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顾：近代早期（及其后）欧洲宗教与社会变迁

西方基督教经历了大量内部改革运动，包括中世纪的修道主义（monasticism）和近现代的原教旨主义（fundamentalism）。但几乎没有哪一场运动像宗教改革那样产生了如此深远、如此广泛的政治与社会影响。在近代早期国家创建领域，近期研究犯下的一个大错就是忽略了这些影响。在本书收尾之际，我不想谈论宗教改革的结果本身，因为上文已有详述，而想反思这些结果的强度。换言之，我要谈论的不是宗教改革的影响，而是这些影响为何如此深远。

一个原因是宗教改革的要旨，尤其是改革者对道德行为之救赎意义的强调，无论是将其作为拣选的标志（归正宗敬虔主义）、归信的成果（信义宗敬虔主义），还是作为对上帝谦恭和服从的表现（后特伦托时代的天主教）。尽管第一代宗教改革者（如加尔文和路德）的思想中的救赎论色彩很淡，或完全没有，第二代新教教徒（如加尔文^[27]和斯彭内尔）和苦行天主教教徒［如耶稣会士和杨森主义者（Jansenists）］开始愈加重视道德行为。这一要旨和中世纪晚期天主教的主流救赎论形成了鲜明的反差，后者对仪式行动［ritual actions，如诵念玫瑰经（rosary）］和圣职者介入［clerical interventions，如圣体圣事（Eucharist）］的强调远胜于对信徒个人道德行为的强调。从社会学角度看，这种转变之所以重要，在于它强化了个人日常生活举止和他世救赎理念利益之间的关联，由此增强了宗教动因对社会行动的影响。

宗教改革还有一点有别于先前的运动：它的社会和地理范围。十字军东征可能是个特例，除此之外，早期的运动基本局限于少部分宗教精英或社会精英［如修道主义和新灵修运动（devotio moderna）］；那些有广泛群众支持的运动［如卡特里派（Cathars）、威克利夫派（Wycliffites）和胡斯派（Hussites）］则局限于特定区域或王国。宗教改革运动最初也是一场局限于特定区域（即罗马帝国）的精英运动。但它不久就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迅速扩张。其中的原因有很多，最重要的原因包括印刷术的发明、贸易网络的扩张、城市人口的增长、罗马帝国的分治以及教宗的弱势。

宗教改革区别于先前运动的第三点是，它引发了西方教会旷日持久的分裂，并为欧洲的政治生活带来了一种新的社会分野：教派。教派有时横跨某个阶层或某个民族既有的社会与政治分野，形成超越政治边界的国际宗教团体；有时则强化既有的分野，增强某个阶层或民族的凝聚力，并使原有的冲突（如王室与议会之间的冲突，或殖民者与被殖民者之间的冲突）升级。但无论是哪一种情况，它都破坏了既有的联盟与均衡，催生了几代人的政治抗争和利益重组。

宗教改革的最后一个不同之处是宗教精英（和机构）与政治精英（和机构）之间更为密切的关联。^[28]如第四章所述，这些关联在强度和形式上不尽相同。一种极端表现是，某些信义宗国家的教会和教士通常听令于国家政权。另一种极端表现是，一些天主教国家的教会和教士在形式上保持独立，但受到非正式监督和控制。但一定程度的去差异化是这一时期的共同特点。教会与国家政权的深入合作导致了人口控制的强化，但也促进了这两个机构在知识和措施上的扩散。

入世活动（worldly activity）与理念利益的熔接，极为深入且广泛的社会动员，新生且持久的社会政治分化与结盟，国家—社会关系的紧密化——所有这些因素都促成了宗教改革非同寻常的变革力。到了今天，考虑到其乐观的救赎论、日渐减少的会众、与公共生活的脱节以及与国家政权的制度性脱钩，西方基督教似乎不可能再产生一场类似的运动，也许永无可能。除了宗教改革，只有启蒙运动、社会主义和法西斯主义这三场运动曾经展现出不分伯仲的变革潜能，而它们似乎同样耗尽了能量。要想找寻宗教引发规训革命的可能，我们唯有将目光放到西方社会之外。

这是否意味着规训的轮轴已经在西方停止转动？绝非如此！当然，以超越性终点（transcendental ends）为名的宗教规训仅见于小规模且日渐衰落的宗派。但近代早期的“大”规训已经孕育出追求无数世俗目标的无数“小”规训：健康与美貌、幸福与成功、性愉悦与征服、知识创造与成果、物质成功与保障。不，规训的轮轴并没有停转。但缆桩已经解开，轮轴裂成了碎片。虽然原因不得而知，但它们依旧在我们脚下转动。

[1] 参见Peter B.Evans，Dietrich Rueschemeyer and Theda Skocpol eds.，Bringing the State Back In，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85。

[2] 有一项研究概述了英格兰国家政权的创建过程，并和我本人的分析有异曲同工之处，参见Michael Braddick，State Formation in Early Modern England，c.1550-1700，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1。

[3] 当然，他们并非都持（程度相同的）激进立场，也并非所有起义都获得了成功。对这些差异及其背后原因的讨论参见Philip S.Gorski，“Calvinism and Revolution：The Walzer Thesis Reconsidered，” in Richard Madsen，William M.Sullivan and Ann Swieller eds.，Meaning and Modernity。

[4] 我在1996年博士论文的第三章中对此有更详尽的讨论，参见Philip S.Gorski，“The Disciplinary Revolution”。

[5] 最重要的两个例外可能是Michael Walzer，The Revolution of the Saints；Wayne Te Brake，Shaping History：Ordinary People in European Politics，1500-1700。当然，这一批评不适用于文化史学家和政治史学家。

[6] Theda Skocpol，States and Social Revolutions：A Comparative Analysis of France，Russia，and China，p.4.

[7] 这一观点受下文启发：Robert M.Kingdon，“Was the Protestant Reformation a Revolution？The Case of Geneva，” in Derek Baker ed.，Church，Society，and Politics，Oxford，Blackwell，1975，pp.203-222。

[8] 参见Charles Tilly，European Revolutions，1492-1992，chap.3；Jack A.Goldstone，Revolution and Rebellion in the Early Modern World，Berkeley，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91，chaps.2，5。

[9] 参见Charles Tilly，European Revolutions，1492-1992，尤其见第59～61页。

[10] 蒂利的分析借鉴了Guy E.Swanson，Religion and Regime：A Sociological Account of the Reformation，Ann Arbor，University of Michigan Press，1967。

[11] 这方面的代表作当属Charles Tilly，The Contentious French，Cambridge，Belknap，1986。我对它的批评受到下面这篇博士论文的直接启发：Michael Young，“Confessional Protest：The Evangelical Origins of Social Movements in the United States，1800-1840，” Ph.D.diss.，New York University，2001。（原文有误，已更正。——译者注）

[12] 关于这一点，参见Robert M.Kingdon，“The Political Resistance of the Calvinists in France and the Low Countries，” Church History，1958，27（3），pp.220-233；Helmut G.Koenigsberger，“The Organization of Revolutionary Parties in France and the Netherlands during the Sixteenth Century，” in Helmut G.Koenigsberger，Estates and Revolutions，Ithaca，Cornell University Press，1971，pp.224-252。

[13] 关于这一点，参见Dale K.Van Kley，The Religious Origins of the French Revolution：From Calvin to the Civil Constitution，1560-1791，New Haven，Yale University Press，1996。小威廉·休厄尔（William Sewell，Jr.）提醒我留意这本书，特此致谢。

[14] 关于这一点，参见Bruce Mazlish，The Revolutionary Ascetic：Evolution of a Political Type，New York，Basic Books，1976。

[15] Jack A.Goldstone，Revolution and Rebellion in the Early Modern World，p.421.

[16] 这一观点确实与欧内斯特·盖尔纳（Ernest Gellner，原文误为Ernst Gellner——译者注）的主张颇为类似，参见Ernest Gellner，Nations and Nationalism，Ithaca，Cornell University Press，1981。不同之处在于，他将这些社会文化变迁归因于工业化，而非教派化。

[17] 相关争论和文献回顾参见Philip S.Gorski，“The Mosaic Moment：An Early Modernist Critique of the Modernist Theory of Nationalism，” American Journal of Sociology，2000（105），pp.1428-1470。

[18] 参见Gøsta Esping-Andersen，Three Worlds of Welfare Capitalism，Cambridge，Polity Press，1990。

[19] Alexis de Tocqueville，De la démocratic en Amérique，vol.1，Paris，Gallimard，1961，p.91.查德·戈德堡（Chad Goldberg）提醒我留意这一章，特此致谢。

[20] 更详尽的讨论参见Philip S.Gorski，“Religion and the Political Unconscious of Historical Sociology，” in Julia Adams，Elisabeth Clemens and Ann Shola Orloff eds.，The Making and Unmaking of Modernity，Durham，Duke University Press，forthcoming。

[21] Theda Skocpol，States and Social Revolutions：A Comparative Analysis of France，Russia，and China，p.29.

[22] Theda Skocpol，States and Social Revolutions：A Comparative Analysis of France，Russia，and China，p.26.

[23] 关于最后一点，参见Michael Schoenfeldt，Bodies and Selves in Early Modern England：Physiology and Inwardness in Spenser，Shakespeare，Herbert，and Milton，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0。

[24] 我不否认复杂的理性选择理论能够分析更复杂的行动以及类似问题，但仍认为它存在诸多缺陷，此处恕不赘述。我只想说，以同义反复的方式将脱嵌的（disembedded）偏好结构作为解决行动问题的通盘方案，这是缺乏说服力的。读者或许已经看出，我认为布尔迪厄的行动理论更具说服力。

[25] “社会资本”（social capital）这个词在不同学者笔下有不同的含义。这里的用法无疑来自罗伯特·帕特南（Robert Putnam）的《使民主运转起来》（Making Democracy Work）以及相关研究。

[26] 该领域代表作为Peter B.Evans，Embedded Autonomy：States and Industrial Transformation，Princeton，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95。

[27] 原文如此，疑为“弗兰克”的笔误。——译者注

[28] 关于这一点，更详尽的探讨参见Philip S.Gorski，“Historicizing the Secularization Debate：Church，State and Society in Late Medieval and Early Modern Europe，” American Sociological Review，2000，65（1），pp.138-16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