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八、失敗的帝王學家

    ──楊度

    二八、失敗的帝王學家 - 图1

    楊度(1875-1932,湖南湘潭人)是湘軍的子弟,自幼浸淫於普魯士式的驕傲。他的祖父楊禮堂追隨李續賓、曾國華1,在三河鎮敗死。據說太平軍清理戰場,紅藍頂子裝滿八大籮筐。楊家原本寒微,財富和聲望都來自湘軍。這批退伍軍人帶著擄掠所得的戰利品還鄉,嚴重腐蝕了他們的統帥曾國藩最珍惜的耕讀傳家、勤儉養德倫理。曾國藩半生戎馬,最怕「壞我湘軍淳樸本色」,選人以忠厚老實農家子弟為祕傳心法,然而湖湘風氣之壞,恰恰始於農家子弟擄掠兩江膏腴之地,尤其是號稱「金銀如海」的天王府。曾國藩畢生立德立功,皆有可觀,然而二者畢竟難以兩全,猶如西人之上帝與凱撒。戰爭不是通向天堂的捷徑,鄉民的淳樸禁不住戰利品的誘惑。此後幾十年,湖南變成了策士和雇傭兵的主要出口國。羅澤南2和曾國藩夢想的儒家理想國化為烏有,機會主義和功利主義盛行,主要就是由於他們自己的成就。哥老會和各種祕密會社的興起,對大清的滅亡負有極大責任,同樣始於湘軍老兵還鄉。楊度和毛澤東的家族都產生於湘軍及其戰利品,本身就反映了正統儒家價值觀的衰敗。

    鄉賢王闓運3及其帝王學在他少年時發揮了啟蒙作用,《湘綺樓日記》甚至稱他為「楊賢子」,但他科舉的成績始終非常糟糕,似乎只能以遊幕為業了。這不是偶然的。策士和儒生的道路很難相合,需要完全不同的知識結構和人格結構。王闓運在湘軍諸將當中鬱鬱不得志,部分原因就在於他肆無忌憚的馬基維利主義,嚴重冒犯了曾國藩和眾儒將的敬畏之心。這些軍人看到手無縛雞之力的文人用精算師的理性客觀,討論廢立君主的大事,不僅駭然。王闓運無疑認為他的東道主愚昧無知,需要他的指點,然而他的指點只有在湘軍存在的前提下才有意義,而這支衛道之師的凝聚力就在儒家基要主義,他的奇計卻把一切價值觀視為毫無分量的遮羞布,把政治當作只需考慮實力的理性計算。

    曾國藩實際上保護了他,因為如果讓他執行自己的帝王學,幾乎不可避免地招來殺身之禍,但驕傲的文人總是像任性的兒童,把保護者當作壓迫者,以為自己的前途毀在這些嫉賢妒能的大老手中,用筆桿子進行報復。湘軍諸將看待他的《湘軍志》,猶如漢家君臣看待太史公的謗書──王闓運所撰《湘軍志》「幾動湘人公憤」──曾國荃另請王定安寫了一部《湘軍記》。楊度在這樣的家教和師教之下成長,自然會變成優秀的馬基維利主義者。這個詞包括兩種意義。第一,他是冷靜和準確的政治精算師。第二,他對精算以外的一切價值背景毫無敬畏和忌憚。

    楊度如果早生二十年,他的命運大概無異於導師。然而戊戌以後的社會解體,毀滅了儒家價值觀及其載體,也就拆毀了保護和限制馬基維利主義者的安全網。他們得到了自己的機會窗口,可以肆意投身於高危事業,將自己和社會的命運當賭注。《水滸傳》裡「洪太尉誤走妖魔」的神話,其實比任何歷史更加準確地體現了這種人和社會的相互關係,以及機會窗口對他們的意義。梁啟超一八九七年在湘主講時務學堂,很快就吸引了楊度和他的小夥伴,其中包括熊希齡和蔡鍔。楊度隨後不顧王闓運的反對,一九零二年東渡日本遊學,或者不如說,去追逐氣味相投的小夥伴,包括黃興、汪兆銘、宋教仁和梁啟超。他在東京留學生的圈子裡放言高論,得罪了朝廷,因此失去了經濟特科進士的資格4,卻通過《新民叢報》贏得了憲政理論家的盛名。

    東京法政圈的辯論對未來東亞局勢的影響,遠遠超過了北京朝廷的明爭暗鬥。五大臣出洋考察各國政體,通過熊希齡購買楊度和梁啟超的草案5,已經預示了大清的下場。朝廷排斥他,立憲派和革命黨卻競相籠絡他。他無意加入任何一方,主要不是出於理論的原因。他對待各種理論的態度,猶如馬基維利對待各種政治權術,是高度價值中立的,強調掌握各種理論的實際能力,同時自己不受其中任何一種理論的束縛。他的金鐵主義論6、湖南特殊論7和君主立憲論跟當時流行的軍國民主義、地方主義和改良主義區別不大,但他蔑視形式直取實質的馬基維利式犀利則無人可及。他的口才也好,在東京的飯田町寓所總是高朋滿座。他的大名傳到袁世凱的耳中,後者推薦他出任憲政編查館提調。這些職位非常適合憲政專家,卻滿足不了帝王學家的欲望。他在袁世凱身上看到了戰國策士的理想東道主,用趙匡胤黃袍加身的未來誘惑袁世8。曾國藩在類似的情況下對王闓運敬而遠之,袁世凱卻怦然心動。

    袁世凱擺脫宗室和革命黨的騷擾,還需要一段時間。二次革命垮臺後,他終於可以自由行動了。楊度和梁啟超都對熊希齡的「人才內閣」寄予厚望,結果都失望了。楊度在此期間,說出了「幫忙不幫閒」的名言,就是說他不甘心做花瓶理論家,希望負起實際政治責任。然而幫閒只需要動嘴動筆,幫忙必須有汗馬功勞。直截了當地說,幫忙就是要能夠打倒一批實力派。洪憲理論上的敵人應該是共和派和其他皇室,實際上卻只能是尾大不掉的北洋功臣。袁世凱和楊度的聯盟無論用宋太祖的手段,還是明太祖的手段,都必須除掉他們,然後才能保證穩定的統治。

    帝制一敗塗地,主要是因為列強、特別是日本的反對9。撕毀一九一二年憲法契約,本質上是一個國際協調問題。洪憲是第一次失敗的企圖,但不是最後一次。楊度事先所做的分析都針對國內的藩鎮和黨人,結論是老袁能夠壓制他們,並沒有錯得太離譜,但他居然沒有把條約體系和憲法契約的密切關係考慮進去,作為政治精算師實在不可原諒。梁啟超的估計比他全面,孫文則直截了當地投入了日本軍部的懷抱10。帝制一旦垮臺,楊度就淪為替罪羊,不得不再次亡命。不過新政府的追究純屬形式,只是因為總得有人負責,而楊度樹大招風又沒有實力。輿論熱點一旦轉移,一切就像從來沒有發生過。

    楊度的老朋友蔡鍔雖然毀了楊度的策劃,卻在遺囑中表示:出於理論偏好的復辟,不同於謀求富貴的投機11。楊度為了維護自己的名譽,以後就一直堅持這種解釋。這意味著極大的犧牲,因為他此次不能公開接受其他政體的延攬,否則就等於承認自己的理論偏好不過是謀求富貴的藉口。他甚至連張勳復辟都不肯支持,因為大清不肯改組為中華帝國。然而堅持原則對帝王學家而言,並不是一種榮耀。他不肯公開做政治理論家,卻願意祕密做政治掮客,周旋於青幫、國民黨和共產黨之間12。這些勢力對他並不重視,只給了相當於供養過時清客的津貼,遠沒有像林長民和李大釗那樣享有代理人的大權和鉅款。

    他人窮志短,又不肯像瞿鴻禨那樣自甘清貧,只好放棄了幫忙不幫閒的豪言壯語。周恩來晚年說,他領導上海地下組織的時候,曾經將楊度納入線民網絡13。相關資料洩露以前,這種沒有旁證的說法是無從評判的。周恩來的口頭表示大多不是可靠的證據,往往附有其他用意,必須結合環境證據推測復原。楊度可能確實接受了共產國際的微薄津貼,因為當時他已經人老珠黃,一點點資助都非常寶貴,正如韓復榘給老年紅歌星的紙幣。然而不能排除這種可能,周恩來的目的就是要貶低楊度,證明清末民初的制憲者並不值錢,正如黃金榮可以掃大街。無論哪種可能性更接近事實,從周恩來最後弔喪的表現看14,他肯定沒有把楊度當回事。楊度就算是他的線人,也沒有承擔什麼重要任務。


    1李續賓(1818-1858),湘軍悍將,常當前鋒、打硬仗,羅澤南死後統其軍,死於三河之戰。曾國華(1822-1858),曾國藩胞弟,李續賓親家,死於三河之戰。
    2羅澤南(1807-1856),理學家,湘軍基本營制的創立者,所練湘勇為湘軍的原始班底。「曾文正初募湘軍,專依羅澤南、王錱(羅澤南弟子)。」咸豐六年戰死於武昌城外。
    3王闓運(1833-1916),號湘綺,湖南湘潭人,詩壇宗匠、經學家,熱衷帝王術,曾入曾國藩幕府,向曾勸進未果。
    4一九零三年,留日歸來的楊度被保薦入京參加新開的經濟特科進士考試,初取一等第二名(第一名為梁士詒)。但梁士詒被人說成梁啟超的兄弟,且其名字是「梁頭康尾」(康有為字祖詒),於是梁士詒被除名。楊度受到牽連,被查出曾有不滿朝廷的言論,疑為唐才常同黨,也被除名,並受到通緝。不久,楊度二次東渡日本。
    5一九零六年,清廷派五大臣出洋考察憲政。為了交差,熊希齡赴日請楊度和梁啟超捉刀起草報告,楊度寫了〈中國憲政大綱應吸收東西各國之所長〉和〈實行憲政程式〉,梁啟超寫了〈東西各國憲政之比較〉。隨後,清廷根據他們的報告下詔預備立憲。
    6一九零七年一月二十日至五月二十日,楊度在東京的《中國新報》月刊上連載《金鐵主義說》,主張工商立國、軍事立國、責任內閣。
    7一九零三年十月四日,楊度在梁啟超主辦的《新民叢報》上發表〈湖南少年歌〉:「……中國如今是希臘,湖南當作斯巴達,中國將為德意志,湖南當作普魯士。……若道中華國果亡,除非湖南人盡死。」
    8一九一五年四月,楊度寫出〈君憲救國論〉,託同學夏壽田(為袁幕僚中三要角之一,是楊度舉薦的)密呈袁世凱。
    9一九一五年十月二十八日,日本駐華代理公使會同英、俄二使向中國外交部提出警告:「中國組織帝制,雖外觀似全國無大反對,然根據日政府所得之報告,而詳察中國之實狀,覺此種外觀僅屬皮毛,而非實際……且若中國發生亂事,不僅為中國之大不幸,且在中國有重大關係之各國,亦將受直接間接不可計量之危害,而以與中國有特殊關係之日本為尤甚,且恐東亞之公共和平亦將陷於危境……甚望中華民國大總統聽此忠告,顧念大局,而行此展緩改變國體之良計,以防不幸禍亂之發作,而鞏固遠東之和平。」
    10孫文為了反袁,對日本首相大隈重信許以重利,希望換取日方支持。「二十一條」交涉中,日方多次威脅袁世凱,倘不同意日方要求,就將支持孫文的顛覆活動。一九一六年,日本決定倒袁,孫文立即委派居正前往剛被日軍占據的青島成立「中華革命黨東北軍」,得到日軍支持,獲得大量武器彈藥,一度攻占了山東昌樂、安邱、高密等縣。
    11蔡鍔遺書版本眾多,陶菊隱《政海軼聞》與錢基博《近百年湖南學風》所錄都有這麼一段:「湘人楊度,曩倡君憲救國論,而附袁以行其志,實具苦衷,較之攀附尊榮者,究不可同日語。望政府為國惜才,畀以寬典。」陶菊隱說:「政府以楊甘冒不韙,卒下通緝令,是書亦隱而未發也。」
    12從一九二五年至一九二七年,楊度先後在姜登選幕府中任祕書長、張宗昌幕府中任總參。一九二七年四月,楊度曾告知北京市特別支部書記胡鄂公,要他趕快通過內線轉告李大釗有危險;又派長子楊公庶迅速趕到李大釗密友章士釗的公館,要章士釗火速轉告李大釗離開蘇聯使館。一九二八年,楊度到上海,在章士釗的介紹下,成為杜月笙的名譽顧問(一說「掛名祕書」),住在法租界,房子由杜月笙提供,每月得到生活費五百元。
    13據中共中央文獻研究室編輯出版的《周恩來年譜》記載,一九七五年十月七日,周恩來囑祕書轉告時任國家文物局局長王冶秋,楊度晚年加入了中國共產黨。他託王冶秋將此情況轉達中華書局辭海編輯所《辭海》編輯委員會,在寫「楊度」這一人物條目中,須將此史實寫入,以免湮沒無聞。
    一九七八年九月六日,《人民日報》第三版刊登了時任中聯部常務副部長李一氓的文章〈關於楊度入黨問題〉。李一氓說:「楊度確是黨員,確是同志。」他一九三零年就聽說楊度是黨員。此外,在上海的中共中央一九三零年出版的《紅旗日報》的報頭,就是楊度題的。
    一九八二年十一月二十三日,夏衍在人民日報發表〈紀念潘漢年同志〉:「一九三一年黨的六屆四中全會之後不久,……大約在這一年深秋的一個晚上,他(潘漢年)通過良友圖書公司找我,見面之後,他就要了一輛計程車,開到法租界的薛華立路的一家小洋房裡,把我介紹給一位五十出頭一點的紳士。他們似乎很熟脫,相互間沒有什麼寒暄。漢年同志一上來就說:「過幾天後我要出遠門了,什麼時候回來也難說,所以……」他指著我說:「今後由他和您單線聯繫,他姓沈(夏衍本名沈端先),是穩當可靠的。」這位老先生和我握了握手。潘又補充了一句:「他比我大六七歲,我們是老朋友。」他們隨便地談了一陣,講的內容,特別是涉及到的人的名字我全不了解。臨別的時候,這位老先生把一盒雪茄菸交給了他,潘收下後連謝謝這句也不說,我也猜到了這不是什麼臨別的禮品了。出了門,他才告訴我:「這是一位知名人物,祕密黨員,一直是我和他單線聯繫的,他會告訴我們許多有用的事情,你絕對不能對他怠慢。」停了一會,又說:「這座洋房是杜月笙的,安南巡捕不敢碰,所以你在緊急危險的時候可以到這兒來避難。」這之後,我和潘漢年同志闊別了五年,直到抗戰前夕才再次會面。他給我介紹的那位老先生,開頭我連他姓什麼也不知道,大約來往了半年之後,他才坦然地告訴我:「我叫楊晳子,楊度。」這一下可真的使我大吃一驚。」
    14楊度逝世後,前來弔喪的有楊度的舊友,有國民黨官員,有杜月笙、張嘯林等上海聞人。據說,周恩來曾派地下黨員祕密前往臨祭送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