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感的张力

    音乐结构反映了人类大脑对式样的嗜好。有调性音乐(也就是大多数巴洛克音乐、古典乐和浪漫主义音乐)会先通过主音三和弦(tonic-triad)建立起一个曲调式样,这一式样定的音调是框定整首乐曲的关键。而大脑会继续维护着这种结构,因为这一结构能有效地组织音符的顺序。一个主旋律或主题会以一种便于记忆的式样被表述出来,然后在这个曲调消失之后,它又会在和谐安宁的那一刻悠扬起来。

    但是,式样在塑造出大脑的渴望之前,必须欲擒故纵。音乐只有让听觉皮层经过努力发现自己的秩序时,才会让我们兴奋不已。如果音乐动机过于浅显,音乐式样总是没有悬念地摆在眼前,反而会无聊得让人生厌。这就是为什么作曲家会在乐曲开始时引入主音,但直到结束之前都会故意避免让它出现的原因。因为只有我们所期待的式样在稍纵即逝后被藏匿得越久,当它再次完好无损地归来时,我们情绪的释放才会越强烈。为此,听觉皮层会释放出欣喜的感觉,因为失而复得了一直在寻找的秩序。

    为了展示这一心理学原理,音乐学家伦纳德·迈尔(Leonard Meyer)在他1956年出版的经典著作《音乐的情绪和意义》(Emotion and Meaning in Music)中分析了贝多芬弦乐四重奏131号作品(升C小调)的第五乐章。迈尔想要展示的音乐特性正是音乐对我们所期待秩序的躲闪性挑逗,而不是俯首的顺从。他剖析了贝多芬这首杰作的50个小节,向人们展示了贝多芬如何在一开始就清晰地交代了一个有节奏的和声,然后,在这场复杂的舞曲中,又故意回避去重复它。贝多芬所做的是暗示曲调有多种多样的变式。他自己就是这一曲调难以捉摸的影子。如果E大调有主旋律的话,那么贝多芬演奏的则是E大调和弦的不完整版,即总是谨慎地避免直接表达。他的音乐保留了不确定元素,让我们的大脑一直祈求着那个他拒绝完整施予我们的和弦。贝多芬一直到音乐最后才再次呈现了这个和弦。

    按照迈尔的说法,音乐感染力的源泉就是音乐悬念带来的张力(由我们未被满足的期待来支撑)。先前的音乐理论都致力于研究噪声是如何反映现实世界的——这个世界由表象和表象后的蕴意所构成。而迈尔则争辩说我们在音乐中发现的情感来自音乐自身叙述的事件。他认为,这种“象征性含义”是在交响乐所唤起以及所回避的式样中产生的,是在交响乐从自身形式中创造出的模糊性中产生的。迈尔写道:“对于人类的大脑来说,这种怀疑和疑惑的状态非常可恶。面对它们,大脑会想要做些什么,以让它们变得清晰明确。”所以,我们满怀期待地等待着E大调最终会对听众有个交代,等待着贝多芬在乐曲初始建立的式样会在最后变得完整。迈尔说:“这份焦急的期待是整首音乐演奏过程中真正的价值,因为它的目的正是要延缓音乐的主调。是不确定性唤起了情感。音乐本身就是一种违背期待定律的美妙形式。”

    这种悬念填满了斯特拉文斯基音乐篇章的每个角落。长久以来,被旧式音乐熏陶的公众以为音乐只不过是以整齐的节奏所演奏的协调和弦的集合,而斯特拉文斯基却意识到他们犯了错——美妙的“噪声”很无聊。音乐只有在展示给我们张力的时候才有趣,而张力的源泉则是音乐元素之间的戏剧性冲突。按照斯特拉文斯基的洞察,听众真正渴望的却被音乐家拒绝施予。

    《春之祭》是表达这种对抗哲学的第一部交响乐作品。斯特拉文斯基早已料到了听众的预想,然后全然拒绝奉送给他们想要的东西。他拿来了一首标准的“春之曲”,然后反其道而行之,创造出了一种另类的艺术。在这种艺术中,不协和音永远都不会向协和音低头,秩序永远无法战胜混乱。混乱聚结起来的大量张力就在那里,永远都不能被平复。一切都只会变得越来越糟,然后结束。

    对于我们敏感的神经来说,这种音乐作品简直就是一种侮辱。大脑这一包含了突触质的器官无可奈何地失望了。我们开始与舞台上暴烈的祭典之舞产生共鸣。这就是斯特拉文斯基的意图——他的音乐是明目张胆的挑衅。不用说,他的招法灵验了。但这究竟是为什么呢?斯特拉文斯基又是如何在艺术中铺陈出这极大的痛苦的呢?

    这个问题的答案让我们重新回到了秩序的概念上。尽管音乐是伴随着我们对式样的偏好开始的,但按照迈尔的说法,音乐情绪却是在我们期待中的式样坍塌以后才暴发出来的。当然,《春之祭》算是一个漫长的坍塌过程了,斯特拉文斯基不仅创造了一些新的音乐式样,还执意要谋杀旧有的那些式样。他引入了民谣乐曲中的片段,然后用半音阶的子弹一枪把它们击毙。他拿来大调和弦,铿锵有力地挥洒了几笔,然后就把它们扔进了立体主义的切割器。至此,施特劳斯(Johann Strauss)的作品被朋克化了,瓦格纳被颠覆了,而肖邦则被无情地嘲笑了。古典主义的各色面纱就这样被他一一戳破了。

    《春之祭》引起普遍不满的秘密是,它在艺术式样上施虐狂式的创新,固执地拒绝遵循我们的后天习得对艺术的期待。通过违背我们自认为了如指掌的规则,斯特拉文斯基迫使我们面对一个事实——我们总是有所期待,而大脑先是期待着某种类型的秩序,随后便是这种类型的释放。但是《春之祭》却把这些期待变成了毫无价值的累赘。我们不知道下一个音符会是什么,这足以让我们气急败坏。

    音乐的张力催生出了情感,它在人们的身体中跳动。斯特拉文斯基把这种音乐张力提升到了怪异的程度。管弦乐团一开始演奏,听众们的身体就开始发生一系列改变——瞳孔张大,脉搏和血压升高,皮肤的导电性降低,与身体动作相关的小脑变得异常兴奋。血液甚至都涌向了腿部肌肉。(于是,我们的脚开始随着节奏打起了拍子。)声音从生理最底层煽动了我们,正如叔本华所写的,“被琴弦折磨着的正是我们自己”。

    斯特拉文斯基似乎对如何让我们的血压攀升驾轻就熟。乍一看,这可能是一个备受质疑的成就。现代艺术就非要如此残酷吗?“美”又该怎么办呢?但是斯特拉文斯基的“恶毒”扎根于他对人类大脑的深刻理解——他意识到音乐的发动机是冲突,而不是和谐。让我们切身感受到的艺术是那些给我们留下“切肤之痛”的艺术。没有什么比无情的交响乐更能使我们痛苦的了。

    音乐为什么能够引起这种痛苦呢?因为它可以直接搅动我们的情感。除此之外,没有什么观念能够介入人类的情感。这就是为什么“所有艺术都艳羡着音乐得天独厚的条件”。交响乐可以带给我们不确定性中的惊悚元素—— 一种在摸索式样时产生的愉悦性焦灼感,但是却不会让我们用真实的生活冒风险。当听音乐时,我们会感觉到自己正被一种大而抽象的东西所感动,但却不知何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