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 觉
普鲁斯特并不会对自己的先知能力感到惊愕。他相信艺术与科学虽然都通过“事实”说话(“印象之于作家就如同实验之于科学家”),但是只有艺术家才能够描述真正被体验过的现实。普鲁斯特确信他小说的每一位读者都会“在书中找到自己的影子……这一点就见证了小说的真实性”。
从哲学家亨利·柏格森那里,普鲁斯特找到了一种信念,他相信艺术具有神奇的力量。[1]普鲁斯特在写作中进行“大追寻”的起步阶段正与哲学家柏格森名气渐长的时期相吻合。这位形而上学者剧场演讲的门票总是被一抢而光,那些文化游客像着了魔似地倾听着他对生命哲学、喜剧和创造进化论的阐述和论辩[2],他著有一本名为《创造进化论》(Creative evolution)的书。柏格森的哲学在本质上是对宇宙机械论的一种激烈反抗。柏格森曾说过,科学定律的确适用于无生命的物质,能让我们认识到原子与细胞之间的关系。可是,宇宙机械论难道还要把科学定律应用于人类吗?要知道,我们可是有意识和回忆的,并且是鲜活存在的生命啊!柏格森认为,现实——我们自我意识中的现实是不能够以机械的方式被分解还原,或是作为实验品被切割解剖的。柏格森还相信,我们只能通过直觉了解自己,而这个过程则需要大量的内省作为依托,需要我们在许多散漫的日子里放任自己的思绪,听任它们游丝般悬浮于内心不同板块的缝隙处。这基本上可以被归类为一种带有中产阶级色彩的冥想了。
普鲁斯特应该算是第一批接受柏格森哲学思想的艺术家了。他的文学成了直觉“精灵”们集体诞生的一场庆典,往日里那些我们躺在床上就能够静静思考出的所有真理,如今都生机勃勃地蹦跳出来,一起加入了这场庆典狂欢的游行队伍中去了。普鲁斯特对柏格森为他带来的影响不无焦虑,他在一封信中写道:“除了把柏格森的哲学写成一部小说,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做!”然而,普鲁斯特还是不可抗拒地选择了柏格森生命哲学的理念作为写作的主题。实际上,通过对柏格森哲学透彻地吸纳与理解,普鲁斯特得出了这样的结论——19世纪的小说里所描绘的所有东西其实都是本末倒置、颠倒错位了的,原因是小说家们习惯于让客观事物先于主观思考闯入读者的眼帘。普鲁斯特写道:“这种文学的旨趣只在于‘临摹实物’,从外部赋予它们寥寥几个抽象的线条和表面就停笔了。他们虽然宣称自己是‘现实主义作家’(realist),可他们与现实的距离其实是最远的。”正如柏格森所坚持的那样,只有从主观角度才能最贴切地了解现实,只有直觉之路才能引领我们走向事物的本真。
可一部被杜撰出来的小说又如何能够展示出直觉的力量呢?柏格森认为,现实生活“归根结底是属于精神领域的,而不是物理学范畴”,那么一部小说该如何来证实柏格森所说的这种现实呢?普鲁斯特为此发明了一件能够穿越时空的神器,令人意想不到的是,这件神器竟然是一种形状酷似贝壳的柠檬味奶油糕点。就是这个小东西悄然无声地显露出其“精神架构”之玄机。一块小点心能使人“穿越时空,回归到最基本、最纯粹的心理世界中去”。“追寻”就这样开始了——被这块叫作“玛德琳”(madeleine)的糕点触及了穴位之后,“我”的整个思绪便渐渐舒展、弥漫开来。
带着点心渣儿的那一勺浓茶碰到了我的上颚,顿时使我浑身一震,我注意到我身上发生了非同小可的变化。一种舒坦的快感传遍全身,我感到超凡脱俗,却不知何故。我只觉得人活一世,荣辱得失都清淡如水,背时遭劫亦无甚大碍,所谓人生短促,不过是一时幻觉;那情形好比恋爱产生的作用,以一种可贵的精神充实了我。也许,这感觉并不是来自外界,而是它本来就是我自己。我不再感到平庸、猥琐、凡俗。这股强烈的快感是从哪里涌现出来的?我感到它与茶水和点心的滋味有关,但又远远超出了滋味的局限。那么,它从何而来?又意味着什么?哪里才能再次感受到它?
喝第二口时的感觉比第一口要淡薄,第三口比第二口的感觉更趋于微弱。该到此为止了,饮茶的功效看起来会随着时间的流逝每况愈下。显然,我所追求的真实并不在于茶水之中,而在于我的内心。
这段华彩乐章浓缩了普鲁斯特艺术之魂的精华——存在的本真就如同一杯清茶的气息,香气四溢,随风飘逝。在普鲁斯特心中激发出顿悟灵光的虽然是玛德琳蛋糕,但这部小说却并不是以它作主角。这种蛋糕仅仅是一个天造地设的合理缘由,让他信手拈来地探索自己最心仪的主题——自己。
普鲁斯特从这具备了先知般启示的甜点、面粉和黄油渣儿那里学到了什么呢?他其实凭直觉获知了许多关于我们大脑的奥秘。1911年,也就是普鲁斯特写出“玛德琳蛋糕”的那一年,心理学家们并不知道感觉是如何在颅骨中相互连接的。普鲁斯特一个最深刻的洞见就是,我们的嗅觉和味觉担负着记忆所施予的一个独特的担子:
即使物是人非,久远的往事了无陈迹,虽说气味和滋味更脆弱,可它们却更有生命力,唯独气味和滋味会在形灭之后依旧长存;虽说更虚幻,却更经久不散,更忠贞不渝,它们仍然对依稀往事寄托着回忆、期待和希望,以几乎无从辨认的蛛丝马迹,坚强不屈地支撑着整座回忆的巨厦。
神经学家现在意识到普鲁斯特是正确的了。布朗大学心理学家雷切尔·赫茨(Rachel Herz)发表过一篇科学论文,它被巧妙地取名为《检验普鲁斯特式的假说》(Testing the Proustian Hypothesis),主要展示了我们的味觉和嗅觉是如何以极为先入为主的独特方式去进行运作的。其独特性主要归因于:味觉和嗅觉直接与海马体相连,而海马体正是大脑长期记忆的中心,它们的印记是不可磨灭的。丘脑(thalamus)是语言之源,是通往意识的第一道大门,所有其他感官的运行(视觉、触觉、听觉)都要首先经过丘脑。所以说,单凭这些感官是没有能力使我们的往昔复活的。
普鲁斯特凭直觉知晓了这一原理。虽然一块玛德琳蛋糕的味道与茶香带他回到了悄然远逝的童年时光,[3]但只是盯着贝壳状的小点心看,还不足以勾起记忆中的任何东西。普鲁斯特甚至为此怪罪起了自己的视觉,认为这是由于视觉先入为主地淡化了童年的记忆。“也许是因为玛德琳对我来说很常见,我却从来没有品尝过它们吧,”普鲁斯特写道,“它们的形象已经与小镇贡布雷(Combray)毫无干系了。”对于文学史来说,幸运的是,普鲁斯特决定把这块小点心放在自己口中。
当然,普鲁斯特一旦开始追忆过去,就失去了对玛德琳蛋糕味道的所有关注。相反,他开始沉迷于自己对这块点心是怀有什么样的感觉,它对他意味着什么?这些糕点渣儿又会启迪他想起关于过去的什么事情?一口一口吃下这些充满魔力的面粉和黄油,还有其他什么记忆会跳出来?
在普鲁斯特眼里,玛德琳之所以值得他赋予哲学上的阐释,是因为大脑中的一切都是相互关联的。于是,玛德琳蛋糕轻易地成了一种神的启示。虽然普鲁斯特那些接踵而至的精神联想是合乎逻辑的(例如,玛德琳蛋糕以及对贡布雷的记忆),但是其他联想却让人感到异常的随性。为什么小点心还会让他想起“日本人自娱自乐的一种游戏——在一个瓷碗里装上水,水中浸着一些纸条”?为什么上过浆的餐巾纸会让他想到波澜起伏的蓝色大西洋?可以说普鲁斯特是自己大脑中那个忠实的编年史记录者,他欣然接受这种奇异的联想正是因为自己无法解释它们是怎么回事。普鲁斯特懂得,个人特质是人格特性的精华所在。不管自己大脑中那些若隐若现的神经联系有多么荒谬,但只有谨小慎微地追溯它们的始末,我们才能了解自己——真正的自我正是如此隐隐呈现的。普鲁斯特从一杯下午茶里采集到了所有这些关于智慧的样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