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为前卫艺术家之前,格特鲁德·斯泰因是一位科学家。她出版的第一篇作品发表在1898年5月版的《心理学评论》(Psychological Review)上。[1]这篇文章概述了斯泰因师从威廉·詹姆斯时所做的研究,她曾在哈佛大学心理学实验室中探索过无意识写作。[2]实验中,为了给自己的潜意识建立通道,她用了一块占卜写板——这种工具本来常用于尝试与死者沟通。斯泰因想通过它把所有进入大脑中的字句都记录下来。
果然不出所料,结果很荒唐。斯泰因的无意识写作实验并没有展示出大脑内部被压抑的那部分,而是生成了很多自发的胡言乱语。如此令人费解的句子填满了一页又一页纸张:“当他不能成为最长的,这样的话,这样的话他就是最强的。”这些话是什么意思呢?分析完数据,斯泰因下了这样的结论——它们没有什么意思。她的实验行不通。“写作对于一个正常人来说是如此复杂的活动,以至于不能纯粹地在无意识的状态下完成。”
斯泰因实验的失败引发了她的思考。大多数时候,就算她什么都没有写,这些所谓“零状态”也还是符合语法规则的。即使句子都没有什么意义,但它们还是会遵守句法的标准规则——主语与谓语搭配,形容词修饰名词,一切都处于正确的时态中。“没有无意识的胡言乱语,”斯泰因总结道,“所以,纯粹无意识的写作是不可能存在的。”尽管她希望自己的实验会将语言从束缚中解放出来,但她最后却发现,限制是无法摆脱的。我们的语言具有一种结构,这种结构已经在大脑中扎了根。
十年后,斯泰因才将自己的实验结论转化成一种新型文学。就连斯泰因自己后来都承认,她的超现实主义写作风格得益于无意识写作实验。她在实验室中写下的句子激发了自己对语言一生的眷恋,言语和规则、对语言的运用以及它对人类心智的至关重要性等,都让她沉迷不已。她的艺术是从科学中诞生的。
诗集《软纽扣》(Tender Buttons)写成于1912年,但直到1914年才发表。这是斯泰因赢得批评界广泛关注的第一本书。(她的第一本书《三个女人》只卖出了73本。)《软纽扣》分成了三个随机的段落——“物体”、“食物”、“房间”。“物体”和“食物”是由名为“羊肉”、“一把雨伞”等题目的诙谐短诗所组成的。这些东西并不是斯泰因作品的主题,她要写的主题是语言本身。她说自己写散文诗的目的是“锤炼语法,清除声音和意义的限制”。她给予我们的并不是情节,而是一节语言学课。就像往常一样,斯泰因宣扬着她的大胆无畏。《软纽扣》的第一页就是一个警告:这可不是一部19世纪的小说。一般出现在小说开头的通常是场景设置以及揭示主要人物性格意味深长的一瞥,可这本书的开头却是一个蹩脚的比喻:
一个饮料瓶,也就是一个失明的玻璃器皿。
玻璃器皿的一个良种和一个近亲,一片光景;
一种不足为奇的受伤的颜色和一种定向的井然有序的排列。凡此种种,不雷同也不紊乱。差异在扩展。
这个充满玄机的段落写的正是语言的把戏。尽管我们假装自己所用的语言是透明的,就像我们看世界时透过的一面镜子,但事实上它们是不透光的。(玻璃瓶是“失明的”。)斯泰因想设法提醒我们,名词、形容词和动词都不是真实的。它们只是任意的意思,是音节和声音随机的聚合物。说到底,“玫瑰”一词并不真是一朵玫瑰——它的字母并没有长刺,也没有芬芳的花瓣。
那么为什么我们还要赋予语言这么多意义呢?为什么我们从来不觉得它是赝品呢?在斯泰因的科学实验中,她第一次明白过来,我们所说的一切都包含在“系统内的一种编排中”。尽管语言系统是无形的,但是它使语言保持在了“个性而有序”的状态中。因为我们本能地编排着语言,所以它便总是显得“没有什么可奇怪的”。斯泰因想让我们承认这些潜在的语法,因为是它们的结构让语言变得有用并且有意义。
但是如果斯泰因想要谈论语法,那么她为什么不直接就语法论语法呢?为什么一定要把一切搞得这么复杂呢?这个问题可以在另一项心理学实验中找到答案。威廉·詹姆斯喜欢拿思想单纯的本科生做这项实验。《心理学原理》这本书描述了这项实验的本质,并提出了一种方法,这种方法使得大脑能够注意到我们语言中的结构:“如果遇到一个平常见不到的外国词,如果语法迁移了,或者一个不符合场合的词汇突然出现了,句子就会显得很不合逻辑,就好似我们被这种不合时宜所震惊,改变了昏昏欲睡中点头赞成的态度一样。”
《软纽扣》就是一本满是“语法迁移”和“不合时宜词汇”的图书,很大程度上也相当于一个考验人们对沮丧情绪忍耐能力的实验。这正是斯泰因想要的效果。她想让我们感觉到句子对我们的非难,从而质疑自己的心理习惯。若不是为了别的原因,她也很想要清除我们身上那“昏昏欲睡点头赞成”的习惯,让我们发现语言并不是看上去的那么简单。所以,她的句子中总是缀满了长长的无前提的推论。她重复自己的话,然后接着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她写下的句子中有些主语不带谓语,又有些谓语不带主语。
但是斯泰因复杂文风下的秘诀却是她不会让人们有打呵欠的时候。相反,她的书总是让我们手不释卷。她的言语自然得使人觉得亲近——为了从言语中窃取那种感觉,我们必须要贸然进入其中探求。这种被强迫地与语言形成的亲密才是斯泰因最渴望的东西,因为它让我们质疑语言到底是如何运作的。她的句子在折磨着我们的同时,也让我们意识到“句子是如何为自己做图解的”或句式的本质究竟是什么。高深莫测的斯泰因把我们送回了小学的语法课上,那时我们第一次意识到句子不仅仅是词语的总和。斯泰因写道:“在学校时,其他人可能更喜欢其他事情,但是对学生时代的我来说,最刺激的无疑是给句子做图解了。”在写作中,斯泰因想要分享这份刺激。
近50年以后,心理学才重新发现了斯泰因作品中所不遗余力展现的语言结构。1956年,一位名叫诺姆·乔姆斯基(Noam Chomsky)的腼腆的语言学家宣布斯泰因是正确的——言语是由大脑中看不见的语法维系起来的。这种深层结构是句子的秘密来源,它们抽象的规则安排了我们说出的一切。它们使得我们把词语按照有意义的次序连接起来,从而激发出了语言无穷的可能性。达尔文曾宣布说:“语言有着俘获艺术的本能倾向。”像斯泰因这样的艺术天才们展示了我们是如何发挥自己的语言本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