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美丽的事物让我们悲伤,

    还是悲伤的事物让我们美丽?

    当她睁开眼睛,父亲正坐在床边的椅子上。

    “几点了?”

    “七点。”

    “你来多久了?”

    “才几个钟头……”

    这时她想起半夜出去滑雪,她瞟了房间一眼,谁也看不出她用过滑雪板。也许不是昨夜,也许已经过了好几天了,西西莉亚只能这么想了。

    她比之前更加虚弱了,是因为跟艾瑞儿出去滑了一趟雪吗?“我觉得不舒服。”她说。

    他握起她的手。“你的状况的确不好。”

    “今天几号了?”

    他看看表。“一月二十二号。”

    “圣诞过了快一个月了。”

    他点点头。“妈妈马上就过来帮你打针。”

    “给我打针?”

    “对,她在浴室里。”

    “我受够这一切了。”

    他紧握她的手。“你吃苦了。”父亲说。

    她想办法抬头看着他说:“等我长大了,我要研究天文学。”

    “那可是……很刺激哟。”

    “总是要有人把它弄得一清二楚嘛。”

    “你现在在想什么?”

    “生病的人是我,爸爸。”

    “没错。”

    “可是没长进的人是你啊。我是说,总要有人把一切事情背后的道理弄清楚,不能就这样下去了。”

    “科学总是随时有新发现。”

    “你相不相信天使?”

    “你想这个干什么?”

    “那么你相不相信上帝?”

    他点头。“你也相信上帝吧?”

    “我不知道……要是上帝没那么笨就信。你知道吗,他在每颗小行星上都安放了一个天使。他们如果喜欢坐在那里,就可以永远坐在那里,他们根本不用剪指甲或者刷牙。别的天使则坐在彗星上,以超高速绕着太阳转。他们会俯瞰地球,非常非常好奇当一个人类是什么感觉。”

    “我觉得你很会想象。”

    “而上帝则舒舒服服地坐着,吹出人类泡泡,只是为了向天堂里的天使炫耀。”

    “我敢说他不会这样。”

    “你怎么知道?也许他只是个大骗子!”

    “我们没办法什么都弄懂,西西莉亚。”

    “我们只懂一小部分,我们只能透过镜子看世间万物。”

    “没错,这才是有智慧的话。”

    西西莉亚抬头看他,一脸无可奈何。

    两人好久都没有讲话。她想再说下去,可是她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这个力气。她仿佛希望父亲能把字句从她脑袋里直接取出来,不需要她开口说。

    她说:“你记不记得我们去克里特岛?”

    他勉强一笑:“我怎么会忘呢?”

    “我是说你记不记得我们坐飞机,还有哑铃?”

    他点头:“我还记得去的路上我们吃过马铃薯沙拉拌鸡肉,回来时吃的肉丸。”

    “别提食物,爸爸,我是指我往飞机外面看时,我看到了地球。”

    她没再说下去。她在回想自己怎样高高地坐在空中,俯瞰着地球上的城镇、道路、高山、田野。回家时他们先飞过云海,仿佛她置身于天堂与人间之间。那天到半夜才回到挪威,在机场降落时,他们栽进了一团被装饰灯装饰着的棉絮里,眼前出现的是一个奇幻的国度,四处都是七彩灯光。

    她说:“我们来人间,世界是上天送给我们的礼物。”

    父亲点点头,不过看起来似乎不希望她说太多话。

    “不过与其说是我们出现在这个世界上,不如说是世界来到了我们身边。”

    “这听起来差不多。”

    “我觉得我好像拥有了全世界,爸爸。”

    他握住她的手。“你可以这么说。”

    “不只是这栋房子,还有乌鸦岗,还有谷底那条河。我拥有一小片克里特岛上的拉斯希平原,还有整个圣托里尼岛。我仿佛曾经住在诺萨斯古堡里。我拥有太阳、月亮和天上所有的星星,因为这一切都曾经出现在我眼前。”

    父亲拿起床边桌上的铃摇了摇,他为什么这么做?难道他也不舒服了?

    她继续说:“谁也没办法从我身上拿走这一切,这永远是我的世界,这一切直到地老天荒都还是我的。”

    母亲走了进来,父亲急忙走出了房间,他大概待太久了,想上卫生间。

    “西西莉亚?”

    她转向母亲,母亲一脸难过。

    “西西莉亚!”

    “你要打针就打,妈妈,没关系的。”

    母亲立刻给她进行了注射,接着她一定是睡着了,因为等她再醒来,坐在床边椅子上的又是艾瑞儿。

    她觉得比父母在她身边时好多了,也许跟天使在一起能让她重生?

    “你睡得好不好?”艾瑞儿问。

    她爬起来坐在床边,向窗子望去,看到外面是亮的。

    “日光吗?”她说,“有时候我都被搞糊涂了。”

    艾瑞儿自信地点头:“这个行星自己会不停地转啊转。”

    她说:“有人说世界是个舞台,这么说一定是个旋转舞台喽?”

    “当然,”艾瑞儿说,“不过你也许不知道为什么。”

    她耸耸肩:“那不重要,反正我感觉不到它转动,就算世界更像旋转木马我也不在乎。万一是的话——只要不是摩天轮就行了。”

    艾瑞儿从木椅上升起,慢慢飘浮过房间,坐在书桌上俯看着西西莉亚。

    “地球自转可以让所有人都能直接望向太空,那样,你们不管住在哪儿,都可以看到太空里的星星和其他东西了。”

    “我从来没这么想过。”

    他用力点头,然后又说下去。“不管你是住在杰斯恒还是爪哇岛,上天的样子都不会被挡住。再说,要是世界上只有一半的人晒得到太阳也太不公平了,或者反过来讲,有一半的人只能看到一弯新月那也不行,太阳和月亮都属于全人类的。”

    “真的就是因为这个地球才旋转的吗?”

    “没错!当然还有别的原因。”

    “那你再说说。”

    “那样所有天堂里的天使就都能看到整个地球了,不管他们身在哪个天体上。你知道吗,不停自转的行星比起只用一边对着你的行星好照顾多了。”

    西西莉亚觉得艾瑞儿有点太兴奋了,他说呀说,说个不停,现在又晃起他的腿来了。

    “我想我已经告诉过你我们有透视眼了,”他说,“不过我想我没说过我们有‘望远睛’吧?”

    “你不会是想告诉我,不管你人在外太空里的哪个鬼星球上,都能看得到地球上的人吧?”

    “一点儿也没错。而且在那里,也没什么事好向家里报告的,不过舒舒服服地在那些鬼星球上看地球,倒是感觉像在看太空剧场的话剧,不管是在克里特岛还是在克罗夫塔的演出。”

    “太空剧场?”

    他点点头:“就是这个世界嘛,西西莉亚。人类住的地球就像是戏码不断上演的剧场,你们来来去去的,等你的‘去’字写好……”

    西西莉亚坐在床边有好几秒没动,接着她高呼:“这话太过分了,老实告诉你!”她重重踢了一下木椅,“如果这是真的,那就太不公平了。”

    艾瑞儿后退了一点,不过他还在晃腿。“那我们就不谈这个了。”他说。

    “我想也许我什么都不想谈了。”

    艾瑞儿的腿忽然停住了,他说:“你生气了?”

    “是又怎样?”

    “这就是我在这里的原因啊。”

    她看着地板:“我就是不明白,为什么世界不能稍微有点不一样。”

    “那个我们谈过了,我敢说好多次你想把东西画好,可是结果都跟心里想的有出入。”

    “几乎每次都发生,那就是刺激,你不知道结果会是怎样。”

    “话说回来,就算是那样你也未必能完全控制你画的东西。”

    西西莉亚没有回答。过了好久,她说:“要是我要画什么,而我又知道我画出来的东西是活的,那样我根本什么都不敢画了。我绝对不敢把生命画出个图案,又让它无法抵挡所有虎视眈眈想给它涂色的彩色铅笔。”

    天使耸耸肩:“不管怎样,你画的图案也只了解自己那部分,它们并不会直接面对面。”

    她发出一声深叹:“你说的这些话让我发毛。”

    “这并不是我的本意。”

    “不知道谁说过,第一要搞清楚的事就是生与死。我越来越同意那位先生的说法了,因为你说过,性别在那个世界里并不重要。”

    “生与死,”艾瑞儿重复,“说得好,因为除了这两个状态就没有别的了。”

    “我相信我们只能来到这世间一次,而且再也回不来了。”

    “我知道你病得很重,西西莉亚——”

    她打断他的话:“你不准问我是怎么了,谁也不准问,即使是天堂里的天使也不准。”

    “我只是要说我来这里是要安慰你的。”

    她哼了一句:“安慰?!”

    艾瑞儿离开书桌,话还没说完就已经在房间里盘旋了。

    西西莉亚说:“等我老了死了,我相信我会再变成小孩的,然后我就会继续活下去,就像你们天使一样。我们全都会变成类似巨神奥丁的乌鸦,这样也挺不错。”

    “你真的这么想?”艾瑞儿问。

    “你真的这么想?你真的这么想?你知道呀!真是的。”

    他在床边浮起,好像躺在了摇椅上,正好挡住了那串旧珍珠项链还有拍摄了好多猫的希腊风景月历。

    “才不呢!”他坚定地说,“这个世界和天堂都是个大奥秘,世间的人类和天堂里的天使都无法了解。”

    “我不如跟爷爷、奶奶谈算了。”

    他点头:“因为他们也飘浮在上帝的大奥秘里。”

    她抬头看他:“你见过上帝了?我是说本人。”

    “我现在就面对面坐在一小部分的他面前啊。不管我跟他哪个小分身见面、说话,我都是在跟他见面、说话。”

    “你抱怨上帝笨时,也许就是上帝在骂自己。也许你忘了他钉在十字架上时说了什么?”

    西西莉亚点点头,祖母最近读了好多《圣经》里的故事给她听,可是她却忘了是哪一段:“请告诉我吧。”

    “他问上帝为什么要离弃他。”

    西西莉亚有所领悟。她从来没有这种想法。因为耶稣就是上帝,上帝钉在十字架上跟自己说话。也许他在跟客西马尼园的信徒说话时,也是跟自己说话。他被捉时,他们连醒都没醒呢。

    她又重复了三遍艾瑞儿的话。艾瑞儿飘近她一些。他用那碧蓝色的双眸凝视她的眼睛说:“尽管说吧,西西莉亚。要说几次就说几次。因为这浩瀚宇宙确实有不对的地方,整个设计确实出了问题。”

    她努力整理思绪。“难道你对另一边的事情就只知道这些而已?”她问。

    他摇摇光滑的头:“我们都从镜子里看东西,现在你已经可以从镜子里瞥见另一边的东西了,我没办法擦亮整面镜子,要是我能,你就能看得更多了,但是那样你就看不到自己了。”

    她瞪着他看,大吃一惊。“这个想法好深奥!”她说。

    他点点头:“人类只能看这么远了。因为血肉之躯是个浅池塘,一眼就能看到池底的石头沙子。”

    “真的?”

    他点点头:“人类不过是水和土捏出来的,只是上帝在你们身上吹进了一些灵气罢了。就是这样,你们身上才有一部分的上帝。”

    西西莉亚绝望地摊开双臂。“我不知道要说什么。”她说。

    “你可以恭喜你自己呀!”

    “又不是生日。”

    他摇摇头:“你可以恭喜你自己是个人类,参与了绕着火球太阳转动的太空之旅。你也观看了宇宙之奇啊,西西莉亚!就是这样你才能看出你在这整个蓝图里的位置,于是你就能在这面巨大的天堂之镜里看到自己。”

    艾瑞儿变得严肃了起来,西西莉亚被他这席话吓到了。“你别说了,”她说,“我再也受不了了。”

    “只剩一句了!”他最后说。他瞪着她,眼神比爱琴海还要清澈、深邃。

    “就连星辰也会陨落,而就算是星星也不过是天空中那团火里的一丁点儿小小的火花而已。”

    接着他就消失了,她一定同时睡着了。等她醒来,母亲、父亲、祖母都坐在床边。

    “你们都在这里?”

    他们点头。母亲用湿毛巾擦拭着西西莉亚的嘴。

    “赖斯呢?”

    “跟爷爷出去溜冰了。”

    “我要和奶奶说话。”

    “你要我和爸爸出去吗?”

    她点头,他们就蹑着脚走出去了,祖母握起她的手。

    “你记得你跟我说巨神奥丁的故事吗?”西西莉亚问。

    “当然记得。”

    “他肩上有两只乌鸦,一边一只。每个清晨它们会飞到凡间察看世事,然后回到巨神身边,告诉他所见所闻。”

    “现在轮到你跟我讲故事了。”祖母说,西西莉亚没回应,她接着说下去:“不过你也可以说是巨神奥丁自己飞了出去,尽管他依然坐在宝座上,他却能乘着乌鸦的翅膀环游世界。当然啦,乌鸦的视力很好——”

    西西莉亚打断她的话:“我就是要说这个。”

    “说什么?”

    “我希望我有两只这样的乌鸦,或者,我就是其中一只。”

    祖母把她的手握得紧了些。“我们现在还不需要谈这种事呢。”

    “我已经开始忘记你告诉过我的一切了。”西西莉亚说。

    “我想你记得。”

    “你不是说过,美丽的事物让我们悲伤吗?还是说悲伤的事物让我们美丽?”

    祖母没回答,她只是握着西西莉亚的手腕,看着她的眼睛。

    “在我床下有本日记,”西西莉亚说,“可不可以帮我拿出来?”

    祖母放开一只她的手,弯下身去拿那本日记,她也找到了那只黑色毛笔。

    “可以请你帮我写些东西吗?”西西莉亚问。

    祖母把她另一只手也放开了,西西莉亚就开始说:

    “我们透过镜子观察世间的一切,模糊不清。有时我们能看穿镜面,瞥见另一侧的世界。要是我们把镜子擦得通透,就可以看得更多。可是这样一来,我们就看不到我们自己了。”

    祖母把头从日记本里抬起。

    “这个想法神秘吗?”西西莉亚问。

    祖母点点头,几滴眼泪滑下了她的脸颊。

    “您哭了吗?”西西莉亚问。

    “是的,一点点。”

    “是因为这些话美,还是悲伤?”

    “都有。”

    “还有呢。”

    “尽管说吧。”

    “要是我要画什么,而我又知道我画出来的东西是活的,那样我根本什么都不敢画了。我绝对不敢把生命画出某个图案,又让它无法抵挡所有想要给它涂色的彩色铅笔。”

    卧室里变得寂静无声,四周都变得寂静无声。

    “您觉得怎么样?”西西莉亚问。

    “不错。”

    “您能再写一些吗?”

    祖母又哭了,她接着点点头,西西莉亚继续说下去:

    “这世界与天堂都是个大奥秘,世间的人类和天堂里的天使都无法了解。但是这浩瀚宇宙确实有不对的地方,整个设计确实出了问题。”

    她抬头看:“只剩一件事了。”

    祖母又点点头,西西莉亚再接着说下去:

    “就连星辰也会陨落,而就算是星星也不过是天空中那团火里的一丁点儿小小的火花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