芭蕾舞演出晚上8点钟开始。这是一个炎热而潮湿的巴黎夏日,就连夜晚都闷热难耐。剧院的空气让人窒息。观众们在去剧院之前通常会喝些酒。待到灯火渐暗,微醺的人们会放下节目单,不再低声咕哝。先生们会脱下高高的礼帽,擦擦前额。而女士们则摘下了长长的围巾。幕布缓缓升起了。

    身着燕尾服的伊戈尔·斯特拉文斯基坐在第四排,他很紧张,一直在流汗。由他谱曲的芭蕾舞剧《春之祭》(The Rite of Spring)即将接受面向公众首演的考验。这位满怀壮志的年轻作曲家渴望向大都市的人们展露自己的才华。他想要通过这部音乐新作出名,想要他标新立异的音乐震撼人们,让人难忘。摩登时代就需要摩登的声音,斯特拉文斯基想要成为当时音乐圈里最现代的作曲家。

    那晚的第一场舞蹈并不是《春之祭》。俄罗斯芭蕾舞团的主办人、委托斯特拉文斯基创作此曲的谢尔盖·佳吉列夫(Sergey Diaghilev)选择了一首经典曲目《仙女们》(Les Sylphides)来引爆当晚的演出。肖邦(Chopin)的乐曲配上总是那般优雅的米歇尔·福金(Michel Fokine)的舞蹈设计,这一讨大众欢喜的波洛奈兹舞曲(Polonaise)代表了斯特拉文斯基所反叛的一切。肖邦梦幻般的和弦启发了福金的灵感,他将芭蕾舞转化成了一场浪漫主义的白日梦,萃取了纯净的诗意,设计出了一部甜美抒情的作品。它唯一的情节就是“美”。

    这段音乐之后没有中场休息。掌声渐落后,观众席的短暂停顿似乎在酝酿着什么。又有几个打击乐器演奏者挤进了乐队的缝隙中,而管弦乐演奏者则恭顺地下了台。待到交接完后,乐队指挥皮埃尔·蒙特(Pierre Monteux)也准备就绪了。他首先指向了巴松管(bassoon)——《春之祭》就这样开始了。

    一开始,《春之祭》的节奏惊人的单调。震颤的巴松管以最高音演奏着(听上去好像一根坏掉的竖笛所发出的声音),回应着一段古老的立陶宛民谣。对于天真的耳朵来说,这段悦耳轻柔的音调听上去好像是一个温暖的诺言。冬天就这样结束了。我们听到的是一片仿若在死寂大地上渐渐萌生出的一串新芽吐翠般的琶音(arpeggio)[1]

    但是正如T.S.艾略特所指出的,春季同样也是最残酷的时节。丁香花一开,斯特拉文斯基交响乐总谱中暗藏着的那一片不和谐之音就开始席卷泛滥,扑面而来,仿若“自然焕然一新时万物都经历过的恢宏感受”。在那段最暴烈的音乐转变中,斯特拉文斯基以一个足以致人偏头痛的怪异声音开启了作品的第二乐章。尽管音乐才刚刚开始,斯特拉文斯基已经迫不及待地沉浸在完全拒绝我们期待的乐趣中了,他把这一个乐章叫作《春天的征兆》(The Augurs of Spring)。

    可这份“征兆”并不是个好兆头。几秒钟之内,巴松管演奏的绚丽民谣就被一阵癫狂的节奏碾压过去,号角不对称地与固定反复的乐句相撞。春天的所有造物都欢呼着要出风头。张力不断地聚集,聚集,再聚集,但是却没有一个得以释放的出口。不规则的冲击力毫不留情,就像迎合世界末日的配乐一样,拍子聚集成了一个灾难性的高音。

    这时,首演场下的观众们开始尖叫。《春之祭》引起了一场骚乱。

    尖叫声一旦开始,便再也停不下来。在受到带有“不祥之兆”色彩的音乐和声的接连摧残以后,在场的中产阶级听众开始在剧院通道里闹事。上了年纪的妇人开始对喜欢新奇事物的年轻听众大打出手。芭蕾舞演员也受尽了辱骂。四处顿时都乱轰轰的,就连蒙特都听不清他指挥的音乐了。交响乐团分裂成混乱乐器的杂声。现场真正的混乱代替了舞台上演奏的不协和音(dissonance)[2]。混乱激怒了斯特拉文斯基,他的艺术被愚蠢的大众给毁了。怒气扭曲了他的脸,他疯也似地逃离了座位,跑到了后台。

    此时待在剧场侧面厢房的是佳吉列夫,他发狂似地把观众席上的照明电源拉下合上、合上拉下,但那频闪的强烈灯光让这一疯狂变本加厉。刚刚退场的芭蕾舞舞蹈设计家瓦斯拉夫·尼金斯基(Vaslav Nijinsky)站在椅子上,朝着舞者喊着拍子。舞蹈演员们听不到他的声音,但是没关系,因为恰好这段舞蹈就是要表现无秩序的律动。就像音乐一样,尼金斯基的舞蹈设计也是对传统芭蕾舞艺术的有意反叛。学院派芭蕾舞优雅、轻盈的形体,胳膊和腿的美妙姿势,那种轻快,让人赏心悦目的抱臂、足部外旋以及芭蕾舞裙婆娑的抖动——所有这些传统的看家本领都被嘲弄了。在尼金斯基的指导下,观众们只看到了舞者的侧影——他们弯腰驼背,头部垂下来,内旋的足部猛敲着舞台的木地板。舞蹈者们后来抱怨说,这场舞蹈震伤了他们的身子骨。这是一场与音乐同样激烈疯狂的芭蕾舞表演。

    巴黎警察最后到达了剧院,但他们的到来让场面变得更糟。格特鲁德·斯泰因这样描述了这个场景:“我们听不到任何声音……我们能够亲眼见到的是,舞蹈很不错,可是注意力却总是被一个人打断,那个人就在我们旁边的包厢里挥动着拐杖,最后与旁边包厢的一位狂热者发生了激烈的口角,他的拐杖落了下来,正好打在了一位义愤填膺者的大礼帽上,这个倒霉蛋刚刚穿戴整齐准备离场……这个场面简直太激烈了。”喧闹直到音乐停止才结束。

    如果说那个晚上的暴动有任何事情可以聊以自慰的话,那就是它获得的公众效应。斯特拉文斯基的交响乐作品成了满城皆知的话题。他一下子变得比柯莱特时尚店 (Colette)还要酷。在斯特拉文斯基后来的回忆中,那个夜晚是喜忧参半的。过去没有人欣赏他的艺术,但是他后来却成了一位名副其实的名流,一座前卫艺术的圣像。当演出结束后,剧院空空如也时,尼金斯基只对斯特拉文斯基说了一句话:“这正是我想要的。”

    那天晚上人们为什么会暴动?一段音乐为什么会让一向优雅的观众成了暴力分子?这就是《春之祭》的秘密。对于听众来说,斯特拉文斯基的新作是无情的原创之声。人群正期待着演奏更多的肖邦音乐,可他们直面的却是现代音乐血淋淋的诞生。

    这种痛苦之源在乐谱上是真实可见的——结结巴巴的音符一页接着一页。黏稠的黑色,声音的凝块……只有远处传来惑人耳目的黑管独奏打破了纯粹而又痛苦的浑厚呻吟之声。《春之祭》的乐器在规则上甚至都冒犯了交响乐的传统。斯特拉文斯基忽略了弦乐器——浪漫主义作曲家的快马,他发现它们脆弱的声音太像人的嗓音了。所以,他想把人声从交响乐中抽离出去,使交响乐成为“在美崛起之前”纯粹音乐的声音。[3]

    伊戈尔·斯特拉文斯基 - 图1

    《春之祭》中一章加有注释的乐谱,摘自作曲家列奥波尔德·斯托科夫斯基收藏集。斯托科夫斯基后来把这段交响乐编在了迪士尼动画片《幻想曲》(Fantasia)中

    斯特拉文斯基不会因为迁就听众就妥协让步,正是这种坚决使他创造出了那种效果。他摧毁了审美的传统,拆解了随之而来的幻觉。首场演出的人们以为美是不可改变的——传统和弦就是比其他音乐更好听,但斯特拉文斯基却懂得更多。作为一位天生的现代主义者,他意识到我们对“漂亮”的感受是容易受到影响的,我们所膜拜的和声以及主和音并不是神圣得天经地义的。大自然其实是噪声的组合。音乐只不过是我们学会如何去聆听后,用声音锻造出来的一件“银饰”。斯特拉文斯基以《春之祭》宣告,该是听众们学习一些新东西的时候了。

    对于我们大脑所持有的信念源自于它与生俱来的延展性——我们本来就具备适应新型音乐的能力。这也是斯特拉文斯基坚持的见解。从他第一次在瑞士为《春之祭》作曲,在自己的钢琴上尝试弹奏不协和音时,一位邻家的小男孩就养成了在窗边嚷嚷“错啦!错啦”的习惯。斯特拉文斯基只是耸耸肩,他知道大脑最终会改正他的错误。听众们会适应他晦涩的曲子,并发现锁在艺术内层的美。正如神经学现在所明确验证了的那样,听觉是一部一直在改进的作品,而听觉皮层中的神经细胞正一直被我们所听的歌曲和交响乐所改变。没有什么是永远晦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