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二、陰差陽錯的革命家
──蔡元培
蔡元培(1868-1940)前三十年的生平無異於曾國藩時代的士大夫,由兩榜正途的進士起家,二十五歲授翰林院庶吉士,三年後散館授翰林院編修,時年二十有七。戊戌政變開創了未經審判而誅殺士大夫的惡例1,蔡元培憤而辭職。他回到紹興老家,任紹興中西學堂監督。這是清流派表現風骨的典型做法,只講原則不講利害,結果卻比玩弄權術更明智,恰好避開了兩年後的庚子之亂。
一九零二年,他和章炳麟在上海創立了中國教育協會。同年,他留學日本。清國留學生在日本發動拒俄義勇軍2,引起了大清駐日公使館的警惕。他們向日本警方施加壓力,取締這些危險的活動。蔡元培像以後的許多流亡者一樣,發現外國政府並不是行俠仗義的理想主義者,而是有奶便是娘的勢利眼,再次憤怒地決裂。他回到上海,創辦了《警鐘日報》(原名《俄事警聞》),開始鼓吹革命。光復會兩年後(一九零四年)成立,他是創始成員。同盟會次年(一九零五年)成立,他又欣然加入。這兩個組織很快變成死對頭3,但他幾乎沒有受到影響。這種神奇的能力是他畢生的主要特點,也是他的主要資本。
一九零七年,他留學德國,首先在柏林學德語,然後在萊比錫大學讀哲學和民族學。辛亥革命爆發後,他中斷學業回國。較之胡適提前回國擔任北大教授(一九一七年,胡適並未獲得博士學位就頂著博士頭銜回國任教),他提前回國擔任南京和北京政府教育總長的經歷似乎更加不可思議。同盟會內閣倒臺後,他重返歐洲研究哲學和美學。一九一三年,他在里昂成立了中法大學。這所學校酷似東京振武學堂4的人文版,實際上是為法文不太流利的亞洲學生準備的預科班。一九二零年,他和老朋友李石曾(1881-1973,與蔡同為國民黨元老,故宮博物院創建人之一)將北京的幾所法文培訓班併入中法大學。後來,中法大學的「法」字變得完全有名無實了。
蔡元培在歐洲期間,經歷了歐洲教育改革之爭。大學本來是中世紀的法人團體,其地位相當於封建體系下的自治市鎮;多半是教會建立或保護的,最初的教師大半是神職人員;最初的學科設置以神學為核心,不足為奇。清末民初第一批和教學質量最高的大學都是西方傳教士建立的,道科或神學仍然居於核心地位。張之洞設計官辦大學學制的時候,為了跟基督教競爭,堅持設立相當於道科的經學。世俗的高等人文教育,無論理論還是實踐都是從十九世紀中葉的德國開始的。除牛津、劍橋、哈佛這些中古傳統深厚的名校,大多數大學都是十九世紀晚期模仿德國的產物。教育學作為學科的興起,本身就是新舊傳統鬥爭的結果。鬥爭的焦點之一就在神學作為必修課的存廢問題上,蔡元培的教育理念在當時的歐洲也屬新潮。「以美育代宗教」(《以美育代宗教說》,載於一九一七年八月《新青年》三卷六號)、男女合校之類5主張,在牛津這樣的大學根本行不通,新派人士至多只能自籌資金創辦新學院或獨立大學,在中華民國卻不費吹灰之力就做到了,而且很快就演變成教育部對教會學校、舊派學校、寺廟財產的搶劫和迫害──從民初到國民政府時代,這種迫害不斷升級。
跟新派人士的說法相反,潰敗的儒家社會抵抗新思想的能力和激烈程度,都遠遠不如天主教會、新教會和伊斯蘭教組織。新思想本身的優劣是另外一回事,抵抗新思想的激烈程度就是傳統社會組織度的可靠指標,散沙程度越高,抵抗力越低。類似的情況出現在高度官僚化的埃及,他們從異教皈依基督教,從基督教皈依伊斯蘭教,速度都是最快的。相反,撒克遜蠻族和黎巴嫩山民無論皈依還是放棄任何一種宗教,都要經過激烈的鬥爭,改換門庭的速度總是比他們的順民鄰居更慢。
蔡元培在北大的革新是幾種因素陰差陽錯的結果。徐世昌──北洋時代唯一文職出身的總統──政府的力量不足以直接約束軍閥,但足以延攬清流,在社會上製造尊文抑武的氣氛,形成有之聊勝於無的柔性規訓。羅素、杜威這樣的西方進步人士,看到他們尚未出師的弟子做到了自己做不到的事情,頗感欣慰。這些弟子確實很像歌德描寫的魔法師學徒,看到師父念咒語讓掃帚運水,不勝羨慕,就如法炮製,結果只知道啟動咒語,不知道結束咒語,眼看就要被勤奮的掃帚淹死。西方教育改革者針對的主要目標,在弟子這裡都不存在。他們希望削弱基督教對教育的影響,消除人文教育對技術教育的歧視,解除統一語言對民俗方言的壓制。結果,反對教會學校的運動,在中國促成了教育的國有化和政治化,嚴重損害了思想自由。
晚清以來的教育體制本來就有濃厚的速成班性質,進一步去人文化的結果可想而知。民俗復興本來應該解放韓子雲(清末民初北方昆弋班名旦)和黃小配(清末民初廣東知名報人、通俗小說家)的傳統,將吳語和粵語發展為羽翼豐滿的在地文學,就像芬蘭文學和愛沙尼亞文學的發展軌跡一樣,結果卻人為製造了一種根本沒有民間性質的塑料官話,依靠教育部的力量強制推行。
文言和白話都是新文化運動譴責的、脫離群眾的、強制統一的死語言,唯一區別在於後者比前者還要單薄得多。新文化人物鼓吹的那種活在販夫走卒口頭的蘇白或京片子,遭到了遠比科舉—文言時代更加苛刻的壓制。這種掛羊頭賣狗肉的做法自有道理,因為大清的文言相當於神聖羅馬帝國的拉丁文,適合天下體系的國際主義交流。新學用方言創造民族文學,目的就是要瓦解天下體系。前者的溝通發生在橫向的士大夫共同體內部,犧牲了士大夫和草根民眾的縱向交流。後者的溝通發生在縱向的國民共同體內部,犧牲了各民族士大夫和各民族民眾之間的橫向交流。白話文則是一個四不像,橫向交流不如文言,縱向交流不如方言,比文言更需要政治力量的武斷扶植,像五族共和的中國或多元一體的中華一樣,上也上不得,下也下不得,對於帝國太小,對民族國家又太大。
近代遠東的歷史就在這種無法解決的悖論中展開,自然會造成類似神聖羅馬帝國給中歐遺留的政治災區。文人喜歡將一切責任推給政治家,其實自己比政治家更加知錯不改。林語堂寫過一篇諷刺小品〈一張字條的寫法〉,描寫自己同類的可笑嘴臉。他老人家為了修理紗窗,試圖給木匠寫一張字條,用盡了新文化的各種文體,包括新派作家當中最流行的普羅大眾體,結果溝通障礙跟桐城派古文和文選派駢文一模一樣,「大眾」的木匠完全不懂,最後還是只有用土語傳話。
一九二二年的「好人內閣」6倒臺後,蔡元培再度掛冠而去。他對越演越烈的輿論政治感到厭倦,預見到自戀的文人會招來自己無法控制的麻煩,很高興回到德國去讀他心愛的民族學。這時,他還沒有預見到自己即將扮演的角色。北伐成功後,老朋友邀請他回國。其間的政治光譜發生了巨大的偏移,使他從開明派變成了法西斯派。從他的角度看,他的國民黨已經被布爾什維克劫持了。除了救黨,他暫時不再關心別的。四一二清黨期間以及之後,他和吳稚暉7、李石曾等四大元老一直是蔣介石最堅定的支持者8。危機緩和以後,他又喪失了政治興趣。在此期間,他成立了中央研究院和國立藝術院(杭州中國美院前身)。
蔣介石扣押胡漢民以後9,元老們才不再信任他。一方面,吳稚暉是胡漢民安全的擔保人。蔣介石翻臉不認人,陷元老於不義。另一方面,在元老們眼中,蔣介石本來就是不學無術的晚輩軍人,不如胡漢民、汪兆銘屬於自己的同類。隨著蔣、蔡關係的惡化,國民政府開始剋扣中央研究院的經費。蔡元培則把自己的名字借給宋慶齡的民權保障同盟,作為回敬。這個同盟是共產國際的外圍組織,宋慶齡本人也是蘇聯向國民黨內各派系和共產黨匯款的中轉人10。蔡元培對此不可能完全不知情,他正在保護幾年前親自要求蔣介石斬草除根的同一類人。蔣介石對黨內的長輩比較尊重,但心裡覺得蔡元培是偽君子,並把這種看法寫進了日記。
抗戰爆發後,蔡元培移居香港。一九四零年,他在香港去世。三、四十年代的教育界大體在他的卵翼之下,由於後來環境的急劇惡化而形成了某種神話。從制度史角度看,他打斷了晚清以來移植西方傳統學制的步驟,開啟了本土化和統一化的進程,對他自己喜愛的兼容並包原則構成了越來越嚴重的威脅。他在這一進程的早期去世,因此沒有承受不可避免的後果。
1戊戌政變後,慈禧下令將康廣仁、楊深秀、譚嗣同、林旭、楊銳、劉光第六人「即行處斬」,屬於違反祖制的不審而誅。
2辛丑條約簽訂後,俄國軍隊賴在滿洲不走,並於一九零三年進一步增兵,逼迫清廷簽訂密約。留日學生為此組織拒俄義勇軍。
3一九零八年,陶成章前往南洋向華僑募集經費,請孫文作函介紹,遭孫拒絕,兩會逐漸交惡。辛亥之後,兩會在經費、權位、正統等問題上屢生糾葛,關係更加形同水火。最終同盟會製造了一系列血案,導致光復會瓦解。
4專為中國陸軍留學生開辦的預科軍事學校,為日本陸軍參謀本部所屬。創辦於一九零零年,原名成城學校,一九零三年改名振武學校,開辦到一九一四年。蔣中正、蔡鍔、陳獨秀、閻錫山、孫傳芳等都曾就讀於此。
5北大最初不招收女學生,五四時期,許多女學生要求入學北大,蔡元培公開表示支持,但不久他因故暫離北大。一九二零年,代理文科學長陶孟和准許九名女生入校旁聽,引起社會上的議論和教育部的批評,總統徐世昌親自警告北大當局,認為國立學校應該保持「崇高的道德水準」。但當時並無法律明文禁止男女合校,回到北大的蔡元培憑這一點,沒有請求政府的許可,便批准了那九名女生註冊為北大正式學生。
6一九二二年直系贏得第一次直奉戰爭,控制了北京政府,推出了王寵惠、顧維鈞、羅文榦等名流組成的「好人內閣」。但財政困難和直系內部紛爭使這個內閣僅維持了兩個月。
7吳稚暉(1865-1953),曾與蔡元培、張靜江、李石曾並稱為國民黨內四大元老。他是一個許多主張和做派都自相矛盾的狂生,激進風潮的先驅。
8從一九二七年三月底至四月中旬,國民黨中央監察委員會的部分成員在上海多次策劃清黨,這一系列祕密會議的主席就是蔡元培。三月二十八日的預備會議上,吳稚暉首先發言,稱中共謀反,應行糾察,開展「護黨救國運動」。蔡元培立刻表示贊成,提出把共產黨人從國民黨中清除出去。四月二日正式開會,吳稚暉提交查辦共黨的呈文之後,蔡元培隨即向大家出示兩份材料作為證據。一份是中共自二大以來「陰謀破壞國民黨」的種種決議和通告,另一份是中共在浙江「阻止入黨」、「煽惑民眾」、「擾亂後方」、「搗毀米舖」、「壓迫工人」等若干條罪狀。經他同意,會上還審定了既有毛澤東、周恩來、陳獨秀等中共領袖,也有柳亞子、徐謙、鄧演達等國民黨左派人士的黑名單,將近兩百人。與會者一致決定咨請中央執行委員會立即採取緊急措施,將這些首要危險分子,「就地知照治安機關,分別看管,制止活動。」四月九日,蔡元培同吳稚暉、張靜江、李石曾等人一起發出三千餘字的「護黨救國」聯名通電,痛斥聯共政策的種種荒謬,嚴詞指責工農運動,號召「全體同志念黨國之危機,凜喪亡之無日,披髪纓冠,共圖匡濟;扶危定傾,端視此舉」。
9胡漢民是孫文死後國民黨內的頭號大老,與異軍突起的蔣介石矛盾很深,最後以一九三一年二月二十八日的「湯山事件」──蔣介石扣押胡漢民並將其送至湯山軟禁──收場。
10據廖承志回憶,一九三三年五月間,宋慶齡曾自稱「代表共產國際最高方面」與他祕密接頭。據俄羅斯當代歷史文獻保管與研究中心檔案,一九三四年六月,共產國際聯絡局派往遠東的一名代表在向其上級匯報的備忘錄裡說:「關於孫夫人的問題。她是個好同志。可以留在黨內。她願意獻出一切。她對祕密工作有著很深刻的理解。她在極其困難的條件下出色地召開了世界反帝反資大會。而她一旦成為公開的黨員,她就會失去其特有的價值了。」一九三六年十二月五日,紅軍抵陝後張聞天向駐共產國際代表王明、康生拍發的第二份電報中說:「你們答應在十一月底在滬交款,究竟實行了沒有?第一次交了多少?是否交給了孫夫人?我們派人於本月十五日由西安乘飛機到滬取款,決不可使落空。八、九萬人靠此吃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