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决定未来的是……

    新媒体并不是对旧媒体的补充,它也不会让旧媒体得到安宁。它永远不会停止对旧媒体的压迫,直到它为旧媒体找到了新的形态和地位。

    ——马歇尔·麦克卢汉

    上海是中国最多装饰主义建筑的城市。很多建于20世纪二三十年代的装饰主义大楼还在发挥民用住宅的功能。淮海大楼是其中一座。世纪之交的两三年,我几乎每天都路过这里,或者向西去“申申”面包房和“棉花”俱乐部,或者向东去东湖路《青年报》编辑部。

    淮海大楼位于淮海中路和常熟路口,底楼正对街角有扇门,门里有一个报摊。报摊摊主是一个四十多岁的上海男人,他脸上看似有麻点,我和同事以上海话戏称为“麻皮”。这个绰号绝无不敬。相反,我认为“麻皮”是报刊发行业的重要人物。在没有大数据的报刊发行年代,他一个人就能判断上海市场上一份报刊的盛衰生死。

    在工业化媒体的渠道分析中,报刊零售数据离不开城市经济地理。产生在城市内部、不同区域地段的地方性商业知识,对传统行业影响巨大,尤其是房地产业和零售业。从人流的数量和质量看,“麻皮的报摊”面对相互交叉的三条路,东西向的淮海路,南北向的常熟路-华山路,东北-西南向的宝庆路-衡山路。淮海路仅其属于卢湾区(现并入黄浦区)内路段的商业零售额,对该区零售业贡献在1988~1991年已经达到60%左右。华山路北接静安寺,衡山路南连徐家汇,淮海路东达西藏路——人民广场、西通虹桥路——古北新区。从商业环境看,“麻皮的报摊”实际上处在上海传统高级住宅区和现代核心商业区徐汇、长宁、卢湾和静安的中心位置。对一份以上海城市白领为读者对象的新上市的报纸或杂志来说,像“麻皮的报摊”这样的零售点是难得的市场入口。

    报摊最稀缺的资源是展示空间。以日报为例,一般在报摊上露出的面积只是报头和下方的头条标题。要露出半个头版,或者整份悬挂起来,就得支付额外的渠道费用,不论国有资本背景的上海“东方书报亭”还是“麻皮”摆的私人报摊,都是如此。

    在我当《青年报》头版责任编辑的时候,头版,尤其头条的版式不单与新闻价值或接受美学相关,还得考虑营销。有时把头条标题放在大幅照片下方更具视觉震撼力,但风险是习惯从报摊买报的用户可能一眼看不到标题。相当长一段时间,我每天下午在“麻皮”面前停留一分钟,观察自己和竞争对手在市场上的表现。夏天的上海经常突下暴雨,如果我没带雨具,就赤脚走去办公室,“麻皮”会多送一个塑料马甲袋给我放皮鞋,像保护那些不能沾水的印着新闻的纸一样。

    在工业化印刷媒体业,报摊是市场竞争的诺曼底。20世纪初,美国报业大亨甚至以暴力打击竞争对手。威廉姆·兰道夫·赫斯特(William Randolph Hearst)和罗伯特·卢瑟福·麦考密克(Robert R.McCormick)在芝加哥展开的报摊争夺战中除了损毁报纸,还包括枪杀雇员。85

    我很多年没有光顾“麻皮的报摊”了。取而代之,我通过桌面电脑和移动手持终端进入资讯的世界。大部分互联网入口不会给我提供阅读印刷媒体的完整体验,包括手对纸质地的感知:光滑的铜版纸、有纹理的道林纸、轻而柔韧的轻涂纸,以及一份折叠后报纸或装订后杂志的体积、重量。但是,每个互联网上的“报摊”都提供了线下实体报摊无法比肩的展示资源,也因此吸引了任何优越地理位置都不可能聚集的注意力——流量。被引导上网的注意力不需要叫出租车、坐地铁,不需要撑阳伞、披雨衣,不需要等“麻皮”摆出凳子、铺上木板……

    经过一轮对工业化媒体落后生产能力的淘汰,媒体和媒体品牌的数量正在空前膨胀。在互联网上,分销的单位不是媒体,而是资讯,进而是资讯中的关键词、关键字。一个互联网市场入口,新闻门户、搜索引擎、社交推荐、聚合阅读,每秒分销的内容数量远非一个报摊可比。分销决定了媒体“呈现”方式和“到达”方式,决定了受众的接触与获得的方式,进而决定了需求。

    如此,分销模式改变,回溯冲击上游,也重组了媒体组织形式和物种生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