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 现

    伍尔夫小说下隐藏的巨大讽刺是,尽管她要着手解构自我,证明我们只不过是稍纵即逝的“黑暗的楔子”,但实际上她却发现了自我执拗顽固的现实。事实上,她越是在经历中探究,自我对于她来说就会变得更加不可或缺。如果我们不知道任何其他事情,那是因为我们正是在此地,正是在经受着这些。时间飞逝,感受来来去去,但是我们始终都留在了这里。

    伍尔夫笔下的人物反映了她对自我脆弱的信念。在小说里,一切都是透过主观的三棱镜被审视的。拉姆齐先生与拉姆齐夫人不同——当看到布满乌云的天空时,他想到的是雨,而拉姆齐夫人却好奇的是风向会不会有所改变。达洛维夫人尽管与赛普蒂默斯有着那么多奇异的一致性,但她毕竟不是赛普蒂默斯——她并没有从窗子那跳下去,而是选择了开派对。不管伍尔夫的文章变得多么现代,虚幻的自我都会让我们成为自己而不是别人,同样也不会消逝,那是源于一种解释不清的本质。“在一开始的时候,我难道没有将灵魂驱逐出去吗?”伍尔夫在日记中自问道,“但真实的情况经常是,生命破门而入了。”

    在她的艺术中,伍尔夫让生命破门而入。她向我们展示了我们稍纵即逝的那部分,同时也昭示出我们的各部分是如何结合在一起的。伍尔夫意识到,其中的秘密在于,自我是从它的源头浮现出来的。在这里,浮现才是关键词。她笔下的人物一开始只是以一小捆随意感受的集合来回应大脑带电的薄膜,但随后它们立即膨胀成了其他样子。正如埃里希·奥尔巴赫(Erich Auerbach)在《摹仿论》(Mimesis)中指出的,这就是为什么伍尔夫的文章既不是人物自我意识接连不断的转录(像乔伊斯所著的《尤利西斯》那样),也不是对事件和观念的客观描述(像典型的19世纪小说那样)。伍尔夫的启示将这两极融合在了一起。这种方法使得她能够将意识作为一种过程记录下来,向我们展示想法的整个弧线轨迹。非主观的感觉总是在主观经历中慢慢成熟孕育,而且那种经历总是会滑入接下来的经历中。然而,就是从这种连续的变化中,人物浮现了出来。伍尔夫想让我们看到我们存在的两面——我们“是怎样一个凭借呼吸就能扰乱外界的东西,是怎样一个千军万马都无法驱逐的东西”。在她的小说中,自我既不是强加在人身上的,也不是脱离人而存在的。它只是升腾起来,从流动中窃取到的一种精神启示。

    但是自我是如何升腾起来的呢?我们又是如何从纷纭的感觉中,从组成思绪的“零星、残屑与碎片”中不断浮现出来的呢?

    伍尔夫意识到,自我是通过观察这一举动浮现出来的。通过以某种特定的视角去感受,我们才能将自己的感官部分连接起来。通过这个过程,我们忽略了某些感觉,而突出了另一些感觉。外部世界由此得到了完整的诠释。“我注意力的原子充满活力地铺散开来,”伍尔夫观察到这样的情景,“这创造了一个更丰富、更强大、更复杂的世界,这个自我的世界号召我行动起来。”

    伍尔夫对观察过程最为精湛的描绘出现在了《到灯塔去》会餐的那一幕——红酒炖牛肉上桌以后。心满意足的女主人拉姆齐夫人飘飘忽忽地进入了一场白日梦中,她的思绪落在了“位于事物中心的一块静止的空间中”。她再也听不到餐桌上的谈话(他们说的只是“立方根和平方根”),而是开始对桌子中间的果盘产生冥想。她忽然感到了一阵“突然的狂喜”,思绪成了“水面下折射出的一道光”,穿透了“那份流动、那份稍纵即逝和那段光谱”。拉姆齐夫人现在正进入一个凝神观察的状态——她感觉的支流汇入了一连串的意识流中。

    伍尔夫的文章将大脑活动中这简短的一秒钟拉伸成了一段奔放的内心独白,此时她的言语细密地观察到了拉姆齐夫人思绪的流淌。我们看到她的目光飘移到了果盘上,随着她的凝视落到了紫葡萄上,又落在了熟透的金黄色的梨子上。开始时,那属于无意识的驱动——拉姆齐夫人“不知为何”盯着水果,可后来却变成了一种有意识的思考。“不,”拉姆齐夫人心想,“我不想要梨子。”

    在观察的这个瞬间,拉姆齐夫人的大脑重新塑造了这个世界。她的自我强加到了现实上,并创造了一段有意识的经历。“下面一片漆黑,”拉姆齐夫人想,“但是我们会时不时地浮出水面,水面上的那些就是你所看见的……”注意力会时不时地将我们的局部联系在一起,自我将短暂的感觉转化成了“存在的瞬间”——这就是拉姆齐夫人大脑中思绪绽放的过程。一切都是短暂易逝的。然而,对于读者来说,拉姆齐夫人永远能让他们感到那么真实。她从不动摇。我们也从来不会怀疑她的存在,甚至在看到她自身源头的缥缈无常时也是如此。“在这样的时刻,”拉姆齐夫人想道,“事物注定是可以持久的。”

    但是我们如何才能经得住时间的淘沥呢?自我如何才能够超越那一个个独立的观察时刻呢?过程又是如何化成了我们呢?对于伍尔夫来说,答案很简单——自我就是一场幻觉。这就是她对自我持有的最终观点。尽管一开始她设法摒弃19世纪对意识的庸俗观念——这种观念将自我看成“一件家具”,可最终她却意识到,自我事实上是存在的,就算它只是大脑的一种诡计也好。正如一位小说家创造了一位叙事者一样,一个人同样会创造一种存在感。自我只不过是我们创造的一件艺术品,是大脑为了弥合自己的不一致性从而创造出的一个故事。在碎片拼成的这个世界中,自我是我们唯一的“主题”,“一遍遍出现,一半是回忆,一半是预见”。如果它不存在,那么就没有什么是存在着的了。我们整个脑子里都会充斥着各种人物,不可救药地在寻找着他们的创造者。

    现代神经学已经证实了伍尔夫信仰的自我。我们通过自身的感觉创造了自己。正如伍尔夫所预见的那样,这个过程是被观察这一举动所控制的,注意力会将我们感受的局部转化成意识凝聚的瞬间。虚构的自我——这个谁也找不到的星云般的实体,将这些独立的瞬间连接在了一起。

    拿凝视果盘这个动作来说,不管何时注意到某种特定的刺激——比如餐桌上的梨子,我们都会增加自己神经细胞的敏感性。这些细胞现在能看见在其他情况下被自身忽视的东西。随着注意力的灯塔有选择性地增加了它对神经细胞的照射度,从前看不到的感受突然变得有形了。一旦这些细胞变得兴奋起来,它们就会将自己捆绑成一个暂时的“联盟”,并进入意识流。这项数据值得格外注意的是,注意力似乎是自上而下运转的(神经学把它叫作“执行控制”)。虚幻的自我会引起神经细胞被照射度的改变,就好像幽灵正控制着机器一样。

    然而,如果自我并不曾进行观察,那么人们就不会意识到这份直觉。这些神经细胞不会再受到激发,它们所代表的现实也会失去光泽。当拉姆齐夫人忽视了餐桌上的交谈,把注意力聚焦在水果上时,实际上就是改变了自己的细胞。事实上,我们的意识似乎需要这样一个独具慧眼的自我——我们只能在一种感觉被选中之后才能更好地察觉到它。正如伍尔夫所描述的,自我是“我们洞察力贝壳的中心”。

    有意识自我的力量最为惊人的证据来自那些无法集中注意力的患者。这种洞见来自一个听起来最不可能的群体——盲人。在劳伦斯·魏斯克兰兹(Lawrence Weiskrantz)于20世纪70年代早期开始调查研究之前,科学就曾认为主要视觉区(V1区)的损伤会引起无法修复的失明。

    但事实上,V1区的损伤只能引起“有意识”的失明,即一种被魏斯克兰兹称为“盲视”的现象。尽管这些患者觉得自己失明了,但他们实际上是能够看得到的,至少是在无意识层面上。他们缺少的是察觉。他们的眼睛会持续传播视觉信息,而大脑中未受损伤的部分会继续处理这些信息,但他们却不能通过有意识地访问大脑来获取这些信息。于是,他们看见的就只是漆黑一片。

    那么如何将盲视和失明分辨清楚呢?盲视症患者往往会表现出一种惊人的才能,他们在各种视觉任务中,都能展示出一种对于完全失明者来说不可能具有的才能。例如,盲视症患者能以不可捉摸的准确性“猜出”曾经展示出的是方形还是圆形,或者是否有光闪过。尽管他们对光没有明确的察觉,尽管他们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对什么作出的反应,但还是能够对光作出回应。脑扫描证实了他们这些听上去很可疑的陈述——与自我觉察相联系的区域没有显示出任何活动,而与视觉相联系的区域却显示了相对正常的活动。

    盲视症患者如此让人难以置信的是,他们的意识从自己的感觉中剥离了出来。尽管大脑持续地“看到”了事物,可是却无法观察到这些视觉输入。这些患者无法从主观上诠释进入脑皮层的信息。而盲视症患者的遗憾在于,独立于自我的感觉根本不是感觉。我们必须将感觉转化——在我们意识到之前,这种转化是应该通过自我调节的瞬间注意力实现的[3]

    当然,神经学无法找到生成自我的那一团细胞。如果说神经学知晓任何事情,那就是机器中根本没有幽灵,有的只是机械振动。或者说,你的头部包含了上千亿个带电细胞,可是它们中没有一个是你、认得你、关心你。实际上,所谓的“你”甚至根本不存在。大脑只不过是物质元素的无限沉积,最终可转化成一系列冷酷的物理定律罢了。

    毋庸置疑,这些都是真的。然而,如果机械的大脑否定了自我的幻觉,如果机器背后缺少了灵魂,那么一切都会轰然倒塌。感觉不再会连贯,现实也就消失了。正如伍尔夫在《海浪》(The Waves)中想知道的:“如何去描绘一个未经自我审视的世界呢?”后来她回答说:“没有言语可以。”她是对的。剥夺了虚拟的自我,一切都会陷入黑暗之中。我们会觉得自己失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