技术进化与生物进化的比较
我想对我在这章所描述的进化形式进行一些论述。首先,技术的进化根本就没有可以预先决定的确切顺序。我们无法事先就知道哪个现象会被发现并转化为新技术的基础;也无法在巨大的组合可能性中事先指出哪种组合会被创造;无法知道当这些被实现的时候,哪些机会之门会被开启。作为这些不确定性的结果,技术体的进化具有历史偶然性。它依赖于历史上的小事件:谁遇见了谁,谁借用了什么理念,哪个权威宣布了什么消息。这些小的偏差并不随时间均匀出现。它们内置于技术体中,而且由于新加入的技术依赖于已有技术,它们会将偏差进一步地传播开去。如果历史可以重演,我们或许会捕获一些相似的现象,也因此会发展大致相同的技术。但是它们出现的顺序和时机将可能不同,这将导致经济和社会历史变得与现在不同。
这并不意味着技术的进化是完全随机的。未来10年将会得到发展的技术会被理性预期,当下技术的改进也会或多或少地被预见,但是总体而言,就如同在遥远的未来,物种的集合是不能借由现在的物种所预见一样,技术体在未来经济中也是不可预见的。我们既不能预见会形成何种组合,也不能预见何种机会利基会被创造。由于潜在组合是成指数式增长的,这种不确定性也会随着技术体的发展而增加。在3 000年前,我们可以自信地说,100年后的技术将不会有太大的变化,而现在我们将很难预计50年后的技术会是什么样的。
我的另一个观点是,这种进化不是均匀的。有些时候,这类系统是静止的,那时机会利基是被满足的,其他元素则安静地等待着合适的组合。小的创新时有发生——时而这里有一种新的组合,时而那里有一个组合替换。其他时候,系统会处在剧烈的变化中。一种影响巨大的新组合可能出现(例如,蒸汽机), 一阵一阵的变化会被释放出来。新的机会利基形成了,新的组合出现了,许多重新排布也出现了。变化导致变化,而在这期间,静止衍生静止。
在本书中,我反复提到技术体的“进化”。我是认真的。如同生物进化一样,技术的进化也很复杂。因此,在一个漫长时间的尺度上,我们可以给出另一个范例。它虽不是亘古永世,但依然是人类存在以来漫长的年代。
与生物进化相比,技术的进化到底为何?有什么不同吗?
我们的机制(组合进化)关乎新事物的创造,这种创造要通过自身组合来进行。如果要在生物进化中选择一种单纯的对应案例,则应该是选择一个被证明很有效的器官,我们假设他有一个来自鬣蜥的器官和一个来自猕猴的器官,然后把这两个器官组合,并和其他器官一起创造出新物种。这看起来很荒唐,但是生物的确会通过时不时的组合来形成新的结构。在原始细菌中的基因通过一种叫作水平基因转移的机制来进行交换和重组。基因调节网络(大致可以理解为决定一个器官中的基因被开启的顺序的“程序”)不时地通过组合进行扩展。
我们更为熟悉的是,更大的物种结构是随着简单结构的组合而创造出来的。9简单结构经过组合后,真核细胞就出现了。当单细胞生物组合在一起后,多细胞生物就出现了。在生物中,功能特征(比如说,听小骨的组合形成了将耳膜连接到听神经的机制)可以从周围的零部件中形成。“在我们的宇宙当中,”分子生物学家弗朗索瓦·雅各布(Francois Jacob)说,“物质是经由陆续的整合被安排在某种结构等级当中的。”这是正确的。生物界也同样存在组合进化。
但是,这种大型组合结构的创造在生物进化中是少见的,和技术的进化相比,更少见。它不会每天都发生,而是在几百年间才会间或发生一次。这是因为生物进化一定要突破达尔文学说的瓶颈。组合(至少对于高等级的生物来说)不能从不同的系统中来选取元素并将它们一口气组合在一起。它被基因进化的限制所包围:一个新的组合的创造步骤必须是递增的;其中每个环节必须能产生可以成活的东西,即某些生物;而且每个新结构的合成都必须借助以前存在的元素。在生物中,组合会有,但不是定例,不会经常有,也不会像我们在技术中看到的那样直接。在生物进化中,变异和选择是第一位的,而组合的发生是非常偶然的,但常常会有惊人的结果。
相对来说,在技术当中,组合则是常态。每个新技术和新的解决方案都是一个组合,而且每个现象的捕捉都会应用一个组合。在技术当中,组合进化是第一位的,是常规定例。达尔文进化的变异和选择也存在,但是它们是靠后的,是在已经形成的结构之上产生作用的。
这种技术自我创造的阐述会给我们一个不同的感觉。我们开始感到技术体似乎是有血统的,它似乎是各种事件的巨大载体。这个载体能产生事件,能将事件收入其中,又能让它从中消失。这个过程既不统一也不均匀,它表现为爆炸性的创生和雪崩式的替换。它持续性地探究未知,持续性地揭示新现象,持续性地创造新颖性。它是有机的:新的表层附在旧的表层上,创生和替换相互重叠。在集合的意义上,技术不仅是单个技术的总和,还是一种代谢化学,一种几乎是无限的实体的集合。它们相互作用产生新的实体以及进一步的需求。我们不该忘记,是需求驱动着技术的进化、新组合的可能性和对现象的发掘。没有未得到满足的需求,就不会有什么新的东西出现在技术中。
最后一个想法。我说过技术是自我创生的,它是一个自我编织的活网络。那么我们是否可以从某种角度,或某种字面意义上说,技术是活的?
虽然现在没有关于“生命”的正式的定义,但是,我们在判定什么是“活的”的时候,会看它是否达到了某些标准。用系统语言(systems language),我们可以问:实体是否是自组织的,或有没有某些简单的规则使它可以自行聚集起来?实体是否是自生的,或它是自我产生的吗?看看这两条标准技术(体)是否都达到了。用通俗的语言,我们可以问:实体能够繁殖、生长、反应和适应周围环境、摄入和释放能量以保持自身的存在吗?技术(体)也通过了这些测试。它像一个组织中的细胞一样,在个体元素的意义上实现繁殖、死亡和替换。它的元素会生长,它们永不止息地生长。不论是技术体还是单个技术元素,都与它的周围环境密切结合。它和环境交换能量:它摄入能量以形成和运转每个技术,每个技术又都释放物理形式的能量回馈给环境。
以这些标准来衡量技术,它的确是生物体。但是它只是在珊瑚礁意义上的有机体。至少在技术发展的目前阶段,技术的建构和繁衍还依然需要人类作为其代理人——在这一点上我还是很欣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