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目前为止,我们探究了技术的本质,它的工作原理以及它最深层的含义等问题。在此基础上,我们形成了一套关于技术的逻辑和框架,用以说明技术在世界中是如何被建构和操作的。在本书的以后章节,我将继续应用这个逻辑去探索技术是如何形成并进化的。
我们现在已经不再将技术看作是作为整体的一块铁板了,而将其看成是具有内部解剖结构的事物。事实上,一旦我们接受技术是建构的产物,即由零部件或组件组合而成,我们就不得不这样看待它们了。这样一个内部视角能否使我们从与以往不同的角度去看待技术这个问题呢?
我认为会,这种不同至少会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是关于技术在其生命周期当中如何进行自我修正。如果我们从技术外部将技术看作是一个整体的对象,那么个体技术,如计算机、基因测序、蒸汽机似乎是相对固定的。它们的生命周期可能表现为从一个版本到下一个版本的变化。如计算机从阿塔纳索夫–贝瑞计算机(Atanasoff-Berry machine)到埃克特和莫齐利的电子数字积分计算机(Eckert and Mauchly’s ENIAC),再到电子数据计算机(EDVAC),这些技术可能会以这种方式非连续性地进行改变。但是当我们从内部来看技术的时候,我们会看到某一技术的内部组件一直都在变化,比如替换零部件、改进材料、改变建构方法、对技术所基于的现象有了更好的理解,或者随着母域(parent domain)的发展,有了新的元素可以利用等。所以,技术并非是总体上很静态、只是偶尔发生变化的事物。正好相反,技术是一种非常易变的东西,它是动态的、活的,会随时间发展而不断进行构成和发生变化。
第二个不同之处是我们如何看待技术的可能性(我现在是在“集合”的意义上谈技术)。从外部看技术,每项技术看起来都是在完成某个目标:如果想测量,我们有测量的方法;如果想导航,我们有全球定位系统。我们可以应用测量方法完成某个具体任务,应用GPS完成另外一个具体的任务。但是这么看技术,在“理解技术是什么”时是有局限的。因为技术不仅是为了提供某种特定功能而存在,它实际上还提供了一个组合或编程的词汇表,这个词汇表的存在使技术可以提供无穷无尽的新颖方法,去实现无穷无尽的新颖目的。
如果这样看技术的话,结果就会有很大的不同。比如可以设想一下未来某天,计算机技术已经消失了,考古学家们挖掘出了一个20世纪80年代的破旧的苹果电脑,于是他们急忙回到实验室,插上电源,这个珍贵的盒子就闪烁着开启了,那么他们应该立刻就能发现几种能够执行的功能:用于文字处理的MacWrite程序,用于影像制作的MacPaint程序,或者一个旧版的电子制表软件。这里的每个功能都是可用的,可以很好地执行特定的任务,因而调查者可以在很长时间内使用这个机器去执行每个任务。
但是实际上,这个苹果机还可以提供更多用途。在苹果机的内部,蕴藏着它的工具箱,这是一套内部的命令和函数,它们可以使一般的目的被程序化执行。这些命令可以以某种方式被组合起来,从而创建以前没有的新命令和函数(功能)。这些新命令自身可以被命名,并且被用作未来组合的新组件。只要从故纸堆里对苹果机的相关知识进行充分研究,研究者们就可能学会如何进入其内部命令系统。他们会搞清楚如何提取命令,并把它们重新组合,去完成新的任务,或者将它们作为新的程序命令的组件。在这个时刻,会出现一个质的飞跃,研究者们会发现他们可以操控苹果机了,他们可以用一小部分基础命令进行编辑,这些基础命令再以新的方式进行新的无限的组合,从而简单命令可以被建构为许多复杂命令。
这时的机器就不再只是那个提供几种独立功能的机器了,它现在可以提供的是一种语言表达。到此,一个可能的新世界已经被开启了。
技术通过改变内部组件的结构进行适应,以及通过新组合产生新结构,这两个主题将是本书接下来不断重复的主题。但是别忘了,我们的主题是:技术进化是如何通过组合现存技术来产生新技术,以及如何通过现存技术去驯服可能形成新技术的现象的。我想要探究的是:这个过程到底是怎样发生的,对此我会在第9章更加详细地加以论述。
现在让我们沿着这个思路继续下去,我们需要留意技术写作中的两个反复出现的问题。一个是达尔文机制应用于技术进化中的程度,即在什么程度上,技术的新“物种”会从某种旧技术中通过变异而产生出来并且被选择?另一个是,在什么程度上,托马斯·库恩的观点会被应用到技术中?库恩认为,业已公认的科学范式会随时间的推移变得更加完善,直到遭遇所谓的“异常”,进而发生更新换代的情形。那么这个观点也适用于技术吗?
我们还需留意的议题是:创新。“创新”是技术中另一个棘手的词。通常在实践或尝试新点子时,如果出现了一些进步或提高,不管它多么微小,创新都有可能会被唤醒。熊彼特使用这个词(对我来说,有些费解)来说明发明被商业化的过程,而我则会在它的一般含义上,也就是“新颖性”这个意义上使用这个词。这种新颖性会表现为几种形式:给定技术中的新的解决方式、新技术自身、新的技术体,或者在技术集合中加入新元素等。在后面的章节中,因为“创新”这个概念太分散、太模糊、不利于更有效地说明问题,所以我选择去探究新颖性或创新的每个具体类型。
一个好问题可能是成功的开始,为此我们需要一个关键的、足可以引领我们本章和下一章探讨的问题来开始进一步的探究。进化的发生源于新技术的不断形成,它们通过将已有技术作为组件来形成(forming)新面貌的方式,表明它们是脱胎于此的。那么,这种“形成”到底是怎样发生的?新技术的产生机制是什么?一个显而易见的答案是,它是通过某种根本性创新(radical innovation)过程(如果你愿意,你也可以称之为发明过程)来实现的,简单来讲,确实可以这样认为。但是别忘了,新组件的元素也来自于日常性的标准工程。根本性创新与日常标准工程放在一起,初看起来会令人感到有些讶异,因此我想挖掘一下这个过程究竟是如何发生的。
首先让我澄清一下什么是我所说的“日常标准工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