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大火如入清凉界

    入大火如入清凉界,这是张居正独特的政治哲学。

    大火,能把人烧焦;清凉界,能使人心静如怡。这看似截然对立的两种境遇,在张居正那里却圆融无碍,完全打通。外在的“色”(物质环境),完全服从于内心的“空”。内心能够从任意一种角度调整客体的意义。

    张居正有哲学家的天才和透彻,熊十力说他深深得力于《周易》和《华严经》。华严宗讲宇宙万般境界,都可以即出即入,互涉互入,哪怕是极端对立的法相(一切事物及意识),也能够统一于空寂之中。所以,世界上万事万物,都能够相融相通。

    另一位学者嵇文甫在《晚明思想史论》一书中则说:“综观江陵生平言行,尊主威,振纪纲,明赏罚,核名实,讲富强,重近代,孤立一身,任劳任怨,纯是法家路数。”实际上,张居正是杂糅儒、法、佛、道,兼而用之。

    张居正曾多次表达他的出世思想。“仆(我)少耽沉寂,每有出世之想,不意中道(中途)为时所羁绁(羁绊)。”这样的表述,在他的文集中所在多有,不能说这是撒谎骗人。他长期在风口浪尖讨生活,难免会作如是想。美学家朱光潜的一句话,可能符合张居正的实际,这就是:“以出世的精神,做入世的事情。”

    张居正的《与李中溪书》等文章,的确闪烁着这样一种灵性与悟性。他说:“居正以退食之余,犹得默坐澄心,寄意方外,如入火聚得清凉门。以是知山寺幽栖,风尘寓迹,虽趋舍不同,静噪殊途,其致一也。”

    在张居正那里,大火就是清凉界。他是以这样的气概,这样的穿透精神,这样的悟性根基,投身于“一身万死”的事业。

    请看他的口头禅:“别无他常,但性耐烦耳!”;他的两句偈语:“愿意深心奉尘刹,不于自身求利益。”

    从这些自慰、自励和自解当中,难道还体验不到他所承受的巨大压力吗?他时时处于大火之中,又无所逃避,所以只有借助佛教,实现超越。

    他不但以赫赫威势弹压群臣,强力推进改革,而且还以道德之师自命,与皇室展开激烈博弈。

    隆庆三年(1569),好游无度的穆宗向户部索要30万两银子,张居正以军费吃紧为由反对,穆宗只得减少为10万两。

    隆庆六年(1578),大太监要求购置珠宝,张居正严词拒绝,说是国库不足,应该停购。

    张居正对待年幼的神宗,就像一个严厉的小学教师对待学生一样。有一次,神宗背诵《论语》的时候,把“色勃如也”背成了“色背如也”,张居正严斥道:“应当读‘勃’!”吓得神宗赶快纠正。

    神宗登基之后,李太后的父亲李伟筹备自己的墓葬,要求朝廷拨给资金,神宗下旨从优从厚。张居正认为只能参照旧例,不能乱来,拒绝了额外支出,李太后只得默默接受了。

    神宗又援引旧例,要给李太后的叔叔封官,张居正查阅档案,发现旧例已经作废,于是驳回。

    万历五年(1577),神宗下旨翻修两位太后居住的宫殿。张居正说不必要,两宫落成才两年,开支“省一分,则百姓受一分之赐”。

    神宗下旨要大修武英殿。张居正说,该殿大体完好,花费10余万两银子经营皇帝不常到的地方,没什么益处。

    万历六年(1578),神宗向掌管宫廷膳食的光禄寺索要10万两银子。张居正说库存有限,下不为例。一个月之后,神宗又说缺钱,让工部铸钱进用。张居正说,铸钱“非以进供上用者也”,拒绝了神宗的要求,神宗只得收回成命。

    熊十力在《与友人论张江陵》一文中说,张居正“对皇帝抗颜(严正驳斥),以师自居。皇帝称以先生,非唯不敢名之(神宗不但不敢叫张居正的名字),亦且不敢字之(而且不敢直接称呼张居正的字)”。

    又说,张居正“执法之严,自汉以还二千余年间,未有如是者也”,“自皇帝、皇太后以及中贵(皇宫贵人)皆绳之以法,不许遁于法外”。“彼(张居正)盖欲置皇帝于纯粹无为之地,而以宰相总揽全国政权。”

    在中国皇权专制社会中,任何人敢于这样做,必然后患无穷。

    渐渐长大的神宗对此产生了强烈的逆反心理。张居正不仅要面对不满的官员弹劾,而且要一天比一天更精心地提防来自神宗的冷眼。

    张居正执政成效是非常显著的。隆庆末年财政入不敷出,赤字超过财政额度的1/3。到张居正去世的万历十年(1582),国家存粮可支10年,积银400万两。张居正还全力支持“中国近500年来最杰出的治河人物”潘季驯,力排众议,运用合流筑堤、以水冲沙的办法,比较圆满地解决了明末的黄河水患,使“淮扬之间,欢声雷动”,保障了运河畅通,促进了农业生产和商业的发展。

    然而,那些利益受损的诸多官员,眼睛却被利益的偏见迷住了,他们日思夜想的,只是如何报复张居正。

    万历四年(1526),言官刘台就弹劾张居正,说张居正“威福自己,目无朝廷”。

    万历五年(1527)九月,张居正的父亲张文明在江陵病故,依当时礼制,张居正应辞官回家服丧27个月,丧期服满之后恢复原职叫“起复”。如果皇帝命令官员在丧期中照旧任职,叫“夺情起复”。此时,张居正的改革正当关键时刻,他当然不情愿辞官回家,再加上神宗不批准他守丧,于是就夺情起复了。

    十月初五,天空出现彗星,这个天象,给了张居正的政敌一个口实。5个大臣以此为据,要求张居正辞职回老家,以“消弭天变”。神宗大怒,以残酷的杖刑对付这5个人,张居正也没有为他们求情,算是暂时把反对的声音压了下去。但是,痛骂张居正“贪图功利、如同禽兽”的舆论,却慢慢洇开,形成了对张居正极其不利的舆论环境。

    万历十年(1582)六月二十日,张居正因病去世,时年58岁。

    张居正去世之后,20岁的神宗去掉了头上的紧箍咒,积之既久的愤懑爆发出来。同年十二月,神宗垂涎冯保的财产,下令抄了冯保的家,并把他贬到南京。诸多官员看风转舵,纷纷上书弹劾张居正,贪财的神宗也思量着没收张居正家的“重宝”。

    万历十一年(1583),神宗剥夺了张居正的官衔和勋级,下令抄张居正的家。张居正的长子张敬修不胜拷打,被逼自杀。张居正的弟弟张居易和次子张嗣修充军边远之地。

    神宗的诏书颠倒黑白,说张居正“专权乱政,罔主负恩,谋国不忠”。当时还在世的海瑞(1514~1585)愤激地说,张居正“工于谋国,拙于谋身”。

    此后,当国的大学士张四维、申时行、许国、王锡爵等人,先后废除了张居正的驿递改革措施以及考成法,一切与张居正反其道而行之。于是上下松懈,张居正的新政灰飞烟灭。正如《万里野获编》所说,张居正“身后一败涂地”。

    一直到神宗的孙子熹宗天启二年(1622),国势危殆,才由当初弹劾过张居正的东林党领袖邹元标带头奏请,恢复了张居正被革去的功名。熹宗去世,他的弟弟崇祯继位,崇祯十三年恢复了张敬修的生前功名。

    张居正的改革被否定之后,明朝陷入“纲纪废弛”的颓败境地,每况愈下,直到崇祯年间,终于崩溃。

    否定改革的皇朝,将会失去生机,最后一定是这个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