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科舉優等生,不如半野人
──張佩綸
張佩綸(1848-1903)是同治朝清流黨的真正領袖,早期表現無愧於古之大臣,當然也有賴於慈禧與恭親王政府的開明姿態。他打擊腐敗,裁抑太監,抵制慈禧本人對司法的干涉,贏得了士大夫集團的一致好評1。這些都是清流與輿論領袖的傳統領域,他的打擊對象都不敢提出反對意見。但他也繼承了宋明儒生不切實際的壞毛病,喜歡對自己並不熟悉的外交和軍事問題妄下雌黃。按照他的意思,只要肅清了普遍存在的貪汙腐敗和不負責任現象,天朝就能輕易凌駕於蠻夷之上,李鴻章的委曲求全根本沒有必要。從當時的國內外形勢看,這種理論純屬「無知者無畏」的體現。在儒家教育體系內,張佩綸是當之無愧的優等生。從西學的角度看,他連半野蠻人的資格都沒有。
李鴻章號稱「開目而臥」,求賢若渴,宰相肚裡確實能撐船。他非但沒有打擊報復,反而延攬張佩綸加入他的班底,暗示要將北洋的事業傳給他,甚至將女兒許配給他。這時,大清和法蘭西為越南開戰。張佩綸口銜天憲,興奮地趕到福州船政局,準備大顯身手,結果全軍覆沒2。當時的形勢其實是根本沒有可能在沿海取得勝利。劉銘傳式的戰略──放棄敵軍砲火射程內的港口,將主力撤退到內地安全區域,等待敵軍深入時伏擊,爭取若干局部勝利──已經是形勢允許的最佳策略了。張佩綸如果願意如法炮製,大概可以減少損失,但他心高氣傲,無論如何不會採取這種做法。所以他對全軍覆沒負有責任,對戰敗卻沒有什麼責任。但他的致命傷是:他到處宣揚好戰的理論,譴責別人膽小怕事,最後自己打出這種結果,令人格外不能忍受。於是,他的仕途就此完結。
《孽海花》將下面兩首詩放在張佩綸未來的妻子──即李鴻章女兒的名下:
基隆南望淚潸潸,聞道元戎匹馬還。一戰豈容輕大計,四邊從此失天關!
焚車我自寬房琯,乘障誰教使狄山。宵旰甘泉猶望捷,群公何以慰龍顏。
痛哭陳詞動聖明,長孺長揖傲公卿。論材宰相籠中物,殺賊書生紙上兵。
宣室不妨留賈席,越臺何事請終纓!豸冠寂寞犀渠盡,功罪千秋付史評。
這部小說包含的可靠材料,比許多自稱的歷史著作更多,但這兩首詩的可靠性似乎很成問題。以李鴻章本人及其門客的水準,他的女兒應該能寫出更好的作品。她尤其不可能主動賞識張佩綸,那是只適合江湖人物、非常沒有家教的舉動。她父親賞識張佩綸是另外一回事,那是可以傳為美談的高風亮節。
張佩綸的性格非常典型,科舉時代的優等生多半這樣。他們聰明博學,但對社會懵懵懂懂,既驕傲又敏感,成功就目空一切,失敗就心灰意懶,分析問題時頭頭是道,解決問題時一曝十寒,做文學家比做官更合適,卻免不了做官和做官而失敗。最後,戰勝他們的人物往往屬於袁世凱的類型,比較遲鈍愚蠢,但有更多的耐性和毅力。
1時人形容張佩綸「儀容俊偉,善辯論,好搏擊」。被他彈劾者,朝內上至尚書、樞臣,朝外則有總督、巡撫,三品以上大員就有二十一人,三品以下者不勝枚舉。對被他彈劾的人,慈禧往往並不深查即罪之,所以張佩綸言論更加鋒利。「朝士多持清議,輒推佩綸為主盟」,甚至連他愛穿的竹布長衫,都有人競相模仿。
2一八八四年八月二十三日,馬尾港內十一艘清朝軍艦在短短一兩個小時內就被擊沉九艘。戰前想出了在岸上插許多旌旗以虛張聲勢、用火船攻擊敵艦等「戰術」的張佩綸倉皇逃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