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开始就曾说过,这本书的目的是要建立一个关于技术的理论——“一组连贯的一般命题”,并希望借此能够提供一个帮助我们理解“技术以及技术怎样在这个世界存在”的框架。我尤其希望建立一个技术自己的进化论,而不是一个从技术之外借用的理论。但是这样做的结果,用达尔文的话来讲,将会带来一场“持久的争论”,为此付出的代价将是不断地进行重述,那么现在就让我先就这个理论再做一次扼要概括吧。
理论通常始于一般命题或原理。我们的理论始于三个原理:一切技术都是元素的组合;这些元素本身也是技术;所有技术都利用现象达到某个目的。其中第三个原理特别提示我们,技术的本质就是对自然的编程,它是一种对现象的捕捉,并驾驭这些现象为人类的目的服务。某个个体技术对许多现象进行“编程”,并精心安排策划这些现象,最后使它们能够密切配合以完成特定的目的。
一旦新技术(单体技术)诞生了,它们就立刻成为可供进一步地建构更新技术的潜在构件。这个过程导致技术的发展呈现出一种进化的形态。准确来讲,是一种组合进化的形态。当然它的机制与达尔文进化论不同。首先,创造新技术的构件本身也是技术,创造出的新技术本身又成为未来更新技术的构件。其次,使得这一进化得以进行下去的是持续地捕捉和驾驭“异常”现象,但这种捕捉和驾驭本身又需要现有技术来完成。这段叙述是在表明,技术自己创造了自己。以这样方式,技术,这种与文化相适应的机械艺术的集合体,自展式地前进着,其构成元素从仅有的几个模块发展到许许多多的模块,而模块本身也从相对简单的形式进化成极其复杂的形式。
这种进化听起来很简单,但如同达尔文进化论一样,其实不然,它包含了很多细节和机制。其核心机制当然是能够产生根本性新技术的那一个。技术的新“物种”诞生于需求和现象的链接。这种链接又表现为一个过程:首先需要假想一个概念,就是想出一组可用的效应;然后找出实现这个概念所需的元器件或集成件:最后进行组合。这个过程本身是递归性的。这是因为将一个概念放到现实中来会带来很多问题,而解决这些问题会带来更多的次生问题,因此这将是一个在不同层次的问题和解决方案之间来回跳跃直至完成特定目的的漫长过程。
这一过程的核心是组合,即将合适的组件及功能组合在一起,形成一个解决方案。这个过程既是物质的,也是精神的,但是它不是技术进化唯一的动力。另外一个动力是需求,一种对新的做事方式的需求。而从技术本身产生的需求要多于来自人类的需求。需求动力主要来自于技术本身遭遇的极限以及存在的问题,而这些问题的解决反过来又必须通过进一步的技术来获得。因此,需求追随着解决方案,解决方案又反过来追随着需求。组合进化中营造出的需求与建构出的解决方案在数量和重要性上是不分伯仲的。
所有这一切发生的过程既不统一也不顺畅。技术集合通过采用或者丢弃某些技术,创造某些机会利基,以及揭示一些新现象来实现进化。技术体在狭义的持续发展意义上也在进化:它们从初显到形成,时不时变换着“词汇表”,一直到最后被吸收到经济产业当中。同时单体技术也在进化——或曰发展,它们会持续变换内部的组件,或添加更复杂的集成件以达到更好的性能目标。
于是,技术在所有层次上都存在着持续的变动,在所有层次上都会间或出现新组合、添加新技术、淘汰旧技术。技术以这样的方式不断地探索未知领域,不断地创造出进一步的解决方案和进一步的需求,因之而来的是持续不断的新颖性,整个过程就此呈现了某种有机性:新技术不断在旧技术之上衍生出来,其中创造和替换交叠着推进整个过程向前发展。在集合的意义上,技术不仅是单体技术零件的总和,还是一个新陈代谢的化学过程,一组几乎无限多的实体相互发生作用,从而产生新的实体和进一步的需求。
经济导演并调和着这一切。它发出需求信号,检验商业理念的可行性,提出对新版技术的需求。但是经济不仅是技术的接收器,也不仅是升级技术的接收器,更重要的是,经济是其技术的表达。在它的结构中包含着一系列相互支持的安排——商业、生产资料、制度、组织,而这些实际上就是广义的技术本身。商业活动和行为都是围绕这些安排而发生。这些“安排”创造了“进一步安排”的机会,结果就是一个接一个的经济结构的转型。经济作为这个过程的结果,继承了技术的所有品质。如果从大的时间跨度来看,经济也是变化不羁的,如同技术一样,经济也是开放的、历史依赖的、层级式的、非决定性的,而且是不断变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