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洞庭春色
桓玄如期登基,大赦天下,改年号永始,以楚代晋。封司马德宗当固平王,追尊老爹桓温为宣武皇帝,祭庙称太祖。
当桓玄返回建康,消息传来,蒯恩大破天师军,当场斩杀徐道覆,卢循则凭惊人技艺,孤身杀出重围,落荒而逃,不知所终。
这个消息轰动建康,对桓玄却是非常不利,令建康高门对刘裕大为改观,认为他虽然与桓玄展开生死斗争,仍顾全大局,全力剿贼平乱。
坏消息接踵而至,刘裕于桓玄称帝后,向远近广发檄书,讨伐桓玄,宣告毛修之已平定巴蜀,并向江陵发兵;诸葛长民,则策动兵变,夺取历阳;两湖义军,已截断巴陵水陆两路交通,全力攻打,指日可下。
檄书当然出自刘穆之这个文章高手的妙笔,目的是讥讽桓玄称帝的举止,令他面子再挂不住。桓玄盛怒下果然中计,下令吴甫之和皇甫敷全力攻打广陵和京口。
建康高门亦不好过,就在同一天,李淑庄留书出走,语调虽温柔婉约,不失其清谈女王的风范,言词间却处处显示出对桓玄的不满,指其甫抵建康之时,颇有兴革,但旋即暴露篡朝夺位的野心,豪奢纵欲,政令无常,令她深感失望,且愧对建康高门,此后手上一切业务,将全交由闺中密友任青媞打理。
谯纵、谯奉先、谯嫩玉三人和其一批手下,亦同告失踪,令桓玄更添惧意,却又无可奈何。
在桓玄返回建康之前,燕飞和屠奉三于知会王弘后,离开建康,到广陵找刘裕,始知刘裕已领兵赶赴江乘途中,忙赶上去与他会合。直追至江乘北五十里的江岸,终赶上刘裕。三人见面,当然非常欢喜。
当时已日落西山,刘裕、宋悲风、屠奉三和燕飞四人离开密藏林内的营地,到附近一个小丘顶说话。
刘裕向燕飞追问谢钟秀的确切情况,燕飞虽然最不想谈论这方面的事,但却不得坦言直说,令他们的心情都变得沉重起来。
屠奉三道:“生死有命,如果老天爷这么残忍,谁都没有法子,我们只好尽力而为,看看会否有转机。”
宋悲风满怀希望地道:“我仍认为小飞想出来以心药治心病是最有效的办法,希望我们能在孙小姐病情恶化前,及时赶回建康。”
燕飞往刘裕瞧去,道:“是否因孙小姐的病情,令刘兄你改变了整个作战计划呢?”
刘裕点头道:“可以这么说。不过此事非常古怪,当我和各兄弟研究改变战略的一刻,我的脑袋像闪过灵光,令我醒悟到以守为攻并不是办法,最佳策略仍是速战速决,趁建康人心不稳之际,向建康发动全面进攻。”
屠奉三道:“每逢遇上重大战役,刘帅总是奇谋迭出,令人意想不到,却又屡收奇效,真是想不信刘帅是真命天子都不成。”
刘裕苦笑道:“唉!真命天子——真命天子又如何呢?嘿!差点忘记问你们,倒庄大计是否成功了?”
屠奉三的脸孔破天荒的红了起来。
刘裕愕然道:“发生了什么事?”
屠奉三尴尬的干笑道:“没有什么,不过行动取消了。”
刘裕和宋悲风询问的目光同时落到燕飞身上。
燕飞摊手道:“情况完全失控,但有更骄人的成果,我们不但达到了所有目标,屠当家还赢得美人的芳心。”
刘裕和宋悲风听得你看我我看你,似明非明。
待燕飞解释清楚,刘裕大喜道:“恭喜奉三,这是我听到最好的消息。”
屠奉三道:“千万勿要笑我‘色不迷人人自迷’。顺便告诉你老哥,攻陷建康后,我会和小飞一道离开,赶返边荒集,为营救千千和小诗的行动出一分力。”
刘裕一呆道:“这个……唉!这个……我该怎么说呢?”
屠奉三苦笑道:“我是为你好,怕见到桓玄时,会按捺不住怒火和你争夺杀他的权利。刘帅真不够朋友,还常说大家是兄弟,但却一直瞒着我与淡真小姐的关系。”
刘裕心中一痛,颓然道:“你的烦恼还不够多吗?好吧!桓玄交给我吧!我保证不会令你失望。”
宋悲风道:“现在魔门已认败服输,令桓玄实力骤减,更再镇不住建康高门,我们该如何利用这个形势呢?”
屠奉三狠狠道:“我已着人散播消息,指桓玄毒杀桓冲,只要建康高门有一半人相信或生出疑惑,便足以动摇建康高门对桓玄的支持,何况再没有像淑庄般有影响力的人出来为桓玄说好话。”
刘裕大喜道:“奉三拿捏的时间妙至毫巅,不但能影响建康高门,且可直接打击荆州军的士气,因为桓冲之于荆州军,就像玄帅之于北府兵,有着神圣不可侵犯的地位,其影响力并不因其辞世而衰竭。”
屠奉三双目射出仇恨的焰火,沉声道:“冲帅被桓玄害死一事,终于由魔门的人口中证实,所以我们只是让真相大白于天下。把匡士谋向桓玄提供毒物,又被桓玄杀人灭口,至乎桓玄向冲帅下毒的手段,均清楚揭露,只要是有脑袋的人,便知这不是一般凭空捏造的谣言,而是有所根据的事实。”
燕飞道:“现时敌人情况如何呢?”
刘裕沉声道:“敌人在江乘的情况,全在我严密的监视下,一举一动都瞒不过我。昨天早上,敌人一支三千人的先锋部队,已从江乘开出,沿江岸而来,目标应是京口。”
屠奉三道:“刘帅是否准备伏击这支先锋部队?”
刘裕露出一个充满着信心的笑容,徐徐道:“我想更贪心一点,奉三认为行得通吗?”
屠奉三笑道:“我们刘帅想出来的计谋,怎会行不通呢?这么说,刘帅要偷袭的目标,是敌人随之而来的主力部队了。”
宋悲风皱眉道:“我们的兵力是不是稍嫌薄弱呢?”
燕飞道:“在战争中,影响胜败的因素错综复杂,只要能命中敌人的要害,少可胜多、弱可克强,故才有苻坚淝水之败。现在我们这个部队已成奇兵,也令我想起小珪击垮慕容宝数万大军的参合陂之役。”
刘裕双目闪闪生辉道:“我有十足信心,可稳赢此仗。相信我,十天之内,我们将可进入建康,桓玄的末日亦为期不远了。”
高彦推门进入尹清雅在奇兵号的舱房,后者正坐在靠窗的椅子,侧望窗外洞庭湖的夜景。听到开门声,她回过头来,向他展示一个甜甜的笑容。
高彦舒展四肢,然后隔几坐下,叹道:“程公回来真好,什么事都有他这头老狐狸去拿主意。还没有告诉你,燕飞曾拿我全副身家去和他对赌,结果输了。哈!世事真的很难说,当时怎想得到大家会成为兄弟?不过有些事却是可以预料的,当我第一眼看到雅儿,便知道雅儿和我是天生一对,天打雷劈都分不开来。”
尹清雅嗤之以鼻道:“休要吹大气,那时我看你才不顺眼呢!一副自命风流的无赖样儿,看人家的目光像要把人吃进肚子里去的。嘻!为何你的脸皮这么厚呢?不知道我讨厌你吗?”
高彦耸肩道:“那你何时才开始对我情根深种,难以自拔呢?我很有兴趣知道。”
尹清雅叉着小蛮腰大嗔道:“谁对你情根深种、难以自拔?见你的大头鬼。”
高彦嬉皮笑脸道:“见大头鬼?要到边荒集去才成。哈!是情根深种便是情根深种,哪瞒得过人,我亲雅儿的小嘴时便最清楚了!”
尹清雅大窘,玉颊霞烧,用手捂着耳朵尖叫道:“不听!不听!以后再不听你说话。”
高彦跳将起来,移到她身前,不怀好意地道:“不想听我说话,便不可把手放下,时机又告成熟了!爽得要命。”就那么探手抓着尹清雅香肩,对着她的小嘴,准备俯身一吻。
尹清雅放弃捂着耳朵,两手改为封挡高彦的进袭,可是任她武功如何了得,偏是在这一刻娇软无力,反抗得力不从心。
高彦改为捉着她一双纤掌,大嘴继续进犯,闹得不可开交的当儿,敲门声响。
高彦千万个不情愿地被逼撤退,尹清雅则狼狈地整理散乱了的秀发,免被人看到破绽,却没法让红透了的耳根回复原本的晶莹雪白。
高彦深吸几口气,方拉开房门。
卓狂生站在门外,怨道:“怎么这么久才开门,还以为你出了意外。”接着探头从高彦肩上望过去,笑吟吟地道:“明白了!的确是差点出事。”
尹清雅大窘道:“你这死馆长、坏馆长!”
高彦狠狠地道:“你若没有敲门的最好理由,我会揍你一顿的。”
卓狂生以肩碰肩的方式闯入房内,从容道:“我从不打没有把握的仗。给老子关门。”
高彦奈何不了他,悻悻然把门关上,看着鹊巢鸠占,被卓狂生坐入他的位子里,只好倚门而立。
卓狂生道:“最新消息,巴陵发生了奇怪的事。”
尹清雅和高彦一时忘了向他追究不请自入的原因,前者讶道:“有什么事好奇怪的?”
卓狂生好整以暇地道:“据报周绍忽然不知去向,令巴陵的兵将军心大乱。”
高彦愕然道:“我们又没有干掉周绍,他怎会忽然失踪呢?”
卓狂生道:“这恐怕周绍本人才清楚,不过敌人的确曾搜遍全城,仍找不到这个家伙。”
尹清雅没有说话,一双大眼睛亮了起来。
高彦怀疑地道:“会否是周绍使诈,想引我们去攻打巴陵?”
卓狂生道:“可是自黄昏开始,巴陵的荆州军便整理行装,摆出要撤离巴陵的姿态,这可是骗不了人的。”
高彦道:“真有这样的怪事?教人百思不得其解。”
尹清雅道:“江陵方面情况如何?”
卓狂生道:“直至这一刻,仍未接到江陵的荆州水陆部队南下的情报,害得我们白等了多天。”
高彦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呢?”
卓狂生道:“那就要看巴陵的荆州军是不是真的撤走,这可是没法骗人的。如果是事实,就代表周绍真的溜了。这家伙见形势不妙,江陵军又不肯来援,更晓得我们绝不肯放过他,故抢先溜掉。”
高彦道:“我们该怎么办?”
卓狂生油然道:“当然是静观其变,全面戒备,防敌用诈,也做好随时接收巴陵的准备工夫。”
尹清雅尖叫道:“不!”
两人愕然朝她瞧去。
尹清雅双目涌出热泪,凄然道:“我要亲手斩下周绍的臭头。”
高彦和卓狂生听得面面相觑,知道说出任何反对的话,她都听不入耳。可是在目前不明朗的形势下,去追搜不知已溜了多远的周绍,是绝不明智的行为。
高彦向卓狂生使个眼色,示意他离开。
卓狂生识相地道:“只要是清雅的提议,我们一定会支持,我现在立即去准备。”说毕去了。
高彦来到尹清雅身前,单膝下跪道:“雅儿……”
尹清雅打断他道:“你不用劝我,劝也没有用的,我定要为师父和郝大哥报仇,你不陪我去,我就算自己一个人也要去。”
高彦大感头痛,道:“雅儿还记得你要我去和江帮主求情,请她放过天叔的事吗?”
尹清雅一呆道:“那有什么关系?”
高彦叹道:“当然大有关系。两军交战,都是不择手段,无所不用其极的,什么卧底反间之计,只要能有效打击对手,便会施用。卧底当然令受骗的一方痛恨,可是他们也是奉命行事,对指令他的一方来说,不但不是叛贼,且更是大功臣。”
尹清雅不悦道:“你想说什么呢?”
高彦道:“我想说的是,周绍只是个喽啰,罪魁祸首并不是他,而是桓玄。”
尹清雅怒道:“可是如果不是周绍出卖师父,师父怎会遇害?”
高彦道:“清雅可否换另一个角度去想,周绍只是另一个叫做胡叫天的人,是敌人策略的一部分,我们犯不着为他强行出兵,致乱了全局。”
尹清雅忿然道:“说到底!你就是不肯陪我去。好吧!我便一个人去找周绍算账。”
高彦心痛地道:“当然不是这样,如果雅儿真的要去,我怎都会和雅儿在一起。”
尹清雅往他瞧去,道:“那你说这么多话来干什么?”
高彦苦笑道:“因为我不想仇恨把雅儿彻底改变,我更不想你双手沾上血污。”
尹清雅呆了一呆,露出思索的神色。
高彦以衣袖为她揩拭眼角的泪渍,柔声道:“如果你师父和郝大哥死而有知,定不愿看到雅儿心中充满仇恨。小白雁是最快乐的鸟儿嘛!海阔天高,任你翱翔,生活应是多么的写意。这样你师父和郝大哥才能含笑九泉之下。我们当然不可放过桓玄,抓到周绍亦不会手下留情,但小不忍则乱大谋,我们必须以大局为重,不要让兄弟去冒险,现在荆州军不战而退,是最理想的情况。异日刘裕统一南方,两湖的兄弟和百姓人人有安乐的日子过,如此才不辜负你师父和郝大哥对你的期望。”
尹清雅听得沉默了起来。
高彦坚决地道:“雅儿若仍要去追杀周绍,我高彦绝不会退缩。”
尹清雅忽然俯下娇躯,双手搂上高彦的脖子,脸蛋紧贴着高彦的脸颊,颤声道:“高彦!”
高彦心都融化了,唤道:“雅儿!我会为你做任何事。”
尹清雅道:“人家什么都听你的。”
高彦道:“那是去还是不去呢?”
尹清雅在他肩上狠咬一口,道:“死小子!人家都说听你的话了,还有什么好去的。”
高彦大喜,又心痒起来,只恨清楚卓狂生正等待他劝说尹清雅的结果,若等到明早才去向老卓报告,既不合情更不合理。暗叹一口气,道:“待我去和卓疯子交代几句,转头便回来陪你。”
尹清雅耳语道:“雅儿困哩!只想好好睡一觉。”
高彦把她整个人抱起来,朝她的秀榻移动,听着两颗心在剧烈的跳动,一时间天旋地转,不知人间何世。
尹清雅任他把自己放在榻子上,双眸半睁半闭,玉容像被火灼般又红又热,神态诱人至极点。
高彦在她香唇上吻了一下,为她盖被子,道:“我很快回来。”
尹清雅“嗯”地应了一声。
高彦依依不舍地朝舱门走去,来到门前猛一咬牙,不是推门而出,而是锁上门闩。
第十一章 江乘之战
大江南岸,黄昏。
离江乘三十里许处的一座小山冈上,燕飞和刘裕蹲坐草丛之中,目光投往快没入西山下的夕阳。
刘裕苦笑道:“自离开海盐后,我的日子实在不知道是怎么过的,更搞不清楚是痛苦还是快乐?看着胜利不住接近,但我反而有茫然若失的感觉,有时还不晓得自己在干什么?”
燕飞道:“事实上你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在干什么,每一步都显示出你深谋远虑,且每一步都没有犯错,眼前的成就是你为自己争取回来的。”
刘裕颓然道:“可是我总有身不由己的感觉,像被命运之线摆布的木偶。每一步都是险着,每一步都可令我把赢回来的全输出去,那真是很大的负担,而我完全没有别的选择。”
燕飞道:“自玄帅看中你的那天开始,你便失去了选择的自由。我明白你的心境,但只要你想想南方百姓的祸福,全系于你身上,那受什么苦都是值得的。”
刘裕叹道:“早在玄帅提拔我之前,我便有命运再不属于我的感觉。还记得我们在汝阴城的相遇吗?由那一刻开始,我便注定要走上这条没得回头的路。老天爷真残忍,为何让我遇上淡真呢?”
燕飞说不出话来。
刘裕满怀感触地道:“我很痛苦,真的很痛苦。如果不是没有时间去想东想西,我怕我真会发疯。”
燕飞明白他的心情。
在手下面前,刘裕必须装出英明神武的模样,以掩饰其脆弱的一面。可是对着燕飞,他却不用隐瞒,可尽泄心中情。
刘裕道:“你明白我的心情吗?当上皇帝又如何?我永不能得回淡真。我本以为那是永远不能弥补的遗憾。可是当我拥着钟秀的一刻,我生出拥着淡真的滋味。那感觉是没法形容的。为何我会这样,我是不是不自量力呢?”
燕飞凝望他好半晌,道:“因为对你来说,钟秀等于另一个淡真,且在某一程度上,犯禁的感觉更强烈,当安公和玄帅在世时,钟秀的确是建康的天之骄女,身份地位比淡真更显赫,所以打破禁忌的滋味更无与伦比。对吗?”
刘裕回想着道:“就在我们赴秦淮楼雨枰台之约的那一天,我们见到淡真和钟秀。那时我有一种她们是高高在上的天星的奇异感觉,只能抬头观看,但永远没办法把她们摘下来。钟秀比淡真更骄傲,有点不大看得起我们,当然!这只是比较而言。淡真临别时的笑容和眼神,令我留下深刻难忘的印象,却只敢暗中偷偷地想她,不敢告诉任何人,怕被人嘲笑我痴心妄想。但老天爷为何偏要让我再遇上她呢?这算什么娘的命运?”
燕飞见他双目泪光闪动,知道他正陷于伤痛的回忆里,不过他真的找不到安慰他的话,因为他最明白王淡真之死对刘裕的沉重打击。而刘裕今夜如此黯然神伤,与谢钟秀脱不了关系。
刘裕仰望转黑的天空,长长吁出一口气,道:“我是个很有自制力的人,只有两个人能令我完全失控,一个是淡真,一个是钟秀,或许这才是真正的爱。这个想法令我对文清生出内疚和歉意,也令我更痛苦,我不但要瞒着文清有关任青媞的所有事,还要向她隐瞒心中真正的感觉。老天爷为何要陷我于这样的处境里?”
燕飞有感而发地道:“那是因为淡真在你心中造成的伤痕太深刻了。相信我,干掉桓玄后,你的感觉会好得多。好好地去爱护文清,她会是个好妻子。当她为你生下白白胖胖的儿子,一切会改变过来。人是不能永远活在沉痛的记忆中,那不但会摧毁你,还会摧毁爱你的人。任青媞的事你也不用内疚,因为你并非平常人,你肩负的是汉族未来的命运,在这大前提下,个人的一点牺牲并不算什么。”
刘裕惨然道:“问题在我并不觉得是牺牲,我不但迷恋青媞的肉体、她的风情,还沉迷于她对我的爱,这使我更感内疚。”
燕飞道:“我认为这是不必要的。任青媞是任何男人都难以抗拒的美女,就当是老天爷对你的一点补偿吧!但当然是有条件的,所以你必须克服心中的内疚。”
刘裕默然片刻,沉声道:“为何你不提钟秀?你是否对钟秀的病情不乐观?”
燕飞叹道:“你该明白孙小姐心病的源头,那也像你心中的创伤般,是没法缝补的。生老病死,人生便是如此,只是时间的问题。你必须坚强地面对任何情况,因为你已成为南方百姓最后的希望,千千万万民众未来的福祉,全掌握在你的手上。”
刘裕目光投往里许外的官道,听着隐传过来的马嘶声,道:“那是最沉重的负担,我再不是为自己活着,我的一举一动,说的每一句话,都要考虑所带来的后果和影响。我多么希望干掉桓玄后,能随你去与慕容垂作生死决战,然后回到边荒集去,过醉生梦死的生活,过那只有今夕,没有明天的生活。”
燕飞摇头道:“这样的生活,并非你真心所愿,因为你并不是这种人。好好的爱惜文清,好好地享受任青媞的爱,好好地管治国家,当你见到一切回复安公在世时的繁荣,人人享有安乐的日子,你就会感到什么都是值得的。”
刘裕倏地起立,向后方打出手号,守候在冈下的传讯兵,立即把他的命令传往后方。
燕飞随之而起,道:“兄弟!我们每一个人,都有不同的路要走,你走的这条路,套句老卓的话,就是真命天子之路。老天爷从你这里取走很多珍贵的东西,但也给了你很多珍贵的东西。人生便是这么有得有失,而我们唯一可以做的事,就是针对现实的情况,尽力做好自己本分该做的。”
此时大批骑兵从后方密林驰出,在小冈两边布阵。
刘裕双目内伤情无奈的神色一扫而空,取代的是凌厉锐利的眼神,道:“敌人的主力大军已经起行,且戒心不大,只分两路行军,或许因先锋军没有遇上阻截,故误以为前路畅通。”
燕飞也目注前方,道:“屠当家的部队该已进入攻击的位置。”
两个亲兵牵马来到他们身后,恭候他们上马。
刘裕从怀中取出烟花火箭,由燕飞燃点,接着抖手掷往上空,火箭直朝上冲,在离十多丈的高空,爆开一朵金黄的焰光。
刘裕微笑道:“敌人看见我们的烟花信号,会有什么反应呢?”
燕飞瞥刘裕一眼,心忖刘裕天生是吃这口战争饭的人,这时的他仿佛成了另一个人,再难令他联想到刚才伤情悲苦的模样。
答道:“当他们误以为我们是从这方向攻击时,已后悔莫及。”
刘裕喝道:“是时候了!”
两个亲兵牵马过来,让他们飞身上马。
刘裕暴喝一声,策马冲下小冈,燕飞紧随其后。
左右两军连忙冲出,随刘裕和燕飞越过平野,朝官道的方向杀去。
此时官道处已是杀声震天,显示屠奉三和宋悲风以一千五百名精锐组成的突袭部队,已向敌人发动猛攻。
今次的伏击,他们经过精心的计算,对附近的地势环境,下了一番研究的工夫。选取的时间也很精准,敌人于午前起行,从江乘出发,到这里走了近三十里路,正准备扎营休息,再无力对抗养精蓄锐的突袭部队。
敌军主力在一万三千人间,形成逶迤达数里的队伍。他们虽然人少,但全力攻打一点,只要把对方首尾截断,那么任对方如何人多势众,也难发挥应有的战力。
在刘裕和燕飞的领头下,五百精骑冲过疏林,前方火光处处,官道旁的丛林多处起火焚烧,在火光掩映下,敌方部队已告不支,队不成队,阵不成阵,而屠奉三的部队则四处冲杀,杀得敌人四散溃逃,再无反击之力。
刘裕大喝道:“刘裕来了!”领着五百名手下,杀进战场去。
当第一线曙光出现在巴陵城外的天边,整座城池已落入两湖帮手上。
楚军于初更时分从陆路撤走,还留下七、八艘战船,大批兵械物资。
当“小白雁”尹清雅领队入城,城民夹道欢迎,为她喝彩欢呼。
两湖军高举的不但有本帮的旗帜,还有连夜赶制的北府兵旗帜,显示他们再不只是地方的势力,而是忠于刘裕的部队,对稳定人心即收立竿见影的奇效。
高彦、卓狂生和姚猛等拥着尹清雅策马入城,颇有陪着“公主”出巡的奇异感觉。看得出尹清雅在两湖一带的百姓心中,肯定享有金枝玉叶的公主地位。
姚猛发了呆般看着路旁情绪高昂的人群,双目忽然放光。卓狂生顾着向另一边的民众挥手,没有留意,却被正左顾右盼的高彦察觉,循姚猛的目光瞧去,登时眼前一亮。
令姚猛失态的是个年轻女子,一身鲜黄色的夺目劲装,体态均匀,样貌甜美,看来斯斯文文的,声音却叫得比任何人都响,她虽位于人墙的后方,却因是站在一个箱子上,令她形象更是突出。
高彦拍了卓狂生一记,道:“帮我和小猛看管马儿。”
卓狂生尚未弄清楚是怎么一回事时,高彦已跳下马来,还硬扯着姚猛下马,就那么挟持着姚猛往路旁人堆挤进去,登时引起一阵混乱,幸好群众注意力全集中在尹清雅身上。
察觉有异的尹清雅别头一看,骂了句“死小子”,便不再在意,继续行程。
一夜之间,刘裕扭转了整个形势。吴甫之率领的部队,甫离江乘便被刘裕以奇兵伏击,大败下退往江乘。岂知北府兵的水师船同一时间全面进犯,载兵于江乘北面登陆,分多路进攻,令败军没法返回城内,变成在城外苦战之局。
刘裕借马快之利,赶上吴甫之,亲手斩杀吴甫之于江乘城西的罗落桥。
城内的皇甫敷率三千兵出城来援,与刘裕激烈交锋,北府兵将领檀凭之不幸战死,皇甫敷则被流矢射中,从马背栽下身亡。
至此楚军再无力反击,江乘军弃城而逃,刘裕进军建康之路终于廓清。
何无忌等收拾残局,趁手下处理战场之际,刘裕、燕飞、屠奉三、宋悲风、孔老大、魏咏之和刘毅等七人,策马登上罗落桥西面一个小丘之上,遥眺建康的方向。
伟大的建康都城,已在一天马程的范围内。
决战一触即发。
孔靖道:“我的心情完全改变了,再没有患得患失的不安感觉,现在只看小刘爷你如何带领我们去打胜此战,看怎么赢得干脆利落。”
魏咏之欣然道:“据建康传来的消息,桓玄已派桓谦及游击将军何澹之,进驻覆舟山东北的东陵城,后将军卞范之,则负责指挥覆舟山的守军,两军总兵力约二万人,仍有和我们一拼之力。”
刘裕摇头道:“不!楚兵再也没有成为我们对手的资格。”
屠奉三皱眉道:“这将是我们和桓玄最后一场决战,刘帅万勿掉以轻心。”
宋悲风也道:“只要击溃覆舟山的楚军,我们便可直入建康,取桓玄之命。”
刘裕沉着地问道:“建康情况如何?”
魏咏之道:“很奇怪!桓玄把兵力和船队集中在石头城,可是如果我们从覆舟山进入建康,石头城将难起作用。”
屠奉三叹道:“桓玄是要逃走哩!”
刘毅道:“我们可以水师船队,攻入建康水域,再封锁石头城水段,令桓玄欲逃无路。”
刘裕淡淡道:“桓玄要走,便任由他走吧!他可以逃到什么地方去呢?以逆流攻顺流,这个险不值得我们去冒,也没有这个必要。”
接着狠狠道:“我要桓玄死前多受点苦,尝遍朝不保夕的流亡滋味。”
众人放下心来,晓得刘裕并没有因胜而骄,生出轻敌之心。
燕飞道:“建康高门的情况又如何呢?”
魏咏之答道:“除了和桓玄关系密切的高门外,其他人都采观望的态度。对我们发出讨伐桓玄的檄文,大多数人都认为既合情合理,亦充满诚意,令他们对我们的疑忌大减。”
宋悲风提出他最关心的问题,道:“我们何时进军覆舟山?”
刘裕轻松地道:“今晚如何?”
众皆错愕。
谁都晓得事不宜迟,要趁士气高昂之际,乘胜进军,以雷霆万钧之势,一举摧破桓玄在覆舟山最后的防线,但谁都没想过,今晚便动身起行。
燕飞道:“是否快了点呢?”
刘裕胸有成竹地道:“你们感觉到如果今晚进军,会过于急促,那就表示敌人也会这么的去推断。当覆舟山的敌人,明早起来,见到我们大军杀到,且旌旗似海,军容鼎盛,会有何反应呢?”
孔老大道:“最怕是对方趁我们赶了一晚路,人疲马困之时,突施反击,我们可能会吃大亏。”
刘裕微笑道:“他们敢吗?”
燕飞心生感慨,这时的刘裕,和昨晚向他倾诉心事的刘裕,活像两个不同的人。而这正是刘裕的特点,当面对敌人,他便变成精明厉害、冷静沉着的统帅,个人烦恼,再不能对他生出影响。
屠奉三道:“绝对不敢。敌方的主事者当然是桓谦,我清楚桓谦是怎样的一个人,他绝不敢主动来攻。”
刘裕道:“桓谦根本摸不清我们的实力,尤其是天师军已破,我们可从南面抽调大批的军队投入这场战争去,今回我们是师法玄帅淝水之战的故智,巧布疑阵,令敌人不敢强攻。方法很简单,我们派出数十队骑兵,遍插旌旗于覆舟山东面各处山头,至于我们的主力部队,则由战船送至覆舟山之西,切断覆舟山和建康之间的联系,好省去我们的脚力,天亮后我们开始进攻,不容楚兵有喘息的机会。”
屠奉三赞叹道:“好计!”
刘裕道:“敌方军心已乱,速战速决是我们最佳的策略,如让桓玄回过气来,覆舟山的敌军再次完成部署,建立起坚固的堡寨,我们要攻破这道防线便很吃力。正如淝水之战,宜速不宜迟。毕竟,现时我们能动用的兵力,仍及不上桓玄。”
刘毅不解道:“桓玄不是常自夸英勇无敌吗?为何不披甲上阵,到覆舟山与我们正面交锋呢?”
众人目光都落在屠奉三身上,在场没有人比他更了解桓玄。
屠奉三望着覆舟山的方向,满怀感触地道:“因为他已嗅到失败的气味,不但失去了信心,且比任何人都更爱惜自己的小命。桓玄呵!你想不到会有今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