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三角铸成一代权相

    如果说隆庆年间开头几年是徐阶与高拱恶斗,张居正可以避避风头尽力于边防的话,那么在徐阶倒台,高拱又赶走了内阁其他对手之后,张居正可就躲不开了。

    张居正23岁考中进士踏入政界,先后在翰林院(皇室的智囊和秘书班子)、国子监(国立最高学府)以及皇储所在的裕王府担任过小官和中级官员。在这个过程中,徐阶曾提拔张居正,是张的恩师;而张居正在国子监担任副手之际,高拱是国子监祭酒(一把手),两人也合作得很好。这是张居正早期与徐、高二位领导能够保持等距离的重要因素。

    张居正在隆庆元年(1567)进入内阁,当时大学士(宰相)共6人:徐阶(首席宰相)、李春芳、郭朴、高拱、陈以勤、张居正。

    身材矮小的白面书生徐阶足智多谋,政声卓著,资历很深。他曾多方保护敢说话的海瑞,再加上他扳倒了横行20多年的权相严嵩,更是众望所归,在朝中势力很大。高拱精明强干,是明代一流能吏,毛病是心高气傲,蛮横专断。嘉靖皇帝于1566年去世,裕王朱载登基成为穆宗(年号隆庆)。高拱曾长期担任新皇帝的老师,自然有恃无恐。

    导致徐、高关系恶化的重大事件之一,是嘉靖遗诏的起草。嘉靖皇帝弥留之际,徐阶受命代为起草遗诏。徐阶与高拱不和,于是在起草时避开高拱及其他内阁大臣,单独与张居正商量筹划。

    嘉靖皇帝自36岁起迷恋道教,追求长生不老,长期在深宫修道炼丹,竟至几十年不上朝,贻误国事,造成了极大混乱。

    身为首席宰相的徐阶对此一直很痛心,他想利用起草遗诏的机会除旧布新,改弦更张。因此,这份遗诏,是以嘉靖的口气宣布自己的错误,等于替嘉靖写了一份检讨。比如,在遗诏中,嘉靖回顾自己执政的问题时说,“过求长生,遂致奸人趁机诳惑”,“朝讲之仪久废”(不理朝政),“每一追思,惟增愧恨。”这实际上变成了一份“罪己诏”。遗诏还说,凡过去因为提意见而遭惩处的官员,一律平反。

    万幸的是,嘉靖皇帝临终之际,点头接受了这份遗诏,真应了一句古语:“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这就为即将开始的隆庆新政作了铺垫。

    这样重大的举措,竟然把高拱排除在外,自视极高的高拱自然深为不满。

    徐、高矛盾逐渐激化之后,一些企图讨好徐阶的给事中(监察官员)上书弹劾高拱,说高拱在先帝病危时忙于自己搬家的私事。高拱大怒,他的同乡、宰相郭朴要求惩办上书的给事中,结果遭到更多言官雪片般的猛烈攻击。

    高拱和郭朴待不下去了,隆庆元年(1567)年五月和九月,两人相继被迫辞职。

    高拱下台之后,有些亲高拱的官员不服,出面弹劾徐阶,说嘉靖皇帝那些荒唐行为,身为宰相的徐阶也逃不了责任。此时徐阶的形势也不妙,由于他不断劝阻刚上台的穆宗不要太贪玩,引起新皇帝不满。隆庆二年(1568)初,徐阶也被迫辞职下台,由李春芳接任首席宰相。

    隆庆三年(1569)底,在太监陈洪、孟冲援引之下,穆宗又召回了他的老师高拱,让高拱担任宰相并兼吏部(中央组织部)尚书(部长)。此时的内阁大学士,除原有的李春芳、陈以勤、张居正之外,又增添了赵贞吉。

    高拱一朝复职就展开大规模报复,对于经徐阶之手平反昭雪的官员,竟一律恢复原判,重新收入狱中。高拱还迫害当初弹劾他的监察官员,有的给事中竟活活吓死了,这就毁了穆宗登基之初平反冤狱的新气象。刚入内阁的赵贞吉不同意这么干,他上书说,这样报复和打击言官不行,结果得罪高拱,罢官回家。

    就在这一年,礼部尚书殷士儋补充入阁担任宰相。老殷一上来就跟不可一世的高拱发生冲突,两人竟然在朝中动手打了起来,结果当然是老殷走人。

    窝窝囊囊的陈以勤见状,自知不是对手,在隆庆四年(1570)七月辞职。首席宰相李春芳因为阻挡高拱进一步报复徐阶,和高拱产生矛盾,也知趣地提出辞职,在隆庆五年(1571)获准回家。高拱坐上了首席宰相宝座。从隆庆四年(1570)到隆庆五年(1571),高拱一连赶走了李春芳、陈以勤、赵贞吉、殷士儋4位大学士,威权赫赫,朝官不敢仰视。内阁只剩下高拱、张居正。到隆庆六年,内阁又增加了高仪。

    高拱整人整到死,他不放过退休回家的徐阶。高先生在朝中造舆论说,徐阶利用起草遗诏的机会抹黑先帝嘉靖的高大形象,罪可当斩。他又调动纪律检查和刑事司法部门严查徐阶家人的腐败。结果,徐阶的3个儿子全部被逮捕,徐家的巨额田产也充了公。张居正实在看不下去恩师徐阶的惨境,暗中活动,留下了徐阶的幼子革职为民,另两个儿子充军,算是勉强保全了徐阶的晚年。

    张居正的所作所为,高拱立即得到密报。早先徐阶起草遗诏时单独与张居正密商的旧疮,又在高拱身上隐隐作痛了。张居正陷入了极其危险的处境,马上就要被收拾。

    就在这关键时刻,一件出乎意料的事件改变了张居正的命运。

    这就是当了6年皇帝的穆宗在隆庆六年去世,年仅36岁。

    对于高拱来说,最大的后台消失,他的政治生命出现了变数。在皇权专制时期,深宫泛起小波,朝廷就是大浪。

    高拱一时顾不上张居正了,他将注意力转向了深宫大内。反正张居正是个下属,多留几天也没什么打紧,到时候干掉他还不是易如反掌?。

    高拱有一个对头,是司礼监秉笔太监冯保。

    明朝太监有24个衙门,包括司礼监、御用监、尚膳监等十二监和钟鼓司、宝钞司、惜薪司等四司,还有兵杖局、巾帽局、内织染局等八局。其中,司礼监是首席衙门,权势最高,不仅总管内廷数万太监所有事务,而且干涉朝政。黄宗羲在《明夷待访录》中说司礼监“无宰相之名,有宰相之实”。

    明朝是以批复文件体现权力意志的。臣子事事写成奏本向皇帝汇报,得到批复之后按旨执行,帝国机器就这样运转。

    这些奏本本来应当由皇帝本人阅读并作出批复,但明中叶以后皇帝懒惰贪玩,根本不看。皇帝的意图或某些奏本送到内阁,由内阁大学士斟酌之后,模拟皇帝的口气,草拟出文件初稿或奏本的批旨,再送皇帝阅处。大学士的模拟草稿用墨写在纸上,这叫票拟。按说皇帝有票拟作参考,已省不少事,只要用朱笔在票拟上写几个红字,就发生效力,这道程序叫批朱。但皇帝连批朱也懒得做,把批朱的事交给司礼监的秉笔太监,代替皇帝写批示。批朱写完了,再交给司礼监掌印太监审核,然后盖上大印。

    票拟和批朱两件事中,批朱更重要。如果说大学士是皇帝的秘书,那么司礼监则是皇帝的机要秘书,黄宗羲的话是冲这一点说的。《明史·职官志》说:“内阁之拟票,不得不决于内监之批红,而相权(宰相权力)转归之寺人(太监)。”这当然是一种变态的制度。

    司礼监中的秉笔太监“掌章奏文书,照阁票批朱”。掌印太监是“掌理内外章奏及御前勘合(核查)”,相比起来,掌印太监更重要。

    冯保这个人聪慧敏捷,写得一手好字,皇帝称他为“大写字”。冯保在嘉靖皇帝时就担任秉笔太监,隆庆初年,还兼管东厂(直属皇帝的特务机构,负责侦办官员),权势很大。

    但心高气傲的高拱仗着穆宗做后台,偏偏不买他的账。

    隆庆末年,掌印太监出现空缺,冯保认为应由自己顶补,谁知高拱却推荐了同乡、御用监太监陈洪。陈洪出事之后,高拱又推荐尚膳监太监孟冲担任掌印太监,高拱和冯保就这样结了仇。于是,冯保开始暗中与张居正接触,两人达成了互相支持的意向。因为冯保和高拱闹翻,需要另一位外廷宰相的支持;而张居正要想干事,也需要大内有冯保这样一位人物策应。一场新的恶斗开张。

    从隆庆六年五月庚戌穆宗去世,到六月初十10岁的朱诩钧继位为神宗(年号万历),有半个月间隙。在这段时间里,冯保拼命活动。他的目标,是赶走孟冲,自己出任掌印太监。冯保不但有皇后支持,而且由于他经常抱着幼年的朱诩钧玩耍,与小皇帝也很亲热。

    神宗一即位,皇帝手谕立即传到内阁,其中有一条是引用穆宗的遗诏,任命冯保为掌印太监。高拱一看就知道这不是穆宗的意思,因为他跟穆宗太熟了。这位首席宰相跳了起来,指着传旨的太监说:“这是谁的主意?皇帝还小呢,一切都是你们干的,早晚把你们赶走!”

    高拱立即发动诸多言官火速给皇帝上书,指责冯保伪造和假传圣旨。伪造圣旨可是大罪,这表明双方彻底摊牌,非来个你死我活不可。

    六月十六日,神宗召集大臣开会,会上由冯保宣布圣旨:罢免高拱的宰相职务,不许在京停留,立即回老家!

    被兜头一盆冷水泼得肝胆俱裂的高拱,只好雇了一辆牛车,仓皇出京,后面还有押送的军警追赶,真是狼狈万分。

    聪明的张居正,在这个激烈火拼的过程中,请了病假回避。等他十九日上朝的时候,高拱已经出京3天,而另一宰相高仪也于4天之后病故。这样,朝中只剩下张居正一个顾命大臣,再加上他在大内的关系,自然成为首席宰相。

    鉴于高拱败于深宫内廷的教训,张居正小心地维系着与冯保的关系。

    除此之外,还有陈太后和李太后。陈太后是穆宗的正宫皇后,李太后原为穆宗贵妃,是朱诩钧生母,朱诩钧登基之后也封为太后。陈太后无子,为人本分,与世无争,视朱诩钧为己出,可以略去不论。李太后饱读诗书,有思想,有决断,教子极严。最重要的是,她非常欣赏张居正,把小皇帝的教育和天下大事一心托付给张居正。张居正当然是尽职尽责,让李太后十分满意。当小皇帝不听话的时候,李太后每每是一句话:“一会儿告诉张先生,看你怎么办?”小皇帝立刻老实了。

    就这样,李太后—冯保—张居正结成了一个黄金三角,从内廷到外廷,一气打通,张居正有了实现自己抱负的最佳机会。他后来取得的政绩,都离不开李太后和冯保鼎力协助。最难得是冯保,明代大太监如王振、刘谨、魏忠贤等,作恶多端,误国害民,独冯保始终如一支持张居正改革,实为罕见。这是历代改革者梦寐以求而不可得的际遇,张居正独得之。从万历元年到万历十年,是张居正仕途中吉星高照的光彩阶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