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之限

    了解视觉究竟如何开始,而眼球又是如何将光线转变为一个电码的,这些问题是现代神经学最让人拍手称快的发现。没有什么其他感官被剖析得如此彻底。我们现在知道了,视觉始于原子的颤动。光子颗粒改变了视网膜感受器中精细的分子结构。这种细胞颤动会激起一系列连锁反应,最终以瞬间涌出的电压结束。光子能量就这样成了信息。

    然而,塞尚知道,光的电码只不过是视觉的开始。若我们见到的仅仅是视网膜的感光器,那么塞尚的画布也只能是一大团模糊的颜色而已。他笔下普罗旺斯的风景便只会是一些由橄榄绿和赭红等诸多颜色无意义的排列与过渡构成,静物画也不过是一块调色板而不是有生命力的水果。这样一来,世界都会被他化为无形。可是事实相反,在我们进化了的系统中,眼球中光线的分布图一次又一次地转换,直到毫秒之后,画面进入了我们的意识之中。在色彩的漩涡中,我们看到了苹果。

    在这个无意识活动的眨眼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大脑又是如何处理从眼睛接收到的数据的呢?科学初探到这一点是在20世纪50年代末,这项令人惊叹的实验是由大卫·休伯尔(David Hubel)和托斯坦·维厄瑟尔(Torsten Wiesel)完成的。那时,神经学还不知道大脑皮质会对什么样的视觉刺激作出反应。光会使视网膜兴奋,但是什么样的视觉信息才会让大脑兴奋呢?实验尝试回答的这些问题其实简单至极——光点会闪入动物的视网膜内(这项实验常会用到倒霉的猫咪),与此同时,从名为V1的脑区——视觉皮层开始作用的地方,电击针(galvanic needle)会记录下细胞传出的电流。如果勘测到了电压,就说明细胞看到了东西。在休伯尔和维厄瑟尔之前,科学家们曾认为眼睛就像照相机,而大脑的视野则完全由时空中整齐分布的光点组成。就如一张照片是像素织成的织物一样,眼睛也必须创造出一个二维空间的再现物,展现从眼睛天衣无缝地传入大脑的那些光。然而,当科学家们试着在大脑中找到这个照相机时,寻找到的只是一片沉寂,只是电流在漠然的细胞中陷入昏迷状态的景象。

    这真是一个讨厌的悖论。动物们自然也看得见,可是在仅有光线的情况下,它们的细胞却是安静的。这就好像动物的视觉是从一块空白的画布中显现出来的一样。休伯尔和维厄瑟尔勇敢地踏上了探索这一奥秘的冒险征程。开始时,他们得出的结果只确认了一点,即用单一的光线去激活大脑皮质中的神经细胞是不可能的。但到了后来,一个完全偶然的机会让他们发现了一个处于兴奋状态的细胞—— 一个对自己所见世界感兴趣的神经细胞。

    是什么使这个细胞产生了兴奋感?休伯尔和维厄瑟尔搞不清楚了。在两个实验的休息期间,这个神经细胞本应该很平静,可现在它恰恰变得很活跃。问题是它并没有受到光的刺激啊!休伯尔和维厄瑟尔在仔细回顾了实验步骤之后,才想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在把一块玻璃片嵌入投光器中时,他们失策地将“一道模糊却又犀利的影子”投到了猫的视网膜内。那只是转瞬即逝的一道光——指向一个方向的直线,但是却正是细胞所渴求的。

    这项发现让休伯尔和维厄瑟尔震惊不已。他们瞥见了,视觉的原材料竟然是完全抽象的。脑细胞真是奇怪的东西,它们对光点并不敏感,却对光线的角度着迷。[3]比起明亮本身,它们更喜欢明暗反差;比起曲线,它们更喜欢棱角。1959年,在一篇开创性十足的论文《猫的纹状皮质中单一神经细胞的感受区》(Receptive Field of Single Neurons in Cat’s Striate Cortex)中,休伯尔和维厄瑟尔成了最早描述现实呈现于视觉皮层上的早期景象的科学家。这景象也就是人们看见世界之前的样子,此时的大脑还处于创造视觉的过程中。

    视觉皮层察觉到了这个潜藏于线条中的几何图案——塞尚的绘画记录了这个过程。这就如同塞尚在大脑上钻了孔洞,看到了视觉过程是如何创造出的一样。举个例子,让我们来看《黑城堡附近洞穴上面的岩石》(Rocks Above the Caves at Chateau Noir)这幅作品,塞尚选择了一个典型而简单的物体,那就是由凌乱树丛包围着的几块巨石。蓝色天空之窗冲破了树的枝叶。然而,塞尚画作的意义并不在于天空、巨石或树木。他把这些元素都打碎成了感觉的元件,而把这一景象解构开来的目的,就是为了形象地展示出大脑是如何把打碎后的景象重建起来的过程。

    随着颜料的严谨堆积,塞尚将这一风景单纯地再现为笔触所编织成的一方锦被,每一笔都是由色彩构成的一条独立的生命线索。他摒弃了乔治·修拉(Geerges Seurat)和保罗·西涅克(Paul Signac)的点画法(pointillism)——这一画派将一切都切分成了分离的光点。与之不同的是,塞尚踏上了一条让人更加惊奇的道路,他驾驭着纷繁的色彩碎片与笔触创造了整幅作品。他浓墨重彩的颜料本身就十分引人注目,逼迫我们把画布看成一个建构的过程,而不是一个静止的画面。艺术史学家迈耶·夏皮罗(Meyer Schapiro)发表过这样的看法,在塞尚的绘画作品中,“画家眼前好像不存在任何独立、封闭、现成的物体。塞尚保留的只是对感官能力不断探索而相继生成的多样性”。塞尚并没有呈现出一幅形式完整的场景,他呈现给我们的是残留着轮廓痕迹的一些只可意会的图层。从这些图层中,形式慢慢伸展开来。如果说视觉是由线条构成的,那么这些线条在塞尚的笔下就变得尤为分明。

    这就是由V1脑区的神经细胞再现出来的抽象现实。正如塞尚的画面所证实的那样,感官能力在最原始的层面上充满了矛盾与困惑。散乱的光线潮水般涌进了视觉皮层细胞,使得这些细胞看见了向四面八方延伸的线条。各种角度交叉在了一起,每一个笔触又不尽相同,物体的表面不顾一切地混杂在了一起。世界似乎还是没有什么清晰的形状,只不过是鲜艳的色块拼贴。但是这种含糊却是视觉过程最本质的一部分,因为它无形中为我们的主观诠释留有了余地。人类大脑天生就是这样运行的,而且这种既定的现实不容分辩。在我们搞清楚塞尚的抽象风景之前,大脑的运行肯定会介入视觉运行之中。

    迄今为止,视觉故事一直围绕着我们感觉到的东西而展开——那是视网膜侦察到的光和线条以及视觉皮层的早期阶段。这些就是我们的前馈投射(feed-forward projection)。它们再现了反射光子的外部世界。虽然视觉始于这些印象,但其会快速超越这些印象留下的模糊迹象。毕竟,一向功利而现实的人类大脑对照相机一样确凿的纯客观现象并不真正感兴趣,它想要的只是一道说得通的风景线。从大脑中视觉处理过程的早期,一直到光泽可鉴的最终意象,它强调的是一致性和对比性,而这往往是以牺牲精确性为代价的。

    神经学家现在知道了我们最后所看见景象的生成过程——它被称为“自上而下式”的处理过程,这个术语描绘了大脑皮质是如何向下投射,继而影响(有些人可能会把它称为“腐化”)我们真实的感官能力的。视觉输入进大脑以后,它们会立刻开设两条单独的路径:一条速度快,一条速度慢。快速路径飞快地将一幅模糊的画面传到大脑前额叶皮层中,在这个阶段,大脑区域已经有了有意识的思考。同时,缓慢路径却穿过视觉皮层,走上了一条弯弯曲曲的路,这时视觉皮层谨慎地开始了对光线的分析与加工。在快速画面大约50毫秒以后,缓慢的画面抵达额叶前部皮层。为什么大脑会分两次对一件事物进行感受呢?因为视觉皮层需要帮助。在额叶前部皮层接收了不确切的图像之后,大脑的“顶端”快速决定了“底部”看到的内容,并开始诊断这些感知的数据。形象就这样被强加在V1脑区这无形的碎石上了,外部世界也由此被迫接受了我们预期的整合。如果去掉这些阐释,现实会变得面目全非。所以说,只有光线是不够的。

    神经学家奥利弗·萨克斯(Oliver Sacks)曾有一位叫作P博士的患者。这位患者所栖居的世界看上去就像塞尚画布上的一样。由于大脑皮质受损,他的眼睛接收不到一点儿来自大脑的输入。他只能凭借未经处理过的形象来看待世界——在他眼中,世界就像一个光怪陆离和色彩杂糅的迷宫。换句话说,现实是什么样子,他看到的就是什么样子。不幸的是,这意味着他的感官能力完全是超现实的。为了探索患者的疾病,萨克斯让P博士描述了一下《国家地理杂志》上的照片:

    他(P博士)显得非常好奇。眼睛会从这个东西跳到那个东西,搜罗起一些微小、单一的特征,对我的脸也是一样。一块非常艳丽的光亮、色彩或形状都会引起他的注意与评论。但是,他没有一次能够从整体上把握一个情景。对于一片风景或是一个情景,他一点儿都感觉不到。

    P博士的问题在于,光一旦穿越了视网膜,以后所发生的事情,他就都没有整合能力。他的眼睛没有问题,能够完好地吸收光子。只是因为他的大脑不能够解释他所感觉到的,他才把这个世界看成了一个由碎片组成的喧嚣尘世。一张照片在他看来也是抽象的——因为他辨认不出自己大脑中的映象。萨克斯描述了P博士站起身来离开办公室的情景:“他(P博士)开始四处环顾寻找帽子。他伸出手来,抓住了妻子的头,想把它掀下来戴上。他显然把妻子错当成了帽子!而他的妻子看似已经习惯了这样的事情。”

    萨克斯这段既悲哀又搞笑的描写展现了视觉过程的最基本元素——自上而下式视觉处理过程的功能之一就是辨认物体。大脑前额叶皮层的指令使我们能够把一个物体的不同元素——V1脑区看到的所有线条和棱角整合成关于这个物体的一个统一的概念。这件事情P博士就做不了,他根本无法把对光的映象凝固成一件事物。于是,在P博士“看到”一只手套或他的左脚、妻子之前,必须要煞费苦心地破解自己的感觉。他需要遵循一定的方法分析每一个形象,就好像是第一次见到它们一样。例如,当P博士收到了一支玫瑰花时,他是这样向萨克斯描述自己的思维过程的:“它看上去有15厘米长,是一个回旋着的红色形象,上面还连着绿色直线状的附属物。”但是这些精致的细节却不会引发出玫瑰花的意象。P博士在识别这个形象之前必须要嗅一嗅这朵花。就像萨克斯所说的,“P博士看见的东西没有一样是熟悉的。在视觉上,他迷失在了一个没有生命的抽象世界中”。

    去看一看塞尚的绘画作品,我们就会深切地感受到P博士缺少的是什么了。凝视着塞尚的后印象派艺术,我们会感觉到自上而下式视觉处理过程正在自己的大脑中运转。这是因为塞尚知道仅有映象是不够的——大脑还必须要完善映象。于是,他创造了一种比印象派更抽象,同时也更真实的风格。尽管当时的人们觉得他的后印象派风格激进得似乎没有什么必要——马奈称他为“用泥铲绘画的砖瓦匠”,可是事实并非如此。塞尚对自然的抽象源自于自己的意识,他认定我们看到的一切都是一种抽象。在搞懂自己的感觉之前,我们必须要在画面上盖上幻觉的印记。在塞尚的艺术作品中,他使这个精神过程变得显而易见。他把自己的作品一直解构到了几乎被彻底打散的边缘,可是他的画作却终究还是没有被打散,这可以被称为这一“擦边球”的秘密。那些没有被打散的东西就在存在的边缘上战栗着,充满了亟待解决的裂痕和罅隙。达到如此精巧的平衡真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塞尚很少卖得出什么作品,直到他卖出一幅画之前,他都会一直校正自己的笔触,设法让之更加接近自己想要描绘的那个精巧的现实。他的画布总是覆盖着厚厚的颜料,精心打造的色彩涂了一层又一层。然后,颜料会崩裂开——被自己的厚重所劈裂。

    为什么绘画作品对于塞尚来说带有如此的矛盾性与抗争性呢?因为他知道,错了一笔就会毁了整幅画。印象派画家的作品主题往往是反映自然的室外画(enplein air)。与印象派不同,塞尚的艺术却坚定地走着“晦涩路线”。在绷紧的画布上,他希望提供给大脑的破解码以恰到好处的线索,而绝不画蛇添足。如果他的艺术再现过于具象或抽象那么一点点,似乎都会把一切搞砸。如果这样,大脑就不会被迫在艺术作品中入镜了,而线条也会失去原有的提示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