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九、西體中用的「國學大師」

    ──王國維

    二九、西體中用的「國學大師」 - 图1

    王國維給後世留下了「國學大師」和保守派的形象,其實卻是正宗的老新黨1。他最大的恐懼就是:西方拒絕向中國出口書籍,這樣中國就萬劫不復了。晚清學術爆炸源於西學的引進和考古材料的發現,王國維在這兩方面都是急先鋒。國故之所以熱,就是因為有了西洋的新方法,卻莫名其妙地變成了反西方的符號。當然,這種符號的使用者通常對西學和國學同樣一竅不通。

    王國維的傳統教育到秀才為止,真正的教育始於留學日本,這是老新黨的共同特點。他一開始就從德國古典哲學和西洋美學入手,大有截斷眾流的氣概,即使講到保守政治,也是從私有財產和正統君主神聖不可侵犯立論2,彷彿出自佛朗哥和俾斯麥之口。黃季剛(黃侃,1886-1935,語言文字學家)的傳統教育比他強得多,而且後半生的方法論仍然源於孔門經師,反倒留下了革命分子的形象。經師有一個特點,就是非常喜歡公有制。

    布爾什維克革命是一塊很好的試金石,把兩種非常不同的保守主義分開。王國維從來沒有什麼掙錢的能力,卻令人驚訝地運用經濟學論據。他的理由是:財產總得有人管理。公有制只會將業主的權力交給官僚,後者只會更糟3。不用說康有為和一九二○年死於桂系軍閥之手的國民黨文宣家朱執信,即使推崇蘇聯模式的經濟學家、曾與哈耶克進行論戰的蘭格,在三十年代都不這麼認為。王國維非常關注歐洲的時事新聞,說話就像一九一八年的德國中央黨人──天主教中央黨是德國最主要的保守主義政黨──覺得姑息革命必定是威爾遜顛覆全歐君主制的密謀。相形之下,儒家保守主義者的歐洲訊息就很不靈通。

    王國維著作的特點是:材料屬於中國,思想屬於歐洲。他有點像戴望舒,翻譯先於創作並引導創作。他研究西方美學,就產生《人間詞話》;研究考古學,就產生《殷周制度論》。詩詞似乎應該是最有華夏特徵的文學,他的作品卻充滿了歐洲的概念。《詠史》明顯不可能產生於安特生4和殷墟發掘以前,而且斷代方式是日本式的,他的《詠史詩二十首》分詠中國全史,史觀深受日本及西方史學影響。他的詞露骨地講究希臘的靜穆──《人間詞話》:「無我之境,人惟於靜中得之。有我之境,於由動之靜時得之。」;也講究德國唯心主義的觀照──《人間詞話》:「有我之境,以我觀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無我之境,以物觀物,故不知何者為我,何者為物。」幾乎到了圖解的地步。他的詞〈浣西沙.山寺微茫〉:「山寺微茫背夕曛,鳥飛不到半山昏,上方孤磬定行雲。試上高峰窺浩月,偶開天眼覷紅塵,可憐身是眼中人。」「偶開天眼」、「可憐身是眼中人」的意象彷彿出自俄國形式主義者的祖先,後者也是德國哲學的苗裔。

    這樣一位人物的最後決斷,不大可能跟他的畢生路徑矛盾。目前主流的說法來自陳寅恪的文化遺民論5,與其說反映了真實的王國維,不如說反映了陳寅恪本人的思想世界。陳寅恪是晚輩,但他的學術路徑比王國維更接近傳統史學,西學留在方法領域,不大涉及選題。陳寅恪對共產主義的敵意非常類似索仁尼辛,覺得埃及、印度的國粹保存比中國的革命破壞好。王國維確實像陳所說的那樣保護大清,理由卻是大多數遺老遺少不要說運用、連理解都理解不了的──他說皇室的財產也是私有財產,論證的步驟跟馬克斯.韋伯反對沒收霍亨索倫王朝財產的論證一模一樣6,令人懷疑其原創性。王國維的許多主張都是直接橫向引進同時代德國人的意見,這一次很可能也是。

    魏瑪共和國時代有一大公案,社會民主黨和共產黨要求通過公民投票而沒收下臺的皇室財產。微弱的自由主義者站在保守派一邊,因為私有財產權先於政治社會而存在,而民主則是政治社會的派生物。如果多數派可以沒收少數派的財產,是不是也可以吃掉少數派?這樣的世界將會像《少年Pi的奇幻漂流》一樣可怖,把人類變成野獸。如果一個人喜歡用德國保皇黨的理論保衛大清皇帝,他是不是真正意義上的文化遺民,值得懷疑。王國維預見革命激進化步驟的能力很強,原因很可能是他運用了德國革命和反革命的類比7。陳寅恪沒有這種預見能力,甚至很高興國民黨這群激進分子遭到更激進分子的折磨8


    1「老新黨」見於魯迅〈重三感舊〉,指清末戊戌維新黨。由於革命黨出現,維新黨與之相比就是老黨了,所以稱革命黨為「新新黨」,維新黨為「老新黨」。
    2王寫於一九〇四年的〈教育偶感〉:「人有生命、有財產、有名譽、有自由,此數者皆神聖不可侵犯之權利也。苟有侵犯者,豈特瀆一人神聖權利而已,社會之安寧亦將岌岌不可終日。故有立法者以慮之,有司法者以刑之。」
    3王寫於一九二四年五月的〈論政學疏〉:「危險之思想日多……有社會主義焉,有共產主義焉。然此均產之事,將使國人共均之乎?抑委託少數人使均之乎?均產以後,將合全國之人而管理之乎?抑委託少數人使代理之乎?由前之說則萬萬無此理,由後之說則不均之事,俄頃即見矣。俄人行之,伏屍千萬,赤地萬里。」
    4安特生(1874-1960),瑞典地質學家、考古學家。拉開了周口店北京人遺址發掘的大幕,被稱為「仰紹文化之父」,改變了中國近代考古的面貌。
    5陳寅恪〈王觀堂先生輓詞序〉:「凡一種文化值衰落之時,為此文化所化之人,必感苦痛,其表現此文化之程量愈宏,則其所受之苦痛亦愈甚;迨既達極深之度,殆非出於自殺無以求一己之心安而義盡也。」
    6一九二六年,德共發動無償沒收貴族財產運動,提出公投。社民黨支持,自由派與保守派反對。韋伯是自由黨人。公投沒有通過。
    7一九一九年一月,王在致羅振玉的信中說:「俄過激黨之禍,德匈及葡瑞諸國均受其影響,恐英法美諸國人亦未必不漸漬其說,如此則歐洲文化富強不難於數年中滅絕,東方諸國受其禍亦未必後於西洋。故昨致鳳老(柯劭忞①)一長函,請其說當局於歐洲和會提出以國際同盟為剿滅過激黨之神聖聯盟,合世界之力以撲滅之。……如此派得志,則世界末日至矣。……此事關係甚大,擬致函於十餘年不通隻字之陸宗輿②,以利害言之。」又說:「至今不聞諸國有翦除之計,乙老(沈曾植)謂威爾遜恐有與德過激黨有密約,故不能致討,理或有之。然對此種人食言而肥有何不可。德利用之以傾俄,終受其禍,乃甘蹈其覆轍而不悟耶!③」一九二四年十二月,王在致狩野直喜的信中說:「赤化之禍,旦夕不測。」
    ①柯劭忞(1848-1933),字鳳蓀。著名學者,《新元史》作者,與王國維同為遜清遺老,時任清史館總纂。他與時任大總統徐世昌是多年密友兼親家,所以王希望通過他推動北京政府提議各國合力剿匪。②陸宗輿(1876-1941),先後擔任駐日公使、交通銀行股東會長、中華匯業銀行(中日合辦)總理、幣制局總裁,在國內外有廣泛的人脈。陸與王同為浙江海寧人,但分屬不同政治陣營,此前已有十餘年不曾往來。剿匪事大,所以王仍然給他寫信。③王國維給柯劭忞、陸宗輿的信未能保存下來。王與羅振玉的這兩封信原件分別收藏於旅順博物館和中國國家圖書館。
    8國府長江防線失守,陳寅恪幸災樂禍:「樓臺七寶倏成灰,天塹長江安在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