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我们因为悲伤哭泣。

    不过,有时候我们落泪是因为美的事物。

    卧室的门没关。西西莉亚闻得到楼下飘上来的诸多圣诞节的圣诞气味。她试着一一加以分辨。有个味道甜中带酸,大概是五香炖甘蓝。另一个味道是熏香,一定是大家去教堂前父亲在壁炉架上点的。她有没有办法闻出圣诞树下礼物的味道呢?西西莉亚又深吸了一口气。她觉得她闻出了圣诞树下礼物的味道,它们全包着红色闪亮的圣诞包装纸,还系了带礼物牌的丝带。不过她还闻到了别的味道——似有若无却迷人神奇,那正是圣诞本身的味道。

    她一边闻着各种味道,一边拨弄着耶稣降临日历上的活动纸门,二十四个门都开过,每个门翻开都有耶稣降临的故事图画。她今天打开的是最大的一扇,图画中是扶在婴儿床畔俯视着床里圣婴的天使。马利亚和约瑟站在背景里,两人似乎对天使视而不见。

    会不会天使真的在那里,只是马利亚和约瑟看不见呢?

    她环顾室内。西西莉亚常常望着从天花板垂挂下来的红色灯罩,印着蓝色勿忘我的窗帘,摆着她的书籍、娃娃、水晶及漂亮石头的书架,觉得这一切也都是她的一部分。窗前书桌上克里特岛的旅游指南旁边有旧儿童版《圣经》和《北欧神话》。通往爸妈卧室的门边,挂着有可爱小猫图案的希腊风景月历。在那个挂钩上,还挂着祖母送她的珍珠项链。

    不知多少回,她细数窗帘杆上的二十七个吊环。为什么这一半有十三个,另一半却是十四个?她也常常想数出桌下堆成小山似的《科学画报》到底有几本,每次都数一半就数不下去了。窗帘上有几朵花她也一样数不清,总是有几朵藏在褶缝里。

    床下摆着她的中国风日记本。西西莉亚用手摸摸日记本在不在——还在,和她的笔摆在一起。她的中国风日记本是个小册子,封皮是用医生送的丝布制成的。每次她把日记本朝向光源,那些有黑有红有绿的丝线便会闪闪发亮。

    她没什么力气在里头写太多日记,其实也没什么事情好写的,不过,她决定心里头想到什么就记下什么。她答应自己写下的东西,一行也不画掉,每个字都要留存到世界末日。这本日记等她长大时再看,一定十分奇异。第一页只满满写着这句话:西西莉亚·史卡布的私人札记。

    她往枕头上一躺,仔细听楼下在干什么。母亲每隔一会儿就会用到厨具,除此之外,屋子里很安静……其他人随时会从教堂回来,正好在钟声宣告圣诞节来临的那一刻前后。在史卡布家正好可以隐约听到钟声,他们总是站在门前台阶上,好听得清楚一些。

    今年西西莉亚没办法站在台阶上听圣诞钟声了。她病了,而且比十月、十一月时更严重,现在她病得连圣诞节都是在半昏半睡之间如手中的细沙在指间流走般度过的,不过还好她不用住院。家人们在十二月初就为庆祝圣诞节开始布置了。

    过去的圣诞节对她非常重要。西西莉亚觉得,全世界唯一没变的就是史卡布的圣诞节。在那几天,大家年复一年都会做同样的事,从不会想为什么要做那些事情。“那是传统嘛。”他们说。这个理由就够了。这几天她想办法知道楼下在做什么,烘烤与布置的声响像小气泡一样从楼下飘上来。有时候西西莉亚会想象一楼是人间,她是在天堂。

    昨天傍晚他们把圣诞树搬进屋里,小赖斯上床后父亲才把树装饰好。西西莉亚还没有看到那棵圣诞树呢!

    有个爱讲话的弟弟对她来说也挺好的。他什么都说,别人只是看到或想到的,他都用嘴巴说出来。他仔细地描述了圣诞节准备得如何、布置得如何了。他是西西莉亚派到楼下世界的密探。家人在她床边桌上放了个铃,如果要上厕所或需要什么就摇摇铃。通常是赖斯抢先应铃,有时西西莉亚摇铃只是要召赖斯上来报告楼下在烤什么、布置什么。

    父亲答应西西莉亚,拆礼物的时候要抱她到楼下客厅一起拆。她要一副新滑雪板,旧的那副竖起来才到她的下巴。母亲说好歹等身子好些,再去想滑雪装备的事,不过西西莉亚非常想要,因为是给她的圣诞礼物,她说了算!

    “你‘这个’冬天也许用不到滑雪板,西西莉亚。”

    西西莉亚把插满花的花瓶往地上砸。

    “我连装备都没有,当然没办法滑雪。”

    母亲只是拿扫帚和簸箕收拾,一点反应也没有,这是最糟糕的。她边扫花朵和花瓶碎片边说:“我以为你会喜欢些什么有趣的东西,可以让你在床上玩的。”

    西西莉亚觉得头上压了块大石头:“让我在床上玩?!”她又把一个盘子和一杯果汁推到了地上。母亲也不生气,只是扫扫擦擦、擦擦扫扫。

    保险起见,西西莉亚又补充,她还要溜冰鞋和雪橇……

    外面从十二月初就冷了起来。有几次西西莉亚偷偷爬下床,溜到窗边。雪像一床软被子盖在冰冻的大地上。花园里,父亲在松树上安装了灯饰,那是专为她装的。他们一直都会在正门旁边的冷杉上安装灯饰,松树的枝干间可以看到远处的乌鸦巢。大地的轮廓到了圣诞节前的那几天,会变得特别清晰。有一次,西西莉亚看到邮差骑着自行车过来,当时气温只有零下十摄氏度,路上还有积雪。起初她笑了笑、敲敲窗子、向他挥了挥手。他抬头看见她,举起双手也对她挥了挥,结果自行车就翻倒在了雪地里。他爬起来扶好车,转过农舍就不见了,她就爬回床上伤心地哭泣,仿佛人生的全部意义就是雪中骑着自行车的那个邮差,但是也消失不见了。

    还有一次,她又为了看窗外的样子哭了,她好想到奇妙的冬天里去跑一跑。农舍门前有两只小鸟跳来跳去的,西西莉亚看得笑了起来,她好想变成一只小鸟啊。笑累了,她用指尖在眼角沾到了一滴泪水,在窗玻璃上画出一个天使。等她反应出自己用眼泪画了个天使后,又忍不住笑了。天使流的眼泪和眼泪凝成的天使,两者有什么不同?

    她大概是睡着了,因为开门的声响把她吵醒了。

    他们从教堂回来了!西西莉亚听得到他们把雪跺掉的声音。难道她就不能听一听钟声吗?

    “圣诞快乐,妈妈!”

    “圣诞快乐,小乖乖!”

    “也祝你圣诞快乐,东尼。”祖父清清喉咙。

    “我闻到圣诞晚餐的味道啦!”

    “帮爷爷拿外套,赖斯。”

    西西莉亚在想象里看着他们。祖母挂着微笑,拥抱着每个人,妈妈把围裙解下后拥抱了祖父,父亲抚弄着赖斯的头发,祖父点起了雪茄……最近西西莉亚精通了一样特异功能,那就是用耳朵“看”。

    楼下的热闹忽然被轻声的耳语打断了,接下来是父亲走上楼的声音,他跨四五步就到了二楼。

    “圣诞快乐,西西莉亚!”

    他用双臂环绕着她,一个温柔的拥抱。接着他轻快地走到窗边打开窗子。

    “听到了没?”

    她从枕头上把头抬起来,点了点头。

    “一定是五点了。”

    他把窗户关上,在床边坐下。

    “我会得到新的滑雪板吗?”

    她好像真的在乞求一样,其实她还挺希望父亲说不行的,那样她就有理由发脾气了,能发脾气总比让自己可怜巴巴的好。

    父亲用一根手指压在了她嘴唇上。

    “你也不能例外,西西莉亚。大家都要等到那一刻才知道。”

    “我要,我一定要有。”

    “你确定我们吃晚餐的时候你不下来躺在沙发上?”她摇摇头。过去几天这件事他们已经谈了好几次了,连礼物都谈了,最好也把这事说定。她没办法看着人家吃圣诞大餐,那只会让她胃里很不舒服。

    “不过,门都不要关哟!”

    “当然!”

    “还有,大家说话要大声……还有,餐桌上尽量热闹一点。”

    “我想没问题。”

    “等你们念完圣诞福音,奶奶还要上楼来念给我听哟!”

    “我们早就说好了。”

    她深深地躺进大枕头里。

    “请把随身听拿给我。”

    他走到书架前,把卡带和随身听拿给她。

    “其他的我可以自己来。”

    父亲亲吻她的额头。

    “我真的很想待在你这里,”他轻声说,“可是他们都在楼下,你也知道,圣诞节那天我再陪你一整天。”

    “我说过了,你就照旧过圣诞节就对了。”

    “好,照旧过就对了。”

    西西莉亚把圣诞颂歌的带子放进随身听。她随即沉浸在了那美妙的音乐里。她把耳机放下——没错,现在他们在餐桌旁就座了。

    母亲正在读圣诞福音。

    “我来啦,西西莉亚!”

    “小声点儿!你念的只有我才能听……”

    祖母坐在床畔木椅上读起了《圣经》。

    她把头抬起来,看到西西莉亚眼中闪着泪光。

    “你在哭吗?”

    她点点头。

    “可是这段又不悲伤。”

    西西莉亚又点点头。

    祖母又念了一段,问:“你觉得这段美吗?”西西莉亚第三次点头。

    “悲伤让我们流泪,”祖母过了一会儿说,“有时候美的事物也会让我们落泪。”

    “可是丑陋的事物却不会让我们想笑,对不对?”

    祖母想了想说:“小丑让我们笑是因为他们滑稽。有时候我猜我们笑,也是因为他们丑……瞧!”

    她做出一个丑丑的鬼脸,逗得西西莉亚笑了起来。

    祖母继续说:“也许美的事物让我们悲伤,是因为我们知道美总会消逝。丑的东西让我们笑,是因为我们知道那只是一个玩笑。”

    西西莉亚抬头瞪着她看,祖母是全世界最聪明的人了。

    “现在你得下楼去陪其他小丑了。”她说。

    “我真想看到你也能下楼,我们要吃饭了……”祖母帮她把枕头垫好,摸摸她的脸颊。

    祖母下楼以后,西西莉亚把手探到床下取出笔和日记本。

    她在开头写下:

    我不再站在爱琴海边的陌生海滩,不过海浪依旧打在岸上,让石头滚上来又滚下去,永远不会停在同一个地方。

    她快速地从头读到刚才写的这里。接着她又写下去:

    我们因为悲伤哭泣。不过,有时候我们落泪是因为美的事物。滑稽或丑陋的事物会让我们笑;美的事物让我们悲伤,也许是因为我们知道它们无法长久。而丑陋的事物能逗我们笑,是因为我们明白那只是个玩笑。

    小丑看起来滑稽是因为他们很丑。等他们在镜前卸下小丑的面具,他们就变得非常英俊。正因为如此,小丑每次回到自己的篷车把门关上以后,他们总是悲伤而不快乐。

    她写着写着就睡着了,等父亲上楼来抱她下去才醒来。

    “拆礼物时间到啦!”爸爸宣布。他把手伸到她身子下,连着她盖着的红色天鹅绒毯子一起高高抱起。枕头倒是留在床上,于是抱起来时,她的长发垂向地板,头发又长长了。

    祖父跟小赖斯在楼梯下面等着。

    “你就像是一位天使,”祖父说,“天鹅绒毯就像一朵红云。”

    “天使来啦!”赖斯喊着。

    他们走到楼梯中间时,她转过头来,与楼下的人眼神相接。

    “瞎说,”她抗议,“天使是坐在云上面的,哪像我这样吊在云底下。”

    祖父闷笑了一声,用雪茄帮她吹了一朵烟雾云。

    父亲把西西莉亚轻轻放在红色的沙发上。他们在上面用坐垫垫高了些,好让她看得到圣诞树。她仔细地观察着圣诞树。

    “那颗不是去年用的星星。”

    母亲赶了过来,仿佛没有和去年一模一样是她的错。

    “的确不是,实在找不到了,爸爸只好买了个新的。”

    “这就怪了——”

    西西莉亚环顾室内,别人跟着她看。他们先看看她往哪边望去,就朝那个方向瞧过去,看她到底在看什么。

    室内没有几个黑暗的角落。西西莉亚数了数,点了二十七根蜡烛——和楼上窗帘杆上的吊环数目一样。这巧合是不是有点奇怪?树下放着所有礼物,与去年唯一不同的是祖父今年不扮演捣蛋圣诞老人了,这是西西莉亚要求的。

    “我想,你们也知道,我受不了捣蛋圣诞老人的闹腾。”

    桌上摆满了盘子、咖啡杯,蛋糕和各式各样的自制杏仁糖。

    “要不要吃点什么?”

    “喝点柠檬汁吧,再来一块有草莓鲜奶油的饼干。”

    他们全站在她四周,小赖斯在圈子外头。看起来好像有点害怕西西莉亚下楼陪大伙儿拆礼物似的,反正挺严肃。

    “圣诞快乐,赖斯。”

    “圣诞快乐。”

    “现在发礼物喽,”祖父说,“大家选我来给大家发礼物。”

    大伙儿围着树坐着,祖父开始念礼物上的名牌。西西莉亚看得出,没有一个礼物包的是雪橇或滑雪板,不过要发脾气还得等一等。也许从屋子里哪个藏东西的角落会冒出奇迹也说不定,以前就有这样的事。

    “玛丽安送给西西莉亚的。”

    玛丽安是她最好的朋友。她住在莱拉河的另一边,两人是同班同学。

    那是个小巧的包裹。会是珠宝吗?也许这个东西可以让她的奇石收藏又多一件。她撕开包装纸,打开里面的黄盒子。在一小片棉布上别了一只红蝴蝶,是枚胸针。西西莉亚把它取出来,可是她才一碰它,颜色就由红变绿了,不一会儿,又由蓝变紫。

    “一只魔术蝴蝶!”

    “温度变,颜色也会跟着变。”父亲点点头。

    大家都要握一握。握在别人手中颜色只变到绿蓝之间,只有在西西莉亚紧握的拳头里它才变成紫色。

    “那是只测温蝶。”赖斯说,大家则假装没听到这句话。

    下一个包裹是赖斯的礼物。他得到了一副喷射滑雪板,是英格丽姑妈和艾纳姑父送的。

    “我宁可要一般的雪地靴,”西西莉亚说,“不过这个我没意见。”

    现在进行得快了些。圣诞树下的包裹越来越少,桌椅上堆的东西就越来越多。父亲把包装纸收集起来,塞到一个黑色塑胶袋里。

    接着,祖父有事得出去。大人喝咖啡,赖斯喝汽水,西西莉亚吃药。

    祖父回到客厅时,他抱着一个又长又重、包着蓝色星星圣诞包装纸的东西进来了。

    西西莉亚在沙发里撑起身子。

    “滑雪板!”

    “爷爷和奶奶送给滑雪女王的礼物。”祖父念着名牌。

    “滑雪女王?”

    “还是该叫滑雪女神?”祖母解释,“就是你呀,没错。”

    西西莉亚把包装纸撕开,那是一副红艳艳的滑雪板。

    “太棒了!我真希望现在就穿着去试试。”

    “可不是,我们都希望你能早一点站起来,到处逛逛。”

    从这时起,西西莉亚就把她的滑雪板放在她身边,剩下的礼物则一一发放。最后一件也是个特大号礼物,必须先放在外面,那件也是给西西莉亚的。她一看就猜到是什么了。

    “一辆雪橇!你们疯了——”

    母亲靠过去,掐了一下她的脸颊。

    “你以为我们敢送你别的东西吗?”

    她耸耸肩。

    “你们就不敢送我溜冰鞋。”

    “我们可不是没想过。”

    接下来是咖啡时间。西西莉亚很兴奋,看到了一碟碟的蛋糕、水果、杏仁糖、家庭自制的糖果、坚果等。这就是圣诞节的样子,这就是圣诞节。她自己只吃了一片葡萄干面包,还要了一片涂了蜂蜜的吐司。

    祖父述说着圣诞节的过法。他在那个房间里连续庆祝了六十多个圣诞节,有一年他也做了病人呢。

    等大家要围着圣诞树唱颂歌,西西莉亚困了,她想回房去了,但她坚持每一件礼物都要放在身边。母亲和赖斯忙上忙下地搬礼物。搬完以后,她跟每个人道了平安,父亲才把她抱上去。

    西西莉亚沉沉入睡了,颂歌的声音从圣诞树周围唱歌的人那里,像泡泡一样飘到了楼上,祖母弹奏着钢琴。她忽然醒了,一定是凌晨,因为周围寂静无声。西西莉亚睁开眼睛,把床上方的灯扭开,她听到有个声音问道:“你睡得好吗?”

    那会是谁?没有人坐在床边的椅子上,也没有人站在房间里。

    “你睡得好吗?”那个声音又说了。

    西西莉亚挣扎着起来,看看四周,她吓呆了。有个人影坐在窗台上。那个地方只容得下一个小孩子,而那个身影并不是赖斯。不是他,会是谁呢?

    “别害怕。”那个陌生人用清晰的声音说道。

    这个孩子身着白色长袍,光着脚丫。西西莉亚只能靠屋外树上的灯光,略微看得到那个人的脸。她揉揉眼睛,那个白衣身影还在。

    女孩还是男孩?西西莉亚也拿不准。但由于这个孩子头上一根头发也没有,一定是个男孩。“可不可以请你告诉我,你睡得好不好?”这位神秘访客又问了。

    “当然好啦……不过,你是谁啊?”

    “我是艾瑞儿。”

    西西莉亚又揉揉眼睛。

    “艾瑞儿?”

    “就是我,西西莉亚。”

    她摇摇头说:“我还是不知道你是谁。”

    “可是我们对你几乎一清二楚,就像照镜子一样。”

    “像照镜子?”

    男孩向前倾,好像下一秒他就会往桌子上跌过去。

    “你只看得到你自己,你看不到另一边的世界。”

    西西莉亚吃惊地一颤。她小时候常在浴室里照镜子,想象镜子的那一边有另一个世界。有时候她会担心住在另一边的人会趁她梳洗时透过镜子窥探她。更可怕的是,她怕他们会穿过镜子,冷不防地冒出来。

    “你以前来过这里吗?”她问。

    他严肃地点点头。

    “那你是怎么进来的?”

    “我们哪里都进得去。”

    “父亲总是把门锁上,冬天我们也会把所有的窗子都关上。”

    他把话打断。

    “这些挡不住我们。”

    “‘这些’是什么啊?”

    “锁住的门啦,关上的窗啦。”

    西西莉亚想了一会儿。她觉得好像在观赏电影里的表演。于是她把电影倒带,想从头再看一次。“你说‘我们’,”她想了想说,“难道你们有好多人?”

    他点头。

    “很多,没错。”

    不过西西莉亚懒得再猜哑谜,她说:“我们全世界有五十亿人口。我在书里看过,我们的世界有五十亿年之久,你想过这点吗?”

    “当然。你们来来去去。”

    “你刚说什么?”

    “每一秒都有新生儿从上帝的衣袖中抖落,每一秒也都有人消失,好长好长的一条队伍。‘走’字一写完,你就得走。”

    她觉得双颊变热。

    “你自己也是来来去去。”

    他猛地摇了摇他小巧的光头。

    “你知不知道这个房间以前是你爷爷的卧房?”

    “当然,你怎么知道的?”

    他晃起他的腿来,西西莉亚觉得他看起来像个娃娃。

    “现在我们总算有进展了。”他宣布。

    “哪方面?”

    “你虽然没告诉我你睡得好不好,可是我们还是有进展。事情总是要花点功夫才会上轨道。”

    西西莉亚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又全吐出来。她说:“你还是没跟我说,你怎么知道这曾经是我爷爷的房间?”

    “你怎么知道这曾经是我爷爷的房间?”艾瑞儿重复她的话。

    “那是我说的话。”

    他的脚晃来晃去。

    “我们从开天辟地就存在了,西西莉亚。你爷爷小时候,有一年圣诞节患了严重的肺炎,整个节日都得待在床上,医治肺炎的药还要等好久以后才会发明。”

    “你那时候也在这里?”

    他点头:“我永远忘不了他那悲伤的眼睛,它们看起来就像两只迷路的幼鸟。”

    “像两只迷路的幼鸟。”西西莉亚叹息。

    她抬头看他,他马上又补了一句:“不过事情过去了,他就完全康复了。”

    “没错,完全康复。”

    他忽然做了个动作,闪电一般站了起来,立在窗台上,几乎把窗子都挡住了。西西莉亚由于在逆光的位置,还是看不清他的脸。

    他怎么有办法这样站起来又不会倒向桌子呢?好像他根本不会跌倒似的。

    “我还记得田野里所有的牧羊人。”他说。

    西西莉亚想到祖母念给她听的《圣经》内容,就随口念了出来。

    “你说得没错,我们有一大群在那上头唱歌呢!”

    “我才不相信。”

    艾瑞儿把头转向了一边,这时候,西西莉亚可以稍微看清一点他的脸了。那张脸让她想起玛丽安的一个娃娃。

    “你真可怜。”他说。

    “因为我病了吗?”

    他摇头。

    “我是说,你不相信我却又跟我说话,这一定很可怕。”

    “我不在乎!”

    “有件事是不是真的:有时候你什么都怀疑,结果心里一团黑?”

    她脸上冒火。

    “我只是问问嘛,”他跟她解释,“尽管我们看着人类来来去去,我们还是无法完全体会有一副血肉之躯的感觉,你知道吗?”

    西西莉亚在床上翻过身子。不过艾瑞儿还不死心:“什么都怀疑,那不是很可怕?”

    “更可怕的是对一位生病的女孩肆无忌惮地说些谎话。”

    他惊恐地用手捂住了嘴,猛吸了口气:“天使不说谎的,西西莉亚!”

    这回轮到她猛吸一口气了。

    “你真的是天使?”

    他微微点了个头,仿佛这没什么好自豪的。西西莉亚立刻平静多了。过了一会儿,她说:“我一直这么以为,果然是真的,只是我怕我搞错不敢问而已。你知道吗,我不太确定我是不是真的相信有天使。”他一挥手说:“我想我们不需要来这套。你想想,如果我连你存不存在都不确定,那又怎么可能有办法证明是你对,还是我对呢?”

    他仿佛为了证明他是个健康的天使,手脚完整灵活,他从窗户跳到窗前的桌上,在桌面上走来走去。有几次他好像要失去平衡掉到桌子下面了,不过总是在就要跌下去之前把自己扭了回来。有一次好像跌下去了却还是扭了回来。

    “家中的天使。”西西莉亚喃喃自语——仿佛这是她念过的哪本书的名字。

    “我们称自己是上帝的儿女。”艾瑞儿回答。

    “怎么说你都是。”她偷偷瞟他一眼。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西西莉亚在床上把自己撑高一点,不过她又重重跌回到枕头上。她说:“你只是个儿童天使。”他嘴角露出一丝笑意。

    “有什么好笑的?”她问。

    “儿童天使?你不觉得这个说法听起来很奇怪吗?”

    “反正你不是个成人天使,”她说,“所以你一定是个儿童天使。”

    艾瑞儿又笑了,这次音量比刚才大一点。“天使不是树上长出来的,”他说,“老实说,天使根本不成长,所以我们没办法长大成人。”

    “我什么都不想听了!”西西莉亚大叫。

    “真可惜,我还以为我们聊得不错呢。”

    “可是我以为绝大部分的天使是成人啊。”她坚持。

    艾瑞儿耸耸肩:“那是你弄错了。另一边的世界是什么样子,你只能猜。”

    “你是说没有成人天使喽?”

    他咯咯笑个不停,听起来就像是赖斯在厨房一不小心把弹珠撒了一地。还好这次没什么东西需要她捡干净。

    “所以一个成人天使也没有喽?”她接着说,“我不在乎,不过那些牧师就没有一个称职的了,因为所有的牧师都宣称天堂里有成群结队的成人天使。”

    两人静了一会儿。接着,艾瑞儿以优雅的动作伸出一只手臂。

    “天堂里有成群结队的成人天使!”他高呼,“成群结队!”

    他看西西莉亚没有回应,又说了:“跟你说话真棒,西西莉亚。”

    她开始咬着拇指。接着忍不住说:“真想知道长大成人的感觉。”

    艾瑞儿在桌面坐下,两只光着的脚丫就悬在桌边:“你要不要谈谈这个话题?”

    她躺在床上瞪着天花板。

    “老师说小孩只是长大成人的一个过程。正因为这样,我们得做功课,为成人的生活做准备,是吗?”

    艾瑞儿摇着头说:“其实正好相反呢。”

    “什么?”

    “成人只是让更多孩子来到世上的一个过程。”

    西西莉亚想了好久才回答:“可是一定先得有成人呀,要不然谁生孩子呢?”

    艾瑞儿摇摇头:“又错了,如果不是先有孩子,就不会有成人了。”

    西西莉亚灵机一动说了句:“问题在于先有谁:先有鸡还是先有蛋。”

    他又荡起他的双脚:“你真的还在烦恼这个古老的谜题?我第一次是听一个印度老鸡农说的,不过那是几千年前的事了。他俯身看着一只刚生了一个大鸡蛋的母鸡。他挠起头来,‘不知道先有哪个?’他说,‘先有鸡还是先有蛋?’”

    西西莉亚抬头望着艾瑞儿,一脸茫然,天使解释:“自然是先有蛋啦。”

    “为什么?”

    “不然怎么会有鸡?你不会真以为世上第一只鸡就这样凭空冒出来的吧?”

    西西莉亚开始觉得天旋地转。她不知道她是否了解天使所说的每件事,不过听懂的部分好像完全正确。至少她觉得那个古老的谜已经解开了,要是明天她还记得住这一切就好了……

    “孩子也是这么来的,”艾瑞儿接着说,“是孩子先来到这个世上,成人再蹒跚跟上,越老脚步越不稳。”

    西西莉亚觉得艾瑞儿说的话好有智慧,她要把每一句都写在日记本里,这样才不会忘记。可是在天使眼前她不敢拿出来写。她说:“可是亚当和夏娃都是成人。”

    艾瑞儿摇摇头。“他们是后来才长大成人的,这真是天大的错误。亚当和夏娃都是好奇的小孩,在大花园里爬树、四处玩耍。一座大花园要是没有小孩在里面玩耍,那还有什么意思。”

    “这是真的吗?”

    “我刚才就说过,天使是不撒谎的。”

    “那你接着说!”

    “后来蛇诱惑他们吃了智慧之树的果实,他们才开始长大。他们越长越大,最后终于被逐出了孩子的天堂。这两个顽皮鬼违背了上帝,就这样把天堂给吃丢了。”

    西西莉亚倒吸了一口气,艾瑞儿低头看看她,正视着她。

    “当然啦,你早就听过这些了。”他说。

    她摇头。

    “我听过亚当夏娃被逐出天堂,可是没人告诉我那是孩子的天堂。”

    “你自己猜也该猜得到啊。可是,人类只知道片段。你们看什么都要透过镜子,模糊不清的。”

    西西莉亚淘气地笑了笑。

    “我想我可以想象,很久以前小亚当和小夏娃在大花园的树林中乱跑的情景。”

    “我刚才说了什么?”

    “你刚才说了什么?”

    “你还算很会猜。你知道吗,人类的大脑只使用了一小部分。”

    西西莉亚点头,因为她在《科学画报》里读过这种说法。“我想多听点亚当夏娃的故事。”她请求道。

    她好不容易把自己从床上撑高了一点,艾瑞儿一边说,一边不住地晃脚。

    “最开始他们的四肢渐渐长长,接着他们的生理也成熟了。那是对他们的惩罚,不过,那让上帝,也让人类感到了一些慰藉。”

    “怎么说呢?”

    “因为新的人类能借此诞生到世上,于是世世代代就这样相传至今。上帝就是用这个方法让孩子不断地诞生的,让世界不断有新的面貌,他就是用这个方法让生命生生不息的。你瞧,只要有新生命来到这个世界,世界又是一个新的地方。”

    “你是说每当新生命诞生,世界对这个小生命来说就是全新的吗?”

    他点头:“你不妨说是世界诞生到他身上。诞生到世间无疑是得到一个世界——在那里白天有太阳,晚上有月亮,蓝天有星星。还有波涛拍岸的海洋,茂密得不知道隐藏了多少秘密的森林,以及四处游走的飞禽走兽。因为世界永远不会憔悴,只有你们人类才会变老。只要有孩子降生到世上,世界就崭新如始。”

    西西莉亚在床上听得嘴都合不上了,天使艾瑞儿继续说下去。

    “不只亚当和夏娃,你也有一点上帝‘制造’的成分。有一天,你会突然体验到他的魔力。你会从上帝的袖子里被抖落下来,你发现自己在空中飘,很有活力、很有生命力!在你眼里,一切都是完美的。”

    西西莉亚忍不住笑了,她问:“你们天使真的都一直在这儿吗?”

    艾瑞儿严肃地点点头。

    “是的,到处都去。不过我们对事物的好奇心,从以前到现在始终如一。我们在这个世界以外看得最清晰啊!世上只有孩子跟我们一样好奇。因此从某种观点来看,孩子也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

    自从西西莉亚生病以后,她常有这样的想法:大人们每次在做好玩的事之前,都要先想一想,也就没有什么能真让他们惊喜的事情。“事情本来就是这样嘛,西西莉亚,大人们就爱这么说。”

    “上帝应该也有点喜欢成人吧?”她提出她的看法。

    “当然,尽管从坠入尘世以后,他们的棱角多少都有点磨平了。”

    “棱角磨平了?”

    “他们把世间一切都变成了习惯。我们天使就不会把天堂变成习惯,尽管我们从最最开始就已经在那里了,我们依然惊叹一切。不但如此,还常常会有惊喜。因此好奇心会给孩子带来快乐,和成人比起来要快乐得多。”

    西西莉亚的思想不停地运转,她觉得头上不断地冒出火花。这情形以前也发生过好几次。她生病时,脑袋就变成了奇思异想的游乐场,和真的游乐场不同的是,玩什么都不需要买票。

    “大部分的成年人对这个世界太熟悉了,于是就把发生的事情当作很正常的事。”艾瑞儿评论着,“想到这点就觉得很可笑,他们才待了一会儿就走了。”

    “我也有同感。”

    “这可是个大千世界啊!西西莉亚,难道天底下就不会有新鲜事啦?也许天堂该在各大报刊定期刊出广告:‘人类请注意!有件事可不是谣言:每时每刻这都是一个新世界哟!’”

    西西莉亚觉得听艾瑞儿说话很兴奋,光看他的脚丫晃来晃去的就很兴奋了。“如果被赶出天堂的是那条可怕的蛇,这样亚当夏娃还是可以永远留在那个大花园里玩捉迷藏了,这样不是很好吗?”她说。

    天使艾瑞儿歪着头说:“事情没这么简单。你们是血肉之躯,没办法像天使那样长生不死。不过上帝也不忍心让孩子死去,也许先让他们长大会好一些。”

    “为什么?”

    “一旦儿孙成群,人类就算是一把年纪、精神不济了,也能用比较平常的心情跟这个世界告别了。”西西莉亚觉得他最后说的这些话听来不太对。

    “可是有时候小孩也会夭折啊,”她反驳,“真是可笑。”

    “真是可笑。”天使艾瑞儿反复念着,“真是可笑。”

    他没有接着讲了,西西莉亚又问:“你真的确定亚当和夏娃是小孩儿?”

    “对呀,千真万确。难道你不觉得只有小孩儿看起来最像天堂里的天使吗?你看到过哪个天使是白发苍苍、弯腰驼背、满脸皱纹的?”

    西西莉亚又有话要说:“我奶奶就很老,但是我就一点儿也不觉得我奶奶丑啊。”

    “我奶奶丑啊。”艾瑞儿重复西西莉亚的话,“我可没这么说,其实在她心里住着一个小夏娃,她也曾经是一个孩子,外表的那些东西只是随着岁月的流逝逐渐有了变化而已。”

    西西莉亚深深叹了一口气。

    “请容许我说句不太合适的话,我觉得让人类这个物种出现真的很蠢。”

    “为什么?”

    “我从来就不想长大。我也不要死!绝不!”

    一抹阴影浮现在天使的脸上。他说:“你一定要想办法别让你心里的那个孩子走丢了。你的奶奶就是这么做的,所以她会扮成小丑逗你笑对不对?”

    “那个时候你也在?”

    “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