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新与国家竞争力

    关于新技术体的建构非常引人注目的一件事是,它们的发展前沿通常会高度集中在一个或最多几个国家或地区。纺织技术和蒸汽技术的发展集中在18世纪的英国;一个世纪后的化学技术则在德国得到最大程度的发展;我们这个时代的计算机技术和生物技术则主要是在美国产生和发展的。为什么是这样呢?为什么技术体一定会集中在某个地区而不是平均分散在很多地方呢?

    如果技术的力量来自于知识,即关于技术和科学的信息,那么,原则上讲,任何一个拥有工程师和科学家的国家都应该和其他国家一样具有创新性。毕竟,大多数国家应用的是同样的科学,同样的学术期刊,同样的知识、事实、真理、理念和信息。

    但真正前沿的技术,那些处于边缘的复杂技术并不是源于知识,而是源于别的东西,我将它们称为“深奥的手艺”(deep craft)。深奥的手艺不只是知识,它是一套认知体系10:知道什么可能发挥作用,什么不可能;知道用什么方法、什么原理更容易成功;知道在给定的技术中用什么参数值;知道和谁对话可以使事情进行到底;知道如何挽救发生的问题;知道该忽略什么、留意什么。这种手艺性认知(craft-knowing)将科学、纯粹知识都视为理所当然。它整体地来自于某种信念的共有文化11,蕴含着共同经历的某种无法言明的文化。

    这也意味着,它知道如何操纵那些新近发现的还不甚了解的现象,这种认知可能来自当地大学或工业实验室实验性的操作或研究,进而又变成共有文化的一部分。科学,在这个意义上,也是一门手艺。20世纪的前30年,剑桥大学的卡文迪许实验室一直是原子物理学领域发明的聚集地。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他们知道如何与原子现象打交道。科学作家布莱恩·卡斯卡特(Brian Cathcart)说过:“无论在这个领域知道些什么,不管是技术、设备、数学工具,甚至理论,它都是被某处的某个人知道的……不仅如此,它还需要接受讨论、挑战和考验,有时是在讨论会上,有时是在其他活动中。对于原子物理学的任何问题或困难,在卡文迪许的某个地方,你一定能找到答案。”12

    这样的认知根植于地方性微观文化中:在某个公司里、某栋建筑中,在某条走廊上。它们在某处变得非常集中。就这一观点而言,没有什么内容是特别新颖的。阿尔弗雷德·马歇尔 (Alfred Marshall)在1890年就曾写道:

    当一个产业为自身找到这样一个地方,它很有可能就驻留在那里了:人们在邻近的街区学习相同的行业技术,这使他们获得了很大的收益。从此神秘的行业不再神秘。就像呼吸空气一样,孩子在不知不觉中就知道了很多知识。干得好马上会被欣赏。关于设备、工艺以及企业组织形式的发明和改进都会立即被讨论其优劣与否;一个人有了新点子,可能会被别人借鉴过去,并结合他们自己的想法,从而产生了另一个新点子。不久以后,相关的附属产业就会成长壮大起来,从而为主产业提供工具材料、组织交易,并在很多方面提供有助于构成经济的素材。13

    自马歇尔时代以来,事情并没有什么改变。如果一定得说有什么区别的话,那就是,行业秘密比以往显得更神秘。这可能是由于它们更多是建立在量子力学、计算科学或分子生物学基础之上。行业秘密或共同认知对于我谈到过的发明、开发以及建构技术体的过程来说,都是完全必要的。所有的建构都需要花时间,且不易转移到其他地方,同时又不可能被完全地记录下来。手艺的形式部分可能最终会成为学术论文和教科书,但真正的专业技能部分则很大程度上藏在它创生的地方,在那里,它被视为理所当然的、共享的,且无须明言。

    接下来,一旦一个地区或一个国家因为行业秘密在技术体中领先了,这个地区就会处于更领先的地位。成功会接踵而来,形成对技术的地方性聚集作出的积极反馈或者收益递增效应。一旦一小群公司聚集在新的技术体周围,它就能吸引更多的公司。这就是为什么新的技术体会在一个或两个特殊区域聚集起来,并且很难被挑战。其他地区当然可以为这个新的技术体作出他们自己的贡献,比如参与产品制造或技术改进,但它们不会再有大规模的原创动作了,因为能够提供继续突破所需的详细认知的原产地不在那里。

    当然,地区优势无法永远维持。一个地区可以是某些技术体产生的先锋,但是当该地区变得不再那么突出时,它也可能衰落。有时,这种衰落可以通过将一个技术体的专业知识充分嫁接到另一个技术体当中得到遏制。以硅谷著称于世的斯坦福大学及其周边地区,是在1910年以无线电报业起家的,而后在20世纪三四十年代,它将无线电发报技术大量运用到电子工业中去,从而为计算机行业的诞生播下种子,现在它又开始转向生物技术和纳米技术发展了。当新域从旧域中独立出来或者从大学研究中萌芽之后,区位优势就可能建立起来。

    技术中不处于领导者地位的国家和地区也并不是毫无希望的。对一些创业公司给予全面、周到的激励,以及投资一些还没定向的基础科学,都会很有帮助。因为技术总会在不经意间播撒许多带有活性的种子,因此如果种子恰好落到恰当的地方,某个集群过程就可能在某个意想不到的地方产生。

    在20世纪80年代,俄亥俄州阿克伦地区的轮胎行业正面临着全球竞争、产品召回事件的困扰。14几家大型轮胎公司,如B.F.古德里奇、凡世通轮胎公司和通用轮胎公司等,都已经撤离该地区。但阿克伦从开创它的橡胶时代之日起就拥有强大的高分子化学(化学分子链)专业知识,它设法将这种优势应用到更广泛的一套认知体系中去,那就是高技术聚合物制造。结果是,阿克伦现在已经成为名副其实的“高分子谷”(Polymer Valley),拥有400 家从事相关业务的公司。对一项技术的深层认知可以被利用到另一项技术的深层认知中。

    所有这些都会造成国家间的竞争。15技术的发生始于对现象的深入理解,而这将逐渐内嵌为一套寓存于人的、地方性自我建构的、深邃的共同认知(shared knowings),并将随时间而发展。这就是在科学上领先的国家在技术上也会处于领先的原因。因此,如果一个国家希望能够引领先进技术,它需要的不是投资更多的工业园区或含糊地培养所谓“创新”,它需要建立其基础科学,而且不带有任何商业目的。它应该在稳定的资金和激励安排下养育那样的科学,让科学在一些初创的小公司中自己实现商业性的发现,并受到最少的干扰,要允许这些新生的冒险者成长、萌发,允许这门科学及其商业应用播种新的颠覆性改变。

    这并不是个很容易就能自上而下得到控制的过程。对政府来说,总有一种诱惑让科学去追逐某个特定的商业目标。但事实上,这样很难奏效。如果20世纪20年代的量子物理学曾宣称过要达到什么商业目的,那它一定是以失败告终的。但是,量子物理学带给我们的是晶体管、激光、纳米技术的认知基础以及更多其他东西。产生先进技术的能力和社会主义的计划生产体制不同,它更像从事某种园艺,需要种植、浇水、除草,这比弄个什么几年计划更有效。

    如我在本章所述,应该清楚的是,域的发展和个体技术的发展是不同的。这个过程和喷气式发动机开发中那种专著的、聚精会神的、理性的过程不太一样,它更像是一个系统的法律条款的形成,是一种缓慢的、有机的、累积式的过程。对于域来说,产生出来的不是一种新设备或新方法,而是一个新的表达方式的词汇表—— 一种为产生新功能而进行编程的新语言。这个过程也是缓慢的。围绕着对一系列现象的松散理解或一种可行的新技术,一个域会逐渐成形,并且有机地建构在支持这些元素的组件、实践和理解的基础之上。当新域到来时,经济会遭遇它并最终改变自身。

    而所有这一切都是创新的另一个切面。16事实上,我们可以将前面4章看成是关于创新的详细解释。这里没有一种单一的机制,而是大约4个相互独立的机制。创新存在于新的解决方案转变为标准工程的过程中,其间包含着许许多多微小的进步和修正,它们累积在一起共同推动着实践前进;创新存在于由发明引发的根本性新技术产生的过程中;创新存在于这些新技术在改变内部组件或者结构深化时,因增加组件而获得发展的过程中;创新还存在于技术体从出现到随时间而发展,最后创造性地改变了那些与之遭遇的产业的过程中。

    这里谈的每类创新都很重要。并且它们中的每一种都摸得着、看得见,创新不是什么神秘的事。它的发生不是模糊地求助于所谓“创造性”。创新实际上只是另辟蹊径地完成经济的任务。

    面对我研究的案例,我一次又一次强烈地意识到,创新总是出现在人们面临问题的时候,尤其是在面对那些非常清晰的问题时。创新总是作为解决问题的方案出现,这些方案是由那些对组合手段或功能着迷的人想出来的。创新的增强可以通过资助创新必须的支撑因素,通过在无数的功能中经受磨练并培养经验,通过建立专项研究和实验室建设,以及通过当地文化滋养深层认知来实现。但创新不会为某个地区、某个国家或某个人所垄断。它可以发生在任何地方,只要那里的问题能够被研究,并具备形成解决方案的足够多的背景资料。

    事实上,创新有两个主要的主题。一个是如何不断在现有工具箱里的零部件及实践中去发现或组合新的解决方案;另一个是产业如何不断将它们的实践过程同那些来自新的工具箱(新域)的功能组合起来。第二个主题与第一个类似,也是关于新的过程和制度安排的创造,是实现目的的新手段,但是它更为重要。这是因为重要的新领域(例如,数字领域)遭遇到的是经济中的所有产业。当这一切发生的时候,域将它们所能提供的解决方案与许多工业领域内部原有的制度安排方式结合起来。结果是,新工艺、制度安排、做事的新方式不仅仅是在一个地区内被使用,而是将贯穿到整个经济中。

    最后一个评论。在本章和第7章,我都谈论了技术“发展”的问题:当单个技术或技术体成熟的时候,它们都会进入一个可预测的阶段。我本来也可以说它们是在“进化”。每个技术或技术体都有它的后代,所有的分支又会有不同的“亚种”或不同的次级域参与进来,从这个意义上说,它们的确是在进化。但是我还是使用了“发展”这个词,因为我宁愿将“进化”这个词留给整个技术(对一个社会有用的人工物和方法的集合),描述它是如何从那些已经存在的元素中创造出新的元素,并以此为基础进行扩建。

    这将是本书的中心议题。我们已经收集了我们所需的全部材料,那么我们现在就开始吧。


    [1] 这里的基因工程主要是指其医学应用方面:其在本质上是利用基因去生产或控制人类健康所必需的蛋白质。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