将都统制刘锡降为海州团练使,安置在合州闲居。然后召开了一次问责会议,严肃处理最先败退的赵哲,将责任全都推给赵哲,指责他的环庆军临敌卖阵。但是这显得不厚道,一场大战如果失败,肯定会有一个地方先被击破。

    如要认真追究起来,这场大战的失败,最大的责任人其实应该是张浚本人。但张浚当然不这么认为,他现在要做的只能是“欲斩大将,近以藉口”了。他喝令士兵将环庆经略使赵哲推出去斩首。

    众军将领惊愕不已,人人自危。环庆路将领在统制官慕容洧的挑动下,集体叛入了西夏国。曲端的心腹将领张中彦、张中孚、赵彬、李彦琪四人投金。这四个人后来分别被金人封为熙河经略使、泾原经略安抚使、环庆经略安抚使和秦凤经略安抚使,成了金人安置在陕西的四大鹰犬,臭名昭著。这四人的叛逃使以剽悍善战闻名的泾原军也被解体了大半,泾州、渭州俱失,泾原路经略安抚使刘锜进退失据,只好带领剩余的兄弟走德顺军,撤回蜀口,他后被贬为知绵州兼沿边安抚使。

    富平之战前,曲端认为张浚必败,二人曾下赌誓。若宋军胜了,曲端愿伏剑而死,还写下了军令状。曲端不会想到他虽然赢了赌局,却还是丢了性命。张浚虽然为了收拾人心,以泾原军出力最大,而泾原军的作战有力又得益于曲端曾经的训练有功,任曲端为左武大夫,命其在兴州(治今陕西略阳)居住。但是次年,还是搞了一起文字狱,指责曲端作的诗句“不向关中兴事业,却来江上泛渔舟”是讥讽天子,将他送入了大狱,随后又指使刑狱官将曲端毒杀于狱中。曲端死前,先是叹息:“铁象可惜!”铁象是曲端的胯下坐骑,能日驰四百里。曲端又仰天高呼:“天不欲复中原乎?惜哉!”曲端死后,铁象也绝食而亡。

    曲端死年四十一岁。死讯传出,陕西士大夫无不垂泪痛惜,军民也都怅怅默然,有不少人叛乱离去。

    十二月,完颜娄室又乘势大举进攻熙州,镇守熙州的刘惟辅势孤,只好一把火将熙河的积粟烧掉,率部且走且战。连战了三日,刘惟辅部众散落,身边只剩下几百亲信,只好派人向西夏请求入附。西夏边将不敢接纳。刘惟辅转战到一座山寺,身陷绝境。又经过一轮惨烈的激战后,金人将刘惟辅擒获,千方百计地劝说他投降,但他始终闭口不言。金人终于失去耐心,将其斩杀。

    金军在宋军的悲观哀号声中高歌猛进,接连占领了环庆、秦凤、泾原和熙河的大部分土地。四路宋军的军队编制已被打散,整个陕西已失去了抵抗能力。原守在陇州(治今陕西陇县)的吴玠的永兴军也被打败,四川近在眼前。为了阻挡金军入川,吴玠率军从已被金军占领的凤翔府插过,向南撤到了大散关,堵住金军进入四川的必经之路。

    金军一路势如破竹,如果在这个时候继续穷追猛打,后果将不堪设想。不过恰巧在这个时候,金国皇位继承人兼都元帅完颜杲和西军统帅完颜娄室相继病死。金国在皇位继承问题上实施的是谙班勃极烈制,有点儿像现在的议会选举制,完颜宗辅对下一任皇帝候选人人选表示出了极大关注,留下完颜撒离喝率兵六千驻守陕西后,自己匆匆班师回朝了。由此,金军暂停了进一步的军事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