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克斯哈瑞

自从我在渔人市场碰到莉克和拉克开始，我就一直想着他们，而且因为我无法在其他事情上专心，我必须辞去在大学里的工作。

有一次我到半山路去拜访他们，那时已经是九月初了。莉克和拉克已经在“世界”生活将近半年了。

我按门铃时，是爸爸开的门。他从来没有见过我，所以当我问他可不可以和双胞胎讲几句话时，他好像有点儿怀疑，不知道我到底是什么人。

莉克和拉克不是出生在地球上而是由苏哈地来的这个秘密，一直被保守得很好。爸爸非常害怕这个秘密会不小心泄露出去，到时家里又会被记者和电视台的人群踏平。爸爸十分希望家里能安宁一些。

我说我是大学里教匈牙利语的教授，以前见过这些孩子一次，现在正好由福乐山顶散步下来。最后我说我很想利用这个机会练习一下匈牙利语。

“在卑尔根，不是很多人会匈牙利语的。”我补充说。

幸好在这之前，我也学了几句匈牙利语，为的是可以跟莉克和拉克说话，而让别人听不懂我们在谈什么。

“当然可以，请进来吧！”爸爸说，“请问您的大名是……”

“思伟。韩·奥利弗·思伟。”

我一说出名字，屋子里好像刹那间活了起来。原来他们躲在旁边偷听。

“奥维！奥维！”莉克和拉克忍不住叫了起来，然后快速地跑过来，抱着我的脖子。

“你们过得怎么样啊？”我用匈牙利语问，“呃，我亲爱的小朋友们……”

他们俩听到我的口音，就忍不住偷笑。因为我还不是那么会讲匈牙利语。

我们自然继续用这种语言交谈，如此别人才不了解我们交谈的内容。很快，我们决定要出去散散步。

我们一走出房子，就换成了挪威语。

孩子们告诉我，他们在半山路的家过得很好，而且也喜欢上学。

“那么你们好像在半山路找到自己中意的地方了？”我问，“嗯……在‘世界’也找到适合自己的身份了，是不是？”

他们很严肃地抬头看着我。

“我们很想念苏哈地……”

“为什么呢？”我问道，虽然我差不多已经知道答案是什么了。

“在‘世界’是不错。”拉克严肃地说，“我们很喜欢这里的大自然，所有的动物、树木和花草。而且不断有新的事情发生。我们每天都会有新的经历。”

“我们在这里也长大了。”莉克紧张地说，并用那深深的褐色大眼睛看着我。

“我们已经比刚来的时候长高了两厘米。安娜丽莎和汉斯彼得的妈妈脸上也多了两条皱纹。我们可以马上看出来，因为我们以前是习惯于什么事都不会改变的。”

我终于了解莉克和拉克在偶然的情况下，长期置身于奥利弗的宇宙中的一个星球，会有什么样的感觉了。

如果一个人到另一个地方或国家去旅行，他很快就会想念自己的祖国，而如果“祖国”却是另一个“存在的世界”，那么思念就更是无以复加的了。

孩子们虽然喜欢这里，但是他们失去了“永远”。

对于以前曾经历过“永远”的人来说，那可是失去了一切……

夜晚来临的时候，莉克和拉克可以到屋子外面看星星。他们指着天空，想着在那很远很远的地方应该找得到一面看不见的墙。那是“传奇”的界限，而在界限之外就是苏哈地。

从另一个角度来看，他们还在苏哈地，但却离得好远好远，几乎没有办法到达。其实，他们现在就在奥利弗的传奇里了。

晚上，他们常常做梦，梦到在安纳达宫捉迷藏，梦到在阿发地平原上越来越大的“宇宙”白球，或者梦到去普乐欧玛拜访奥利弗。他总是告诉他们很多故事……

秋天的时候，莉克、拉克和学校其他人都到离卑尔根不远的野外学校去上课。

苏哈地的孩子们坐在游览车上，透过车窗看着周边的景色。虽然他们来“世界”已经半年了，虽然奥利弗好几千年来一直说着有关“世界”的故事，但是每天仍可以发现新的事物。

他们很快乐。很多时候，他们甚至会忘记苏哈地，而只是很高兴地活在这个地球上。

目前最重要的是他们已经答应爸爸妈妈，不能让任何来野外学校的人看到他们的肚子。这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但是他们也已经习惯要记得自己和别的孩子不一样。

在野外学校，他们走了很长的山路，在河里钓鱼，也骑了马。

每件事都是新奇的、令人兴奋的。

某天早上发生了一件美妙的事情。我是说对孩子们而言……

莉克和拉克比其他人都更早起来。他们想去看日出，因为他们听说十月的日出是不可错过的。

当太阳刚刚升上了山头，他们看到空气里有什么东西在发光。一个完全静止、看起来像肥皂泡的东西……

下一刹那，肥皂泡就来到他们身边。他们看清楚了，原来不是什么肥皂泡，而是一个很大的水晶球。坐在水晶球里的，居然是奥利弗！

莉克和拉克高举双手尖叫。

“奥利弗！”他们喊道。

他向他们走来。

“好了，好了，我的小可爱，不要太兴奋了。谢谢。在这里过得怎么样啊？”

他们靠过去抱着他。

“很好，但是水晶球破了……”

“嗯，当然啦，当然啦。但是现在……你们要不要和我一起回苏哈地？”

莉克和拉克彼此看了一眼，两人都知道这是一个不容易回答的问题。到底这代表着什么呢？他们是不是要回到奥利弗、安纳达宫和“永远”那儿？或者他们想要留在“世界”和汉斯彼得、安娜丽莎以及其他人在一起？

这就好像两个孩子离开父母度过了一个很长的假期。他们一直思念着，也想回到有爸爸妈妈的家，但是等到父母真的来接他们的时候，他们却又非常失望，因为那代表假期结束了。

苏哈地的孩子非常喜欢“世界”。但是他们十分清楚，如果选择继续留在这里，他们会一直长大、变老，然后有一天，生命会抵达终点。

莉克和拉克站在那里，一句话都不说，互相看看，和他们那天坐进水晶球要开始旅行的时候一样严肃。两个人都抬头看了看奥利弗，奥利弗也刚好低下头来看他们，脸上的表情有点儿悲伤。

莉克和拉克抱着他的脖子，哭了起来。

“我们离不开‘世界’了。”莉克抽泣着说，“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和地球上的一切来交换。我们知道在这里不能永久活下去……但是在这里，一个小时抵得上苏哈地的一千个小时。”

奥利弗抚摸着她的黑头发。

“我们也离不开汉斯彼得和安娜丽莎。”拉克吸着鼻子说，“就这样不告而别，是不好的做法。太没有礼貌了。”

奥利弗用强壮的双手抱起男孩，用力地把他抱入怀里，再把他放下来。

“我想……”他说，“苏哈地并不适合你们这样的孩子，但是我要给你们一个最后可以回去的机会。”

“为什么在‘世界’上的人不能像在苏哈地一样永远活着？”拉克问。

“为什么地球上的每样东西都会死？”莉克问

奥利弗在草地上坐了下来。“坐下来，孩子们，我再告诉你们这一切的原因。”

双胞胎坐在他的两侧。奥利弗拿起一棵草，高举起来，然后说：“我可以做出这棵草，但是我没办法把它拉到‘时间’以外。”

“为什么？”拉克急促地问。

“如果湖里已经没有鱼了，你也没办法再从湖里钓起鱼来。”

莉克和拉克有点儿疑惑地看着他，但是好像又懂他在说什么。

“‘世界’就是这样子。”奥利弗继续说，“如果没有‘时间’，也就没有‘传奇故事’了。你们这么喜欢我说故事，那是因为一直有事情发生，每一件事都是那么生动。在苏哈地，我们的生活很简单，因为我们没有所谓的‘时间’。苏哈地唯一会发生的大事是水晶花的泪珠，而你们也记得那不是常常发生的。”奥利弗坐在那里深思，孩子们以为他在想水晶球。

“我想到‘世界’上所有的一切都会消失，真是太令人伤心了。”拉克几乎有点儿生气地说。

“这虽然是一件令人伤心的事，我的小男孩，但时间也使‘世界’既健康又生动。没有了时间，也不可能有孩子。看着一个全新的生命诞生，是最美丽的事。这样的事在苏哈地是永远也不会体验到的。你们在这里，正为将来要诞生的人准备‘故事’，就像‘世界’上的每个人都各自出一分力量来创造‘世界’……”

莉克用大大的褐色眼睛抬头望着他。“我们会很想念苏哈地，但是如果回去了，我们就只能走来走去想象这个‘传奇’。”

“这倒是真的。”老人家点点头说。

“我们永远都不能再改变主意了吗？”拉克想要知道。

奥利弗摇摇头。“如果我是独自回去，那么这就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我一回到阿发地，水晶球就会失去能量，而我再也没有这种宝贵的材料了。我一直都知道我们只够来两次。”

拉克指指水晶球。“这个也是由眼泪草上的泪珠做成的？”

奥利弗很神秘地点了点头。

“那么以后应该还会有泪珠啊！”拉克试着说，“等你收集到足够多的泪珠后，我们不就可以回去了吗？”

奥利弗的眼神变得空洞而悲伤。他摇了摇头。

“我需要好几千年的泪珠才能做成一个新的水晶球，也就是要等像上次那么多年。也许在苏哈地不觉得等了很久，但是要来接你们就太晚了。而且终究眼泪草有一天会干掉。你们来到‘世界’以后，水晶花也不必再掉泪了。”

莉克和拉克用询问的目光看着彼此。

“你现在是不是要告诉我们什么秘密？”莉克小心翼翼地问，“你要告诉我们水晶花的秘密吗？”

奥利弗用手臂紧紧地抱着双胞胎。

“其实，眼泪草不是一直在苏哈地的，”他开始说，“很久很久以前，美丽的赖克斯美从苏哈地西边的‘洛克斯哈瑞’来到苏哈地，那个地方和‘世界’一样光彩生动。赖克斯美来的时候带着一对双胞胎，也就是你们。可是，你们在苏哈地却离开了她，因为你们在桑雅塔山的石原上迷路了。赖克斯美找了又找，找了又找，还是没找到。最后她必须离开你们，因为如果不走，她就再也回不到属于自己的地方了。她临走的时候，就开始号啕大哭，泪水掉在山脚下，成了眼泪草。”

奥利弗严肃地看着他们。他讲的是那么久远的事，孩子们一点都不记得了。他们俩坐在那里，不出一声并且专心地听奥利弗说着。

“我们答应她会好好照顾孩子们。水晶花一直在滴泪，我们就悉心地照顾你们。这些水晶泪珠不但让我们知道‘时间’，也有一种魔力可以让我们制造‘大传奇’的故事。”

苏哈地的孩子们坐在那儿许久，直直地看着前方的天空。原来，他们以前并不是“永远”在苏哈地的。

“还没完呢，”老人家继续说，“我们可不是为了玩才制造‘世界’的。‘大传奇’被造出来是希望你们能有一个家，就像你们出生地的家一样。赖克斯美告诉我有关洛克斯哈瑞的故事，我稍微做了一些改变，那是奥莉薇亚的主意。我们成功地制造了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这样就好像赖克斯美最终把你们带回家了。”

“她会不会回来呢？”莉克问，眼泪已经不自觉地爬上了眼睛，“赖克斯美会不会有一天回到苏哈地呢？”

奥利弗摇摇头。“如果她能回来，她很久很久以前就回来了。”

这时他们听到下面的屋子里有一些声音。

“你们现在要赶快做决定了，免得我被人发现！”他看看下面的野外学校。莉克和拉克牵着手望着彼此：选择“世界”让时间越过高山，还是选择苏哈地让时间停止？

“我们留在这里好了。”拉克用力吞着口水说，“我们留在‘世界’和人类在一起，你听到了吗，奥利弗？”

小男孩整个崩溃了，他用手抱着奥利弗大哭起来。

“我们永远都不会忘记你。”拉克很认真地说，“我们要告诉人类，‘世界’是一个大传奇。”

“但是你们不要讲太多苏哈地的事。”奥利弗最后说，“你们也不能讲洛克斯哈瑞。在‘世界’里，你们要活就要活得像这里的人，这也是我为什么不告诉你们有关眼泪草的事。”

正当此时，我突然从一块大石头后面跑了出来。我一直跟踪着莉克和拉克，所以听到了他们说的每一句话……

我很庄重地向奥利弗致意，奥利弗也向我鞠了一个躬。很长一段时间，我们站在那儿互相看着，没有说一句话。其实我们两个挺相似的。

两个人都点上了烟斗，站着抽了起来。即使过了很久，两个人看起来还是有点儿害羞。唯一的差别是一个人口中喷出狗、猫、蝙蝠的烟，而另一个人口中却只喷出一圈圈的白烟。

“到这里来，奥利弗兄弟。”

我们两个人想要私底下沟通一下。孩子们看到奥利弗的手臂搭在我的肩膀上，看起来像在说很重要的事。

过了一会儿，奥利弗站在那里看着远处的风景，眼睛里泛着些许泪光。

“这里就是洛克斯哈瑞……”他喃喃自语地说，“就是这块地。我早就知道了，但是真的来到这里，实在是不得了。”

然后他便走到水晶球旁边。现在孩子们看到他也哭了。很快，奥利弗用手擦掉眼泪，然后又擦了一次，最后干脆不擦了。哭就哭吧！

现在好多孩子从野外学校出来，所以奥利弗必须马上离开这里。苏哈地的孩子最后看见奥利弗坐进了水晶球，向他们挥着双手。

“到苏哈地！”他说。

然后水晶球就走了，一下子就不见了。

莉克和拉克从来没有看过那么“空荡”的草坪，也就是几秒钟以前水晶球还在的地方。

“现在已经太迟了！”拉克说，他拉着双胞胎姐姐的手，“你后悔吗？”

她好不容易才挤出一句话。“我不知道……”她只说了一句话，就哭了起来。

我抱紧了孩子们，跟他们说必须快点回到野外学校去。

“不要和下面的人讲任何一句有关这里的话。”我说，“甚至包括安娜丽莎和汉斯彼得。你们了解吗？”

告诉你们这个故事的我，写这本书的我，除了这件事再也不想其他事的我，只有躺在草地上哭泣的份儿了。

我哭，不仅是因为我体会到孩子们要和最亲爱的朋友说再见是多么难过，也是因为我知道他们为了要做人类所要付出的代价。我掉的那几滴眼泪，或许是因为想到自己也不能在“世界”里永久地活着。

我后来常常去半山路看他们，但是我们再也不提苏哈地了。偶尔，我们会一起掉几滴眼泪，但是我们从来不提为什么哭。

你有没有注视星星？

你有没有站在外面很久，一直盯着星星看，以至于觉得有点儿晕眩？不过这不是因为你仰头太久，而是因为你看得太远了。

比那些最远的星星更远的是什么？“所有”的外面又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