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吉尼亚·伍尔夫在一篇名为《小说中的人物》(Character in Fiction)的文章里郑重声明:“大约在1910年的12月,人类的本性会顿然改变。”这一有趣的结论其实并不是夸大其词。貌似拿不准的日期暗指后印象派绘画展的第一次“粉墨登场”[1],而保罗·塞尚则是这次画展的明星。他具有革命性的绘画作品多数都是描绘一些朴素低调的东西——水果、颅骨、热气中被烤得焦干的法国普罗旺斯的风景。这些朴素低调的主题却强烈地凸显了塞尚在绘画形式上的独特追求。正如罗杰·弗莱(Roger Fry)在画展的开幕词中所说的,塞尚公然抛弃了“俗套的表现方式”。弗莱声称:“艺术的旨趣不再是以科学高保真的方式呈现事物的外观了。这是塞尚发起的一场视觉革命……他的画作并不是要制造幻觉的‘外在真实’或表现抽象的理念,而是致力于呈现被描绘对象的内在真实。”

    改变“真实”的定义并不是一件易事。面对当时展出的塞尚的画作,新闻界评论说:“除了可以为病理学学生和研究变态课题的专家提供素材之外,别无他用。”批评家们断言,塞尚根本就是一位精神病患者,所谓“艺术”也只不过是些丑陋的谎言和对自然本质的一种蓄意扭曲罢了。学院派风格的绘画素来侧重对细节准确地描摹,推崇呈现事物细密纹理时的视觉逼真,一直以来都执着地拒绝退出历史舞台。

    学院派保守的美学思想是有科学依据的。那个时代的心理学界坚信,人类的感官能够完美地反映外部世界。眼睛就像一部照相机:它借助于光拾取物体影像的像素,并被动地将其忠实地传输给大脑。这一心理学说的创始人是著名的心理学实验研究员威廉·冯特(William Wundt)。他一贯主张,感觉是可以被划分成更简单的感知信息的。科学能够剥开层层意识,直白地展露出其内在的刺激——反应过程。

    塞尚则把一直应用在视觉活动上的这一观点翻转了过来。他的绘画作品展现的是视觉景象经主观观点整合之后的效果,揭示了作为幻觉表象背后的结构性真实。塞尚之所以开创了后印象派,是因为印象派的视觉革命来得还不够奇异和彻底。塞尚说:“我竭力想要解释的是一种更加神秘的体验,它盘根错节在存在之根的最深处。”莫奈(Claude Monet)、雷诺阿(Pierre-Auguste Renoir)以及德加(Edgar Degas)认为视觉映象只是各路光线的聚合。在这些印象派画家美轮美奂的作品中,他们力图捕捉的是映入眼帘的那些稍纵即逝的彩色光点,想要描绘的是那些沐浴在七色光谱之下的自然万物。然而塞尚却认为,光只是视觉的起点。“光凭眼睛看是不够的,”他断言说,“还需要思考。”塞尚悟出的道理是,印象需要被阐释过滤,观察本身其实是对我们所见之物的一个创造过程。

    现在我们才知道塞尚的观点是正确的。我们的视觉始于光子(Pho-ton),但是这只是视觉革命的开端。无论何时,只要你睁开双眼,大脑就会与之同步,开始异彩纷呈的想象之旅。在此过程中,大脑会把聚集到的光线转化成能够纳入我们习惯与理解的那个由景象与空间组成的世界。科学家们通过对颅骨内部世界的探索得知感觉是如何产生的,视觉皮层的细胞是如何默默无闻地构建出视觉影像的。“现实”并不是等在那里被我们原封不动地复制,而是需要经过我们大脑的过滤与创造。

    塞尚的艺术展示了这种经过大脑过滤的视觉运作过程。他的绘画作品尽管被评论为“抽象得多余”——甚至连印象派都取笑他的画法,可是这些作品事实上却展示了世界当下在我们脑中所呈现出的样子。典型的塞尚式的绘画作品没有边缘线,没有任何黑色线条把某一事物与和它邻近的另一个事物划分开来。取而代之的是,五颜六色笔触的叠合,还有一些地方,凝结在画布上的颜色看上去似乎正变成另外一种颜色。这便是他视觉革命开始的地方:在经过大脑处理之前,现实看上去就是如此。这时,光线还没有被加工成形象。

    然而,塞尚并没有就此停止探寻的脚步,对他而言,这未免太简单了。尽管塞尚以追求奇异为己任,可在艺术再现的过程中,他还是会忠于物体视觉原始信息的基本属性。因此我们会发现,塞尚所画的事物总是能够被识别出来。因为他向大脑传递的那些信息正恰到好处,所以鉴赏者还是有能力解读塞尚的绘画作品的——能够凭借画家对原始信息的那份忠实,把画面上的物象从模糊的边缘拯救回来。(他作品中的形式可能是脆弱的,但是风格在逻辑上却一向严谨合理与自我统一。)那层层堆叠的笔触在模糊游移中是那般精准而有序地殊途同归,它们在塞尚的笔下最终变幻成了碗中的桃子、花岗岩山峰或者一幅自画像。

    这就是塞尚的才能——他迫使我们在同一个静止的画面上目睹了自己视觉过程的开始与结束。色彩在一开始还呈现为一组抽象的马赛克,后来却过渡成了一种真实的描绘。绘画作品似乎不是被颜料与光线展示出来的,而是从我们大脑深处一步步登上视觉舞台的。我们曲径通幽地走进了塞尚艺术作品的世界——奇妙与幽秘来自大脑的“过滤之舞”。

    塞尚没有活到文化和科学真正能够理解自己前卫作品的那一天。他在印象主义还没有被广泛接受的时候就已经成了一位后印象主义者。但是对于弗莱和伍尔夫来说,塞尚的风格简直就如先知一般预言了现代艺术雨后春笋般的问世。1912年秋天,在塞尚于普罗旺斯孤单辞世的6年后,弗莱在格拉夫顿画廊(Grafton Gallery)举办了第二场后印象派绘画展。此时,塞尚的艺术已经被公认为一场新运动浪潮的起点,他的艺术实验再也不形单影只了。画展的墙上同时还出现了野兽派画家亨利·马蒂斯(Henri Matisse)、新俄罗斯画派(New Russians)以及弗吉尼亚的姐姐范尼莎·贝尔(Vanessa Bell)的前卫绘画作品,抽象派画风就这样成了一种新型的“现实主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