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武库黎明

    韩柏急如丧家之犬,嘴角带着血污,踉跄由秘道另一出口,一所无人的小房屋奔出长街后,立即贴着墙边狂乱奔逃,一时不知应打哪里逃走,却自然而然往韩家大宅的方向奔去,毕竟那是他度过了十多年的“家”。他心中只想着如何回去救秦梦瑶,以他一人之力,实无方法胜过里赤媚,唯一的办法,是去找目前能助他的范良极,希望凭两人联手之力,对付这技艺惊人的凶魔。想到这里,心中警兆忽现,骇然回头望去,只见里赤媚鬼魅般无声无息地在后方百步许外追过来。韩柏头皮发麻,心中大叫“我的娘呀!”强提一口真气,顾不得五脏六腑像翻转了过来般的伤痛,加速逃去,刹那间到了韩家大宅的正门处。

    这时韩家内除了下人外,大部分人都聚在正厅里,等待着黎明的来临,想起长白的人天一亮便大军压境,来兴问罪之师,谁还睡得着?

    云清啜了一口茶,喝得口也淡了,看着缩在斗篷里的五小姐宁芷,道:“宁芷你要不要睡上一会儿?”

    宁芷摇了摇头,深情地望着坐在她身旁的马峻声。马峻声轻轻道:“就这样闭上眼睛睡一会吧!”韩宁芷对他倒听话得很,缓缓合上原本明亮但现在却失去了神采的眼睛,却不知能否睡着。

    大少爷希文向父亲韩天德道:“不舍大师去了一整晚,不知能否在天亮前赶回来?”

    韩天德无精打采地摇摇头,也不知是表示不知道,还是认为不舍回不来。二小姐慧芷和四小姐兰芷脸上都现出担忧的神色。

    三少爷韩希武闷哼一声,不可一世地道:“我才不信长白的人是三头六臂,师父答应了天亮时来此助阵,有他老人家在,谁还敢乱来?”提起师父“戟怪”夏厚行,他更是神气。

    众人还未来得及对他的大口气作出反应,“轰!”两重院落外的正门,传来惊天动地的一下震响。众人愕然,难道长白的人不但来早了,还公然破门而入?

    念头还未完,一个雄壮的男声在正门处大嚷道:“我是韩柏!快起来!不得了!人妖来了!”声音由远而近,直闯进来。众人听得韩柏之名,真是青天霹雳,齐齐色变,反而听不清楚最后那几句话。

    闭目养神的五小姐韩宁芷猛然惊起,面无血色,颤声叫道:“小柏又来索命了!”

    云清听得浑身一震,望向马峻声。马峻声避开她锐利的眼光,拔剑而起,沉声道:“让我去看看谁在装神弄鬼?”

    二小姐慧芷低声安慰宁芷道:“不像小柏的声音。”

    “砰!”厅门打开,一名形象恢宏的年轻男子气急败坏冲了进来,唇角仍带着血污,当然是被里赤媚赶得无路可逃的韩柏。众人愕然望向他,云清当然认得他,又曾听过范良极唤他作柏儿,但却从没把他联想到韩府凶案那“韩柏”的身上,只知他武功高强,如此仓皇奔来,自是大大不妥,双光刃立即来到手里,飘身而起,准备应变,不知如何,对这韩柏她心中竟泛起了亲切的感觉。

    韩希武这些日来早憋了满肚子闷气,见云清一副战斗样儿,私心窃喜,连忙提起放在一旁的长戟,由左侧向韩柏攻去。韩天德立即起身,摆开架式,准备应付这不速之客,韩希文连忙找出剑来,护在三位妹妹之前,严阵以待。

    韩柏一见韩天德,早忘了对方不认得自己,大叫道:“老爷不好了!快唤八派的人来!”又向云清嚷道:“云清那……噢!不!”

    这时韩希武的长戟攻至。韩柏看也不看,伸手一拨一拖,一股无可抗拒的大力扯来,韩希武身不由己,踉跄往韩柏身后跌去,长戟刚好迎向一道鬼魅般闪入厅内的影子去。

    韩宁芷瞪着韩柏,全身发抖尖叫:“真是小柏……我认得他说话的声音,鬼!”

    众人里以云清武功最高,眼力亦是最高明,一见里赤媚闪电般的身法,便知要糟,娇叱一声,越过韩柏,往里赤媚攻去,希望可以救回韩希武。众人都以为她要对付韩柏,岂知却是攻向跟着进来的另一人,一时都弄糊涂了。这时韩希武的长戟眼看要刺中里赤媚,里赤媚亦像韩柏那样,眼尾也不扫韩希武一下,劈手执着戟头,像扔废纸般随手向后抛去。韩希武刚给韩柏扯得只剩三魂却不见了七魄,现在又再给人抓着兵器,哪还不学乖了,急忙松手,岂知戟身传来一股奇怪的黏力,使他欲放手也不能,眼前一花,给人掷出了厅外,跌个七荤八素,这回也不知自己是走了什么霉运。云清的双光刃,一上一下,分取里赤媚的喉结和膻中两大穴。里赤媚一声长笑,奇异地闪了一闪,不但让云清凌厉的双光刃完全刺空,还避过了云清,到了她身后,一掌拍向韩柏的背心。

    韩柏见厅内除云清外,再无其他高手,心知要糟,同时也因引狼入室后悔万分,高呼道:“老爷小姐快逃!”反手一拳迎向里赤媚的掌。“砰!”韩柏凌空飞跌,来到另一边大厅通往后院的大门旁,这次他用了卸劲,虽整条手臂痛楚不堪,却没有受到更严重的内伤。马峻声和韩天德同声大喝,一剑双掌,齐往里赤媚攻去,云清这时又回过双光刃来,由后方配合着两人夹击这不可一世的蒙古高手。直到这刻,众人仍不知里赤媚是谁,就这样糊里糊涂动上了手。

    韩柏咬牙大叫道:“冤有头债有主,里赤媚你要杀我便跟来。”撞门而出。众人听得里赤媚之名,无不色变。里赤媚怒喝一声“滚开”,化出千百重掌影,云清、马峻声和韩天德三人有若触电,抛跌开去,看似凌厉的攻势完全瓦解冰消。其他人眼前一花,里赤媚已消失不见,骇然下面面相觑。

    韩柏刚掠进内院,里赤媚从后追至,韩柏知道逃也逃不了多远,把心一横,移到练武场内,向着武库大门扑去。里赤媚如影随形,蓦地增速,刹那间追到他身后两丈处,凌空一指戳去。韩柏离地腾升,避过可洞穿墙壁的指风,“砰”一声以肩头撞断门锁,贴着门楣滚进武库里去。里赤媚冷哼一声,旋风般抢进去,才越过门槛,眼前精光一闪,寒锋扑面而来,他不慌不忙,一指弹出,岂知刃光再闪,竟改变了角度,往他下腹削来。里赤媚心中一凛,暗忖这是什么兵器,如此凌厉,翻身跃起,越过韩柏头顶时,右手五指箕张,抓向韩柏的天灵盖。韩柏哈哈一笑,微一蹲低,手中利刃往上挑去,刀气大盛,呼啸声响彻武库。“叮!”里赤媚化抓为叩,曲指敲在刃尖处,韩柏闷哼一声,翻倒地上,手一挥,断了刃尖的东洋刀化作一道电芒,脱手向掠往武库中心处的里赤媚射去。里赤媚后脚一伸,踢飞东洋刀,落到地上时,韩柏又从兵器架上拿起一把大关刀,摆开架式,遥指着他。

    里赤媚缓缓转身,含笑道:“韩兄似乎突然恢复了信心,不知是何缘故?”

    韩柏仰天一笑,道:“斗不赢,不过一死,有什么大不了,只是想不到我和方夜羽黎明前武库之会,竟换了你来,看刀!”

    里赤媚嘴角微带冷笑,看着韩柏脚踏奇怪的步法,大关刀不断改变角度,向自己攻过来。心中一凛,韩柏就像变了另外一个人那样,难道黎明前的一刻,真也是他的最佳时刻?

    秦梦瑶叫了声“失陪了”,身法由慢转快,倏忽间逼至吃了暗亏的苦别行身前,手撮成剑,往苦别行刺去。苦别行厉啸一声,无奈下双手一送,铁钵再从怀里旋飞出来,化作一连串光影,迎向秦梦瑶以手代剑的一击,同时往后疾退。其他三僧见状知道不妙,分由三方赶来,施以援手,容白正雅的距离最远,但他手中珠串扬起,五粒佛珠射了出来,分取秦梦瑶背上五处大穴,却是后发先至。秦梦瑶娇叱一声,左右掌尖发出“嗤嗤”气劲,不攻向苦别行,而向由左右两方攻来的哈赤知闲和宁尔芝兰刺去,同时腾身而起,避过后面袭来的佛珠,右足点在铁钵的中心处。铁钵去势与高度竟无丝毫改变,带着秦梦瑶斜飞向容白正雅头顶的上空,直与乘云而去的仙子无异。

    三僧都以为她必是乘势追击苦别行,以攻破苦别行那一方的封锁,岂知她忽然借飞钵改变了方向,一呆下秦梦瑶来到了容白正雅的后上方。容白正雅怒哼一声,手上珠串化作点点寒光,往秦梦瑶洒上去。秦梦瑶娇笑道:“还你托钵!”脚下微一用力,铁钵旋下,削往容白正雅的面门,人却翔飞开去,没进暗黑里。容白正雅最接近秦梦瑶,本欲追截,但铁钵削来,唯有一手接过,这时秦梦瑶早消失得影踪全无。其他三僧赶到他身旁,都是脸色阴沉。哈赤知闲沉声道:“此女一日不除,我们四密在青藏武林,休想再抬起头来做人。”

    里赤媚两手伸出,一把取着韩柏怒涛击岸般劈过来的关刀,手法之准,胆子之大,可令任何人瞠目结舌。韩柏亦不慌不忙,趁里赤媚借着关刀吐出内劲前,转着旋了开去,再回来时,手中拿了支长达丈半的方天画戟。他就算闭上眼睛,也知道每件兵器放的位置,要哪件兵器,便那件兵器。里赤媚用力一拗,“啪”一声,关刀的杆身立刻折断,随手抛开。韩柏豪气狂涌,感到痛快已极,身上伤势像差不多全好了似的,两手一颤,戟影漫天涌出,刺挥劈戳,眨眼间将里赤媚困在戟影里。

    里赤媚吃亏在刚才见韩柏关刀使得大开大合,以为对方运起重兵器来,走的亦必是这种路子,由于心有定见,加上韩府始终是八派之地,他心切速战速决,所以一出手,便以硬制硬,以强攻强,岂知韩柏戟法一变,既凌厉无比,但又是细密如绵,将戟性发挥至极限,比之韩希武真有天壤之别。里赤媚挡了十七击后,才找到一线空隙,掌背扫在戟身处,“啪!”方天画戟应声折断。里赤媚心想这次还不取你韩柏狗命,正要仗着魅变之术,抢入韩柏中门,予敌致命一击,韩柏脸上露出个神秘微笑,手一扬,十多枚铁弹,由怀里掏出掷来,连里赤媚的眼力也不知他何时取得了暗器。

    里赤媚左右摇闪,十指屈弹,挡开把去路完全封锁的暗器时,韩柏横移往武库右侧,伸手从墙上取下一盾一刀,狂喝一声,又再攻来,竟是愈战愈勇,毫无怯意。里赤媚心叫不好,高手争战之道,最要紧在乎料敌制变,可是这韩柏上承赤尊信博通天下各类兵器的本领,每拿起一样兵器,便能将不同的特性发挥出来,而当他把握到对方的路子时,韩柏早换了另一种武器,这种打法,可能很有趣,但却绝不适合在这随时有八派的人到来干预的时刻。

    韩柏猛虎般攻至,盾牌底锋利的边缘横削下阴,劲风狂扑而来。里赤媚哈哈一笑,用脚挑起身旁一个放满了兵器的兵器架,十多件兵器连着铁架泰山盖顶般往韩柏压去,韩柏怒叱一声,横移一旁,将另一个兵器架撞跌地上。里赤媚又挑起另一个兵器架往韩柏压去,两手更左右开弓,不断拔出各种不同兵器,往韩柏掷去,每一掷都贯满真劲。一时间武库内混乱至极点,韩柏运盾挥刀,一边将掷来的兵器挡格挑飞,一边又要避开压来的兵器架,金属撞击声和兵器铁架掉在地上的声音不绝于耳,有如将漫天雷暴,搬到了武库之内。

    韩柏心中叫苦,也不知挡了对方多少“明器”,“当”一声大震,精铁打造的盾牌终于片片碎裂,正要运刀挑开对方掷来的一柄大斧,方发觉大刀亦只剩下了半截。这时武库内没有一个兵器架仍是竖立着的,兵器倒满一地,现出武库那庞大的空间来。韩柏抛开断刀,一手接着大斧,旋了一个转,化去斧身带着的狂猛劲道,再转回来,遥对着里赤媚。里赤媚并非要给韩柏喘息的机会,而是刚才那种打法,最损耗真元,故不得不用点时间凝聚真气,始能再出手。韩柏眼耳口鼻全渗出了鲜血,形状极为可怖,但眼神仍然坚定,完全是一副拼死力战的气概。

    两人交手至今,全是以快打快,别人要长时间完成的连串动作,他们却是在刹那间完成,所以由武库内交手开始,到了这刻,绝不会超过一盏热茶的工夫,由此亦可知战况的惨烈凶险。韩柏知道自己已是强弩之末,不能再撑多久,脑筋一转,踏着兵器退往后墙。气机感应下,里赤媚怒鹰攫兔般飞掠过来,双掌全力猛击韩柏,劲风满库。韩柏在对方惊人的气劲下,连呼吸也有困难,抛开大斧,往前滚去,顺手执着地上一支长枪,往上挑去。里赤媚一声长笑,空中一个翻滚,踢在枪尖上,一指隔空往韩柏右眼戳去,劲气破空,发出嗤嗤嘶叫。长枪荡开,韩柏滚往一侧,避过指风,跳起来时,手上多了个流星槌,一扬手,向着扑来的里赤媚迎头撞去。里赤媚冷笑道:“米粒之珠,也敢放光。”竟侧身以肩头撞在流星锤上,同时欺入韩柏空门大开的中路,一掌拍出,心想这次若让你有机会再拿起另一件武器,我里赤媚三个字真要倒转来写才成。韩柏大叫道:“来得好!”觑准来势,猛一转身,弓起背脊。

    里赤媚心叫不妥,掌已印实韩柏背上,触掌处软软柔柔,原来竟是印在韩柏用手拿贴在背部的护体软甲上。软甲碎裂,韩柏喷出今晚的第三口血,但后脚一伸,正撑在里赤媚小腹处。里赤媚踉跄后退,嘴角溢出血丝,交手至今,他还是首次中招。韩柏乘着掌势,借力往武库的后门飞掠过去。里赤媚眼中闪过骇人的杀机,抹去嘴角血渍,双足一屈一弹,箭矢离弦般往韩柏射去,此人城府极深,直到这刻,才动了真怒。

    离开后门,是韩家的后花园,也是货仓和马厩的所在处。里赤媚那全力一掌,虽说被软甲化去了大半力道,仍是非同小可,韩柏伤上加伤,知道自己若再如此舍命狂奔,不出百步必吐血倒地。人声这时由武库另一方传来,可惜却是远水难救近火。天色微明下,后花园的景象是如此的亲切和熟悉,身后衣袂破风声紧逼而来,韩柏心中早有定计,嘬唇尖啸,一声马嘶,接着是木栏折断的声音,一道灰影,由马厩飞窜出来。

    韩柏大喜,赶上浪翻云也要称赞的良驹灰儿,跃上马背,大叫道:“灰儿呀!救我!”里赤媚扑至,一拳朝灰儿凌空击去。韩柏大惊下一抽马缰叫道:“快跳!”灰儿像有灵性般原地跃起,落到地上时,放开四蹄,朝后花园的大后门箭般射去,倏地将与里赤媚的距离拉远了二十多步。里赤媚想不到这灰马如此神骏,竟能突然发力,虽是这样,但以他的魅变身法,绝对有把握在百丈之内追上负着韩柏的健马。

    “砰!”韩柏发出一道劈空掌力,撞断木栏门闩,再吐出一小口血,伏在灰儿背上破门而出,转入长街。灰儿仰天一阵嘶叫,兴奋万状,放开四蹄,往长街另一端窜去。里赤媚将身法展至极尽,追了出来,速度果胜过灰儿少许,逐渐追近。韩柏回头望去,骇然发觉里赤媚追至十丈之内,连忙叫道:“灰儿!快点呀!”灰儿直喷白气,但已无法再加速。里赤媚又赶近了两丈,鬼魅般往韩柏和灰儿掠去。日出前昏暗寂静的长街,充塞着急遽的马蹄声,里赤媚右手暗聚功力,准备再逼前一丈,立施辣手,只要击毙灰马,韩柏除了束手待毙外,还能干什么?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一道惊人剑气,由街旁左方的屋檐上,破空而下,笼罩着里赤媚上方所有空间。即使以里赤媚之能,也不得不煞止前冲之势,挥掌迎去。蹄声远去,只是这一耽搁,灰儿早背着韩柏,切入另一条长街,消失在转角处。“砰!”掌剑交击,里赤媚全身一震,对方则飘飞而起,落在街中,挡着了去路,姿态美妙非凡,原来是刚脱出重围的秦梦瑶。里赤媚知道暂时难以再追赶韩柏,不过却并不担心,因为他们早出动了所有人手,封锁了往城外去的所有要道和出口,只要韩柏还留在城里,休想逃过他们的追捕。他乃提得起放得下的人,抛开韩柏的事不去想,眼光落到秦梦瑶手持的古剑上,知道秦梦瑶到过何旗扬处,取回古剑,当然也见到了何旗扬的尸身。

    里赤媚微微一笑道:“梦瑶小姐,今晚与青藏四密之战,当使小姐扬威中外,留下美名。”

    秦梦瑶回剑鞘内,亭亭而立,淡淡道:“尝闻魅变之术,威慑域外,今日一见,果是名不虚传。”

    里赤媚柔声道:“看到梦瑶小姐还剑鞘内,里某也不由松了一口气,只不知里某现在若要离去,梦瑶小姐是否剑再出鞘?”

    秦梦瑶留心打量这充满邪异魅力,同时具备了吸引男性和女性条件的蒙古高手,点头道:“你既能指使青藏四密把我留住一炷香的时间,梦瑶怎可不作回报?”

    里赤媚暗察韩柏那一脚造成的伤势,知道现在实不宜与秦梦瑶这类深不可测的高手硬来,当机立断道:“好!那我便答应梦瑶小姐在一个时辰内,完全不理会韩柏,如此里某便不须与小姐兵刃相见了。”

    秦梦瑶心中一凛,在某一个角度看,里赤媚实在比庞斑更可怕,因为里赤媚正是那种为求目的,不择手段的枭雄性格,像现在当他计算过不宜动手,什么也可以抛在一旁。秦梦瑶轻叹道:“里老师请吧!”里赤媚拱手为礼,腾身而起,疾掠而去。

    一道人影落在秦梦瑶身旁,原来是白衣如雪的不舍。秦梦瑶道:“他发觉了大师在旁窥视。”

    不舍面色凝重道:“只看他走时所挑的方向,刚好是和我的位置成一直线的反方向,可知瞒不过他,可恨我们不能不顾师门令誉,联手对付他,否则可断去方夜羽右臂。”

    秦梦瑶摇头道:“凭他的魅变身法,他若打定主意要逃走,我们恐亦拦他不住。”

    不舍抬头仰望天色,道:“天亮了!他们也该快来了。”

    风行烈和谷倩莲两人来到岸边的房舍顶上,躲在暗处,往外观看。码头处灯火通明,除刁项等一众魅影剑派高手外,还有十多名陌生男子,其中一个赫然是脸色苍白,包扎着伤口的“白发”柳摇枝。

    谷倩莲在风行烈耳旁道:“看!刁辟情那死鬼果真给白发鬼治好了。”

    风行烈不知谁才是刁辟情,经谷倩莲指点后,把站在刁项旁的青脸男子认出来,火光里刁辟情脸色阴沉至极,两眼凶光闪闪。刁家的大船泊在岸旁,黑沉沉的只有主舱和船首亮着照明的风灯。

    谷倩莲又道:“他们待在那里干什么,为何还不来捉我们?”

    风行烈给她如兰之气喷得耳朵痒痒的,但又有另一番亲切舒服的滋味,也将嘴巴凑到她耳旁道:“为何不见刁夫人和南婆?难道仍在船上?”

    谷倩莲娇躯一颤,在风行烈耳旁道:“原来耳朵会这么痒的,真好玩!”

    如此亲热话儿,出自这娇灵俏皮的美女之口,风行烈心中一荡,差点想亲她一口,但想到大敌当前,连忙压下绮念,低呼道:“看!”

    谷倩莲的心神全集中在风行烈身上,茫然道:“看什么?”

    风行烈道:“有五艘大船正在驶来。”

    谷倩莲运足目力,往江上望去,暗沉沉的江上果有数十点灯火在远方移动着,却分辨不出是多少艘船。风行烈的手又按在她背上,输入功力,谷倩莲舒服得“咿唔”一声,再往江上望去,这次果然看到驶来的是五艘三桅的大风帆,一震道:“难怪他们点亮了这么多火把,原来是在等船到,噢!不好!难道是用来进攻双修府的船队?”

    风行烈并不答她,轻呼道:“看!刁夫人和南婆下船了。”

    不用风行烈提醒,谷倩莲也看到她们正从踏板由船上缓缓走下码头,直到这刻,她仍很难相信这刁夫人是个比刁项更厉害的高手。

    风行烈道:“谷小姐!有没有兴趣趁天亮前,到江里玩耍一番?”

    谷倩莲一呆道:“你……你难道想……”

    风行烈点头道:“不管对方来的是什么人,总不会是善类,一到天亮便会开始搜捕我们,你喜欢做猫还是做耗子?”

    谷倩莲轻轻应道:“希望江水不是太冷就好了。”

    韩柏策着灰儿,在大街狂奔着,迷糊间也不知走了多远。马后风声再起,韩柏心叫完了,一个飞身翻落马背,厉叫道:“灰儿快逃命!”双脚一软,坐倒地上。灰儿一声悲啸,双蹄扬起,吐着白沫,又跑了回来。

    韩柏坐了起来,一个人影闪到眼前,喝道:“没有我的逃走本领,便不要学人家偷东西,弄成这一副样子。”韩柏大喜抬头,原来是范良极。

    范良极看到他满脸血污的样子,吓了一跳,怒道:“谁把你伤成这样子,告诉我,待我为你讨回公道。”

    这时灰儿走到韩柏身旁,将头亲热地塞在韩柏怀里,不住低嘶。韩柏搂着灰儿马颈,借力站了起来,爱怜地拍着灰儿,喘息着道:“是里赤媚,你将就点看看要怎样教训教训他!”

    范良极脸色一变,咕哝数声,将要为韩柏讨回公道一事搪塞了过去,回头看看清晨前的长街一眼,道:“快随我来!”

    韩柏牵着灰儿随着他转入横巷,依他之言左转右走,范良极则不时蹿高跃低,看看有没有人跟踪,走了好一会后,到了一处林木婆娑的地方,里面原来有一座精致的房舍。

    “呀!”门推了开来,柔柔一脸惊喜,冲了出来,见到韩柏不似人形的样子,眼泪夺眶而出,正要扑入韩柏怀内,给范良极一把扯着,道:“小妹你若多撞他一下,保证他会四分五裂,变作十多块臭肉。”

    韩柏愕然道:“你叫她作什么?”

    柔柔含羞道:“范大哥认了我作他的义妹,我本想待你回来先问过你,但范大哥,范大哥说……”

    范良极道:“我说你死了出去,不知是否还有命死回来,怎么样!怕什么说给他听!”一副寻衅闹事的恶样儿。

    韩柏道:“我不是反对这个,只是认为你应认她作义孙女,又或义曾孙女才较适合,哈……呀!”才笑了两声,胸腹处像被什么硬物重重捣了一下,痛得冷汗也冒了出来,脸上连一点血色都没有了。

    柔柔惶急万分,扶着他泪水直流道:“怎么你伤成这样子?范大哥,怎么办才好呢?”

    范良极由怀里掏出那瓶仍有大半剩下的复禅膏,无限惋惜地道:“唉!又要糟蹋这救命的灵药,快张开口来。”

    韩柏张开了口。范良极手按在瓶盖上,却不拔开来,冷冷道:“又不知自己道行未够,明知方夜羽不会放过你,还四处乱闯……”

    柔柔知他骂起人来,休想在短时间内停止,哀求道:“范大哥!”

    范良极怒哼一声,拔开瓶盖,将剩下的复禅膏一股脑儿全倒进韩柏张开待哺的大口里。清香盈鼻,韩柏感到一股冰寒,未到腹里,在咽喉化开,变作无数寒气,透入奇经八脉之内,舒服至极,打了个呵欠,道:“我想睡上一觉!”

    范良极喝道:“你想死便睡吧!现在你只有两个选择,一是站在这里运气疗伤,一是倒塞在茅厕内睡觉,你选哪样?”

    韩柏知他余怒未消,乖乖闭上眼睛,凝神运气,不一会进入了物我两忘的境界。

    范良极眼中闪过惊异的神色,愕然道:“看来这小子的功力又增进了不少。”转向柔柔道:“小妹你进去拣件较醒神的高丽戏服,好让这小子待会演一台好戏给我们看,还要一盘热水给他梳洗,我不想堂堂武昌府的府台大人,要被迫嗅他发出来的臭气。”

    柔柔走了两步,停了下来,低问道:“这办法真行得通吗?”

    范良极走到柔柔身旁,轻轻拍了她香肩两下,爱怜地道:“不用怕,万事有你范大哥顶着,文的不成,便来武的。这家伙这次能从里赤媚的手底下逃了出来,也不知走了多么大的好运,下次是否还有这种运道,我实在非常怀疑,所以我们不能不押他一注,只有我这没有人能想出来的方法,方有希望让我们安然逃出武昌城去。”

    卯时末。谢峰坐在醉仙楼楼上临街的一桌,默默喝着闷茶,陪着他的还有长白的另两名种子高手“十字斧”鸿达才和“铁柔拂”郑卿娇。他们是第一批进来喝早茶的客人,十多张桌子,到现在仍只有疏疏落落的五六个茶客,每个人都是悠闲自在,像好几年没有干过任何正事的样子。一名伙计捧着糕点,过来叫卖,给谢峰寒光闪闪的锐目一瞪,吓得立即走了开去,连叫卖的声音也低弱了下来。

    鸿达才在旁低声道:“师兄!假设不舍不肯将马小贼交出来,我们是否真要翻脸动手?”

    谢峰知道那晚庞斑点在鸿达才头上那一脚,把这师弟的想法改变了很多,不禁更痛恨不舍的工于心计,巧妙地营造出大敌当前的气氛,使八派大多数人都禁不住希望团结,而不是分裂。难道自己的儿子便要如此枉死吗?不!绝不!

    郑卿娇接口道:“翻脸动手并不是办法,若不舍决意护短,我们就将整件事摆上十二元老会的桌上,由他们评个公道。”

    谢峰冷哼道:“十二元老会少林占了三席,我们只有两席,若这事拿到元老会去决定,我们岂非要任人宰割吗?”心想,看来他们早私下商量过了,否则怎会如此口径一致。

    鸿达才和郑卿娇还想说话,一名长白的弟子来到桌旁,施礼后坐下低声道:“昨晚武昌城发生了两件大事,不但有人硬闯韩府,连何旗扬也在家中给人宰掉了。”

    鸿郑两人失声道:“什么?”

    谢峰最是冷静,双目精芒闪过,沉声道:“详细道来!”

    那弟子道:“据我们在官府的人放出来的消息说,打斗发生在下半夜,住在那里的人都不敢走出来看,到天亮时,发觉何旗扬伏尸后园里,围墙还破了个人形大洞。”接着把声音压得更低道:“何旗扬尸身全无伤痕,看来是给一种阴柔至极的掌力所伤,且是一击致命,没有挣扎的痕迹。”

    谢峰听得脸色数变,沉吟一会后,问道:“韩府那边又发生了什么事?有不舍在,谁敢到那里去撒野?”

    弟子道:“据我们收买了的韩府下人说,事情更是奇怪吓人。”顿了顿才续道:“不舍似乎并不在韩府,剩下其他人在大厅守候天明,到黎明前,有个自称韩柏的怪人破门闯入韩府,将睡了的人全惊醒过来。”

    鸿达才和郑卿娇固是目瞪口呆,谢峰也骇然道:“什么?韩柏?他不是连坟也给人掘了吗?”

    那弟子亦是惴惴然道:“正是那韩柏,不过声音样貌却全变了,但叫起老爷小姐的那种语气,据说却神似非常。”

    谢峰神情一动道:“这人现在是否还在韩府?”

    弟子摇头道:“我们的人说得不大清楚,好像是那韩柏给人追杀下逃到那里去,还发生了一轮激烈的打斗,武库内的东西全给打倒地上,韩天德、云清和马峻声全负了伤,不过看来并不太严重。”三人再次色变。

    这时另一名弟子到来道:“谢师叔!西宁的简爷和沙爷来了!”

    谢峰首次现出欢容,喜道:“快请他们上来!”

    不舍立在近厅门处,迎接刚到来的小半道人和由冷铁心率领的古剑池一众青年高手。当日在酒楼与韩柏等吵闹的几名后起之秀骆武修、查震行等全来了,池主冷别情的爱女,曾好心肠地赠何旗扬一粒回天丹的冷凤当然在其中。小半道人基于武当与少林的传统良好关系,对不舍固是尊敬有加,连一向对少林没有太大好感的冷铁心,也因不舍那晚在柳林的超卓表现,而对不舍刮目相看,隐然有唯不舍马首是瞻的态度。韩希文和韩慧芷两兄妹,则伴在不舍之旁,协助招呼众人。书香世家向清秋和云裳夫妇也来了,正与闲静的秦梦瑶和脸色仍有点苍白的云清,一起神色凝重地谈论昨夜发生的事。

    韩天德昨夜给里赤媚印了一掌在左肩,对方虽是手下留情,但仍使他难以站起来招呼客人,唯有和摔得头青脸肿的韩希武陪着他师父——在江南一带颇有声望的“戟怪”夏厚行,坐在一旁聊着。孤零零独坐一角的是马峻声,他昨夜被里赤媚拍跌长剑,只是气血翻腾,不能移动了好一阵子,此外全无损伤,三人中只他一个人没事,里赤媚对他最是优待。他的眼光不时落在灵秀无伦的秦梦瑶脸上,眼中闪过复杂的神情,几次想走过去,但终克制了这冲动。除了四小姐兰芷、五小姐宁芷和韩天德夫人外,韩家的人全在厅内。

    这时冷铁心沉声道:“里赤媚既重返中原,又助方夜羽对付我们,庞斑反明复原之心昭然若揭,只要我们通过西宁派向皇上进言,我不信皇上会不认真考虑此事。”

    小半道人收起笑脸,叹道:“我们的皇帝老子出身草莽江湖,但做皇帝后,却最怕听到江湖是非,据他身边的人说,每逢朝上有人提起这方面的事,他听也不听,指定下来要厂卫大统领楞严全权负责。”

    一个豪迈奔放的声音由门外传入道:“小半道兄只说对了一半,事实上朱元璋每日都要听楞严汇报江湖上所发生的一切事,只是他心中另有打算,所以扮成漠然不理吧!”

    众人齐齐愕然,更有人脸色也变了。首先每逢有贵客到,必有下人扬声通传,这人来得如此突然,已使人奇怪;其次这人直呼当今天子之名,毫不忌畏,足可构成杀头大罪,偏他所说的又显示了对宫内之事极为熟悉,怎不使人惊异莫名。

    众人注目下,一个雄伟如山,赤着一双大脚,似僧非僧、似道非道的大汉,阔步踏了进来。说他似僧人,因为他剃光了头,顶上还有戒疤;说他似道人,因为他身上穿着画了太极的道袍,鹑衣百结,像从垃圾堆内捡回来的弃物。大汉面容粗豪,一双大眼炯炯有神,配着粗黑的眉毛,满脸须髯,背上插着一支铁拐,使人看一眼便知他是不喜受约束的豪雄之士。

    不舍猛地一震,迎了上去,伸手和大汉紧紧相握,大喜道:“二十年了!赤脚兄,我们不见足有二十年了,还以为你尚在域外任意纵横,乐而忘返呢!”众人中老一辈的均“呵”一声叫了起来,想起了这人是谁。

    被不舍称为赤脚兄的豪汉哈哈一笑道:“你倒记得清楚,想当年陈友谅军势之盛,真是投鞭断江,舳舻千里,还不是给我们在鄱阳湖烧个一干二净,我和你宗道兄及任名兄在鬼王帐下并肩作战,杀得多么痛快淋漓。”说起这生平最得意的战役,禁不住眉飞色舞起来。

    马峻声听得对方提起父亲马任名,慌忙起立见礼道:“原来是爹常在我们面前提起的杨奉伯伯,请恕过小侄峻声不知之罪。”

    这时厅内各人都知道豪汉是谁了。原来这赤脚仙乃当年号称“鬼帅三杰”之一的著名人物,其他二杰是马峻声的父亲,现在洛阳马家堡主马任名,和当时隐去出家人身份的不舍僧许宗道。但自朱元璋把小明王溺死江中后,不舍和“赤脚仙”杨奉都大感意兴索然,杨奉更飘然远赴域外,自我放逐,为的是不想看朱元璋得到江山后的嘴脸,想不到今天又回来了。

    “赤脚仙”杨奉上下打量了马峻声两眼,沉声道:“若韩府凶案一事,声侄确是被人冤枉,我杨奉绝不会袖手旁观。”言罢眼光扫过众人,到了秦梦瑶身上,爆起精芒,好一会才把眼光移回不舍脸上,奇道:“宗道兄何时看破世情,做了大和尚?”

    不舍微笑道:“这事容后禀上,我也奇怪为何赤脚兄对江湖和宫廷之事知道得如此详细,难道你一直没有离开中原,只是隐居山野吗?”

    杨奉哈哈一笑道:“这二十年来,我漂泊西域,又远赴天竺,三个月前重回中土,不过我曾赴京一行,在鬼王的鬼王府住了十多天,知道了很多不为人知的宫廷秘闻。”

    众人这才恍然,同时也想到鬼王虚若无必是非常注意韩府凶案,这杨奉可能是应虚若无所请,特意到来,只不知采的是何种立场?

    管家杨二这时气呼呼赶进来禀报道:“长白谢爷到!”

    众人齐往厅门望去。不舍心中暗叹,假若所有来此的人,都为了共商大计,对付方夜羽,那会是多好,可惜为的却是内部的争斗。自朱元璋得天下后,钦封八派为“八大国派”,立刻引起了两方面的问题。第一方面的问题是来自白道曾助朱元璋打天下,由是大获褒扬,但却有许多其他帮派和武林世家未曾参与,在这种情形下,嫉忌和不满乃必然的产物。再加上江湖上流传着一个消息:就是这“八大国派”封衔的来由,是出于八派的联合要求,以使八派超然于其他门派之上,这个传说从来没有人能够证实,却更增其他人的不满,争端由是无日无之。方夜羽势力膨胀得如此厉害,非是无因,此所谓冰封三尺,非一日之寒也。

    另一方面,八派里朱元璋特别宠信西宁剑派,特准该派将道场设于京师,隐为众派之首,亦打破了八派一向以少林长白为首的均衡,产生了内部的矛盾,若非有庞斑这大敌在旁窥伺,不要说栽培不出十八种子高手,八派早就四分五裂。内部各种问题只是潜伏着,却从来没有被消除,也不可能被消除,说到底,马峻声只是一条导火线。“赤脚仙”杨奉由京来此,隐焉为“鬼王”虚若无的代表,亦使形势更为复杂。虚若无是开国功臣系统的领袖人物,与无甚战功但却得重用的西宁剑派水火不容,杨奉此来,极可能是两大系统斗争的一个延续,只不过战场搬了来武昌韩府罢了!究竟韩府凶案会产生怎样的后果,真是无人可以预估。可是现在亦到了揭盅的时刻。

    风行烈双掌上推,托在跃离江水的谷倩莲纤足之底,谷倩莲借力贴着船身,升上了甲板。半晌之后,谷倩莲的俏脸在甲板上伸了出来,向他装了个可爱的鬼脸,秀发上的水珠往他滴下来。风行烈哑然失笑,双掌按在船身运劲一吸,借力腾身而起,来到了谷倩莲身旁,两人都是湿淋淋的,水珠不断下滴。甲板这边是背对着岸的那边,现正空无一人。

    谷倩莲低呼道:“现在干什么好?”看了看自己。她一身湿衣紧贴身上,曼妙的曲线显露无遗,极是动人。

    风行烈却视若无睹,只是望着落了下来的风帆,吩咐道:“你负责监视岸旁的动静,若见到有任何人想返回船上,立即示警。”转身欲去。

    谷倩莲见他无动于衷,暗自恼恨,又莫奈伊何,一把扯着他,嗔道:“你要去干什么?”

    风行烈微笑道:“我要去服侍仍留守船上的人。”

    谷倩莲放开了他,待他消失在前舱处后,跺了跺脚,闪到了船尾一个隐蔽的地方,往江上和岸上望去。在熹微的晨光里,五艘大船陆续移靠江边,风帆都没有落下,看情形是准备可随时起航。谷倩莲眉头大皱,纵使他们盗船成功,在对方人手充足下,当会很快追上他们,那时在茫茫大江之上,逃走更是困难。风行烈这计划大胆是够大胆了,看来却不太行得通,更何况扬帆开航,需要一段时间,极可能船未离岸,便给敌人攻上来了。愈想下去,芳心愈乱,差点想转头去找风行烈,硬架着这没商没量的人立即逃走。

    “隆隆”声中,带头的三桅大船首先泊在岸旁,伸下了一道长长的踏板,十多名高矮不一的汉子,从船上走下来。早候在一旁的刁项和柳摇枝等人,迎了上去。谷倩莲强压着忐忑乱跳的芳心,凝神往下船的人望去。十多人中她只认出了三人,一个是借方夜羽之力登上尊信门门主之位的“人狼”卜敌,另两人是背叛了赤尊信跟随卜敌的“大力神”褚期和“沙蝎”崔毒,其他人大都是面目狰狞之辈,一看便知非是善类。其中一人特别瘦削,长发披肩,眼眶深陷了下去,活像个会走动的骷髅骨架子,模样可怕。谷倩莲差点叫了出来,原来她想起此人叫“活骷髅”尤达,乃是黑道里凶名颇着的职业杀手,专门受雇杀人,他行踪诡秘,兼又武技强横,所以想杀他的人虽多,但从没有人能成功,想不到也加入了方夜羽的阵营里。如此类推,假若这十多人都是和尤达同级的高手,再加上刁项、柳摇枝,又或刁夫人这类特级高手,便有足够挑战双修府的能力,真是愈想愈心惊,冷汗直冒。

    肩头忽地给人拍了一下,谷倩莲一颗心吓得差点跳了出来,回头看到是风行烈,才松了一口气。风行烈手上拿着一支大弓,另一只手拿着一大束劲箭,肩上挂着大包的长衫衣物,模样怪异之极,谷倩莲看得目瞪口呆。风行烈将手上的弓和箭轻轻放在甲板上,又将肩上的衣物一股脑儿侧肩卸了下来,移到她身旁,一齐往岸旁望去。刁项等正和刚下船来的卜敌等人寒暄,因人多的关系,只是介绍双方面的人互相认识,便要费上一段时间。

    风行烈皱眉道:“真是奇怪,方夜羽若要攻打双修府,自应偷偷摸摸,以收奇兵之效,为何现在却唯恐人不知,那些红巾贼连头上的红巾也不除下来,这算是哪门子的道理?”

    谷倩莲早想到这点,不过却没有闲暇去思揣,问道:“解决了船上的人了吗?”

    风行烈道:“船上只有四名女婢和八名水手,武功普通,要制伏他们真是不费吹灰之力,噢!你将这些箭都包上衣布,我要去拿火油来。”

    谷倩莲还想说话,风行烈又钻入舱内去,无奈下唯有依他之言,撕破衣物,扎紧在箭头上,一边拿眼去窥视码头上敌人的动静。扎到第四支箭,刁项等人缓缓移动,往她和风行烈那艘大船走过来。谷倩莲心叫“我的娘呀”,正要找风行烈一齐逃命,风行烈不知从哪里捧了一盆火油,从舱里转了出来。谷倩莲焦灼娇呼:“不得了!”风行烈放下火油,来到她身旁往外望去。谷倩莲也随他往刁项等人看去,那群人又停了下来,正和几个官差交涉着,双方神情看来不太愉快。

    风行烈笑道:“这些差大哥来得正好,快多扎两支火箭。”

    谷倩莲继续扎箭,同时想起风行烈刚才提出的疑问。要知像尊信门、怒蛟帮这类大帮会,虽是官府眼中的非法组织,但除非这些帮会公然造反,攻掠地方,否则地方官府会采取放任政策,只求相安无事。而帮会组织亦会一方面自我约束,另一方面对官府上下疏通,与官府建立一种非正式的互利关系。其实官府里亦不乏帮会中人,否则也很难吃得开。故很多问题在一般情况下几句话就可以解决。而每个帮会都有其生财之道,像怒蛟帮便以贩卖私盐为主要收入来源,各有各的生财手法。帮会的活动都以低调为主,像卜敌这次公然调动大批人手,浩浩荡荡在大清早泊船登岸,乃是最犯忌的事,难怪受到官差盘问。若论武功,卜敌方面随便走个人出来,料可将区区几名官差打个落花流水,但如此一来,官府将不得不被迫全力对付尊信门,就算一时奈何他们不得,尊信门亦不会有好日子过。基于这些原因,谷倩莲就更想不通方夜羽为何容许卜敌如此招摇。

    “锵锵!”风行烈装接好丈二红枪,微笑道:“不知你相不相信,方夜羽是故意要引起官府注意,使消息能迅速传遍江湖。”

    谷倩莲惊叫道:“他们回船去了!”

    风行烈道:“目的已达,难道还要和官府对着干吗?”

    谷倩莲喜叫道:“刁项夫妇和刁辟情小贼等人全往卜敌的船走去,只有十多个小角色往我们的船走来,我们有救了。”

    风行烈拿起大弓,搭上劲箭,将布扎的箭头浸进火油里,从容道:“谷小姐,请为我点火。”

    谷倩莲取出火种,犹豫地道:“真的行吗?”

    风行烈瞥了一眼岸边的情况,刁项和卜敌等鱼贯登上船去,魅影剑派刁项的师弟李守、新一代的年轻高手白将、陈仲山、卫青等二十来人,则正往他们的船走过来,只剩下那几名官差紧绷着脸,监视他们离去。

    风行烈断然道:“点火!”

    谷倩莲擦着火折,拿到箭头下,浸了火油的布条立即熊熊燃烧起来,送出一团浓烟。风行烈右手一拉,大弓张满。“嗖!”火箭划过江上,插在最近的那艘船最大的主帆上。风行烈行动迅快至极,火箭一支接一支射出去。五艘大船上的帆都着了火,上面的人立刻混乱起来,喝骂叫嚷,一时间仍未弄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岸上喝叫震天,李守等人狂奔过来。

    风行烈没有时间射出第六支箭,提起丈二红枪,扑往近岸那边的甲板,向谷倩莲喝道:“快斩缆起帆。”谷倩莲不待他吩咐,早扑了过去另一边。这时李守和那“剑魔”石中天的徒儿卫青扑上了踏板,眼看要冲上船来。风行烈一声长笑,丈二红枪飙出,挑在踏板底下,运力一挑,整条踏板被挑得抛飞开去。走在最前的李守怒喝一声,失了重心,跌回岸上去。卫青武功高明多了,踏板刚被挑起时,单掌一按板沿,竟凌空一个旋身,仍往船上扑来。风行烈哈哈再笑,丈二红枪化作千百道光影,迎着卫青攻来的一剑。卫青舞起一片剑影,硬撞过来,终吃亏在半空难以用力,被风行烈一枪接一枪挑在长剑上,断线风筝般翻跌回岸上去,一时间众人都忌惮风行烈,僵在那里只是虚张声势。

    五艘敌船无一幸免,全中了风行烈射出的火箭,这时吃着江上吹来的长风,火势一发不可收拾,顺着风向蔓延,要救火也无从入手。此时谷倩莲成功地以匕首割断了最后一根船缆,大船顺着江水,往下游移去。这些事发生在眨眼之间,当刁项等十多人从着了火的大船赶下来时,风行烈两人的船早顺流移去了十多丈。

    那刁夫人万红菊厉叫道:“老爷助我!”纵身而起。刁项像和她演习了千百次般,双掌在她脚下一托,刁夫人冲天而起,劲箭般刺破上空,横越十多丈的遥阔距离,竟飞到大船上,手一扬,一条长索由怀里飞出,往船桅顶端缠去。风行烈果然没有看错,魅影剑派这次由南方来的人中,以刁夫人最是高明,只是其行云流水的身法,即可跻身一流高手之林。柳摇枝、卜敌等纷纷跳下江边停泊着的渔舟,强夺了解缆追来。风行烈大喝道:“倩莲!由我来应付她,快起帆。”话未完腾身而起,丈二红枪往那刁夫人万红菊迎上去。

    纵使在这样凶恶的形势下,听得风行烈叫自己的名字,谷倩莲仍是心中一甜,勇气倍增,应了一声“知道”后,走到船头的高桅下,运劲扯起风帆。“叮叮当当!”刁夫人掣出两尺长的短剑,连挡风行烈疾若闪电,猛如雷霆的四枪。风行烈一口气已尽,眼看要落下去。

    刁夫人借着缠在船桅的长索,借力一拉,再往前冲,看来是要落到船桅之顶,那时俯视全船,进攻退守均最有利。风行烈下降了尺许,大喝一声,一挥手上红枪,就借了那点力道,一个倒翻,后发先至,一脚点在船桅上,立刻踏了个凹位出来,可见其用力之猛。“嗖”一声往上升去,丈二红枪化作千百道光影,像朵盛放鲜花般张开,往刁夫人罩过去。谷倩莲此时扯起了风帆,大船立刻加速,将快追上来的小舟抛远了少许。刁夫人想不到风行烈应变得这么灵巧,猝不及防下长索首先被枪尖发出的气劲绞碎,无可借力下,逼得沉气往下坠去。

    风行烈刚才和她交手,给她连挡四枪,知她厉害,若让她落在甲板上,当有一番恶斗,那时鹿死谁手,尚是未知之数,若让卜敌柳摇枝等有一人走上船来相助,更是凶多吉少,一声长啸,跃离高桅,施出厉若海“燎原枪法”三十击中最凌厉的杀着“威凌天下”。一时间风行烈前后左右,枪影翻腾滚动,枪尖吞吐发出的嗤嗤气劲,填满了三丈内的空间。风行烈像藏身在一个枪浪里,打横移向正往下落的刁夫人处。

    盛名之下无虚士,风行烈虽出身黑道,仍被黑白两道中人视为白道新一代第一高手,连庞斑拣选炉鼎,也要挑他出来,岂是幸至。而以厉若海的眼光,亦认定他是有潜力挑战庞斑的人才,这一下枪势全力展开,除非是庞斑浪翻云之辈,谁敢撄其锋芒。更何况刁夫人气浊下沉,风行烈却是蓄势扑来,此消彼长下,纵以刁夫人的武功,也为之色变。丈二红枪攻至,刁夫人长发披散,有若厉鬼,娇叱一声,手中短剑幻化为无数光影,筑起一道护身剑网。“铿!”一声清响,刁夫人被震得横飞开去,离船往江里落下去。风行烈枪收背后,昂然落在船尾处,有若天神,对刁夫人能硬挡自己无坚不摧的一击,亦是心中凛然。

    眼看刁夫人要落在水里,她挥掌一按,发出掌风拍在水面,水浪激溅里,借力跃起,落在最接近追上来的一条船中,免了跌入江水的丑态。这时谷倩莲刚扯起中桅的巨帆,大船去势更速,敌舟远远落在后方,谷倩莲喜叫道:“我们成功了!”

    韩柏得复禅膏之助,站在那里凝神行气,浑身舒泰,体内本是散弱不堪的真气,渐次凝聚,忽然口鼻半丝外气也吸不到,外缘顿息,神气更融合无间,所有人事均给抛于脑外。丹田融暖,只觉体内真气,在奇经八脉里周而复始,往来不穷,因被里赤媚震伤而闭塞的经脉,一一冲开,如此也不知过了多少时间,大叫一声,回醒过来。刚睁开眼,接触到的是范良极闪着惊异的灼灼目光。晨光洒射下,灰儿则在一旁安静地吃着青翠的嫩草,这世界是如此的美好安详,昨夜只是个遥远的噩梦。

    范良极漠然道:“小子别的不行,挨打却是一等一的高手,不过你三天之内,别想再和人动手动脚。”

    韩柏心中一动,隐隐中像捕捉到一丝仍未实在的灵感,若能再清晰一点,自己或真可以在“挨打功”上更进一层楼。

    韩柏忽地跳了起来,嚷道:“不好!我要回去救梦瑶。”想起秦梦瑶,什么“三日内不能动手”的警告也抛诸脑后。

    范良极一手将他抓个正着,怒道:“你鬼叫什么?自身难保,还想去救人,而且噢!你刚才唤秦梦瑶作什么?”

    韩柏心中叫糟,硬着头皮道:“你可以唤云清那婆娘作清妹,我叫她作梦瑶很平常吧!”

    范良极一边上下打量他,一边摇着头叹道:“看来你这小子是泥足深陷,难以自拔。”

    韩柏苦着脸哀求道:“不要拉着我!”

    范良极哂道:“不拉着你让你去送死吗?不要以为我在乎你,我只是为了朝霞和柔柔,才关心你那已踩了半只脚进鬼门关的小命。秦梦瑶若要你去保护她,言静庵也不会放她出来去学韩大侠那般丢人现眼。”

    韩柏看看天色,一震道:“不好!我要立即赶到韩府去,我身上还有马峻声作恶的证据。”

    范良极眯着眼道:“那是什么证据?”

    韩柏理直气壮道:“是马峻声手抄的无……无什么十式……”

    范良极冷冷道:“那能证明些什么?”

    韩柏呆了一呆,为之语塞。现在何旗扬已死,只是这手抄的“无想十式”确是证明不了什么,一时无辞以对,可是那因想念秦梦瑶而起的心潮,却愈发翻腾。

    柔柔听得韩柏的声音,奔了出来,喜叫道:“公子!你好了!”

    范良极挥手道:“柔柔你待会再出来,让我先和你这公子大侠解决一些私人恩怨。”柔柔犹豫半刻,不情愿地回到屋里去。

    范良极两手改为扯提着韩柏衣襟,狠狠道:“好小子你听着,你喜欢秦梦瑶是一回事,却不能对朝霞和我的义妹始乱终弃,你若要去见秦梦瑶,我立刻宰了你,也好过便宜了里赤媚。”

    韩柏苦笑道:“我何时乱过她们,更没有说要弃她们,死老鬼你静心想想,我逃过了方夜羽三次袭击,正好逼方夜羽斗上一场,若是干掉了他,不是整个天也全光亮了。”

    范良极双手收得更紧,害得韩柏差点要用脚尖来站着,他两眼凶光闪闪道:“你靠着沾了我口水沫的复禅膏,勉强打通了经脉,妄想再动真气的话,不出十招定要吐血而亡,何况你一定胜得过方夜羽吗?别忘了谁是他的师父。”

    韩柏呼吸困难地道:“不要对我那么没有信心,我待三天之后,才和方夜羽动手,不一定会输吧!”

    范良极用力一推,将韩柏推得跌退数步,戳指骂了一连串粗话,才道:“你还说不是始乱终弃,朝霞现在恐已被陈令方带往京师途上,你还要在这里左等右等,这算什么一诺千金、行侠仗义的大侠?”

    韩柏想不到自己的大侠身份仍未给剥夺,但对范良极的指责亦无法反驳,摊手叹道:“起码你也要让我见见秦梦瑶,看到她安然无恙,我才可以放心离去。”

    范良极听得他肯逃走,面容稍缓,挥手道:“不用看了,我昨夜找你时,隔远看到了她,听到韩宅后蹄声响起,才追过去,后来见到是你,没有继续追她。”

    韩柏脸色一变道:“那更糟了,难怪里赤媚没有追来,定是梦瑶截下了他。”想起里赤媚鬼魅般的身法,惊人的手段,他到现在仍是犹有余悸。

    范良极道:“这个你放心,言静庵和庞斑的关系非同小可,里赤媚纵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动秦梦瑶半根秀发,何况他未必可以胜过秦梦瑶,请勿忘记秦梦瑶乃慈航静斋三百年来最出类拔萃的高手。好了!没有话说了吧?”

    韩柏仰天一叹道:“就算有话说,你也不会听的了,好吧!死老鬼,我们怎样逃走?”

    范良极大叫道:“柔柔!出来带这高丽来的朴文正专使进去沐浴更衣,好去拜会武昌府台兰致远大人。”

    韩柏吓得跳了起来,嚷道:“什么?”

    范良极两眼一翻,哂道:“什么什么的?难道你是倭寇派来的间谍,又或天竺来宣扬佛法的僧王吗?”

    谢峰缓步走进厅内,左右伴在他身旁是西宁派的简正明和沙千里,后面跟着的才是同属十八种子高手的同门鸿达才和郑卿娇,叫人感到西宁派在这事上,与长白联成了一气。

    身为主人的韩天德满脸忧色地站了起来,拱手迎迓道:“韩天德恭迎大驾光临。”

    谢峰脸色阴沉,仰天一叹道:“这样的事发生在天德兄府上,令贵府上下困扰不休,谢某深感愧疚,只望今天能将整件事弄个水落石出,我们八派也不用为此再扰扰攘攘,徒惹外人窃笑。”

    谢峰对韩天德如此客气说话,令众人颇感意外,因为说到底这事总是发生在韩府,而且五小姐宁芷和马峻声关系特殊,是人所共知之事,故韩府不无包庇马峻声之嫌,长白仇视韩天德才是正理。亦有人想到谢峰这样说是缩小打击面,集中力量对付少林派,因为韩天德武功虽不怎样,可是和韩清风两兄弟在白道里都是德高望重,人缘极好,谢峰若对韩天德不客气,很多人会看不过眼,生出反感。

    韩希文走了出来,招呼各人在分列四方的椅子坐下,又唤下人奉上茗茶美点,绷紧的气氛稍为缓和了点下来。各派的代表人物纷纷入座,地位较次的弟子小辈则立于他们尊长椅后,不敢坐下,腾出了七八张空椅子来。韩府的人不论,除了秦梦瑶、杨奉、夏厚行三人外,其他的都是八派中人,计有长白的谢峰、鸿达才、郑卿娇;西宁的沙千里和简正明;少林的不舍;出云道观的云清;书香世家的向清秋夫妇;武当小半道人;古剑池的冷铁心和一众弟子。八派中除了菩提园外,倒有七派来了,于此可看出八派对事件的重视。马峻声面无表情,静坐在不舍和云清之间,垂着头,避免和对面目光灼灼的谢峰两眼相触,也不知是否问心有愧,还是另有对策,不想给人提早看透。秦梦瑶静坐一角,面容静若止水,虽在这么多人的场合里,仍给人一种超然独处的明显感受。反是其他人,特别是年轻一辈的男女弟子,受她秀色和特殊的身份吸引,不时偷眼去看她。

    谢峰喝了一口茶,将茶盅放在身旁的几上,心中冷笑一声,暗忖:不舍你扮哑巴便可以了吗?我偏要逼得你丑态百出,向不舍微微一笑道:“不舍大师,据我所知,少林对小儿惨死于奸人之手一事,费了很大心力,只不知调查可有任何结果?”

    谢峰和不舍两人,同为十八种子高手里,有资格可列席八派联盟十二元老会的两个人,论身份武功都极为接近,隐为较年轻一辈中的领袖人物,所以野心勃勃的谢峰,一向视不舍为唯一的竞争对手,若能扳倒不舍,谢峰自问迟早可以成为八派的第一人。而不舍在与庞斑对阵时的特出表现,使两人间的争斗更为白热化。

    不舍暗叹一口气,放下茶盅,从容道:“当日我们在嵩山接到令郎不幸的消息后,立即在敝派掌门主持下,举行了长老会议,席间决定只要有人能提出确凿证据,证明门人马峻声确是杀死贵门谢青联的凶手,小僧立即就地清理门户。”手一扬,那方昨天制得马峻声双膝下跪,代表了少林最高规法的门法令,脱手疾起,化作一道黑影,插入厅顶正中横梁之上,入木却只有寸许,整整齐齐地直嵌入梁内。

    谢峰心中暗凛,不舍看似随便一掷,其中却大有学问。因为这法令本身乃精铁打制,重量不轻,加上不舍像是以全力掷出,速度惊人,理应深陷进横梁之内,但偏偏只是入木寸余,看来庞斑指出不舍已成功达致了“两极归一”这武学无上心法之语,不是虚言。反之马峻声却私心窃喜,不舍若要人拿出证据,证明他与谢青联之死一事有关,那他今天定难以幸免。但若要证明他是凶手,真是谈何容易,难道不舍真的因为与父亲马任名的关系,暗暗维护他?禁不住对不舍好感大增。

    秦梦瑶却是心中一叹,她刚才已将昨夜发生的事,全告诉了不舍,但不舍现在的这一番话,摆明了不会轻易清理门户,心中也想到不舍并非在护短,他要维护的只是少林的令誉,为了少林,他愿意做任何事。而他这一招亦极为厉害,万一真有人提出了无可辩驳的证据,他一掌送了马峻声归天,其他各派亦无人有话可再说。但若谢峰等提不出证据来,便难以硬逼不舍将马峻声交出来了。其他众人大都觉得不舍直接痛快,因为怀疑马峻声乃杀谢青联的凶手,只是心中存疑的事,从没有人公开提出来,现在由不舍亲口直截了当地说出来,长白的人若要在气势上压倒不舍,须立即提出证据,否则会变成絮絮不休,尽缠在其他支节之上。

    不舍仰首望向梁上的门法令,淡淡道:“这是敝门的执法令符,代表的是严正不偏的少林令法和声誉,不舍绝不会污了它的清名。”

    一声长笑,出自“赤脚仙”杨奉的大口,跟着喝道:“好!宗道兄立场清楚分明,痛快淋漓,好!”这昔日出生入死的战友在他来说,无论做了和尚或皇帝,始终仍是许宗道,就像朱元璋永远是朱元璋那样。众人这时更清楚感觉到杨奉是冲着显然站在长白那边的西宁剑派而来,禁不住暗暗皱起眉头,知道这次的公议会将很难善了。“鬼王”虚若无虽非八派之人,但在江湖上和在八派里却具有庞大的影响力,像不舍等很多八派里的中坚精英,均曾是他帐下的猛将,只是这点,足使八派不敢不重视他的看法和意见。

    谢峰的脸色更阴沉,只是杀死一个马峻声,并不足以消除他丧儿的愤慨,只有将少林的令誉践踏于脚下,方能泄掉他对长白长期被少林压于其下的积愤。少林无想僧曾两次和庞斑交手,虽均以败北作结,却无人敢看轻少林,反觉得少林有种,在绝戒大师死于庞斑手下后,仍敢昂然向这天下第一魔君挑战。故反而对一直避免与庞斑交手的长白不老神仙,生出微言。只是这点,已使长白和少林难融洽相处,当日谢青联以此讥嘲马峻声,自有其前因后果。现在不舍明确表明了立场,进可攻退可守,大不了牺牲一个马峻声,更使一向感到被不舍压居第二位的谢峰怒火中烧,可恨这又不是可变脸发怒的场合和时刻。

    坐在谢峰旁边的简正明先向杨奉微笑点头,不愠不火地道:“说话可以痛快淋漓,但若想将青联小弟的惨死弄个水落石出,却不得不先理清楚所有细节,方可作出结论。”

    沙千里接口道:“事实上没有人硬派马贤侄是凶手,只不过他适逢其会,又密切参与了擒拿凶嫌韩柏的事情,现在何旗扬已死,负责在狱中审问小仆韩柏的所有人等,均不知所踪,所以我们不得不向马贤侄问上几句话,未知不舍大师以为然否?”

    两人一唱一和,话里暗藏机锋,不但化解了不舍速战速决的策略,还隐隐指出不舍在为马峻声隐瞒真相,确是连消带打,非常厉害。

    坐在马峻声旁的云清看了看马峻声本是神采飞扬,现在却是黯淡深沉的俊脸,心中不禁勾起了难舍的亲情,幽幽一叹道:“两位师兄之言合情合理,峻声你将整件事再复述一遍,好解开各叔伯前辈心中的疑问。”

    马峻声先转头望向不舍,征询他的意见。不舍对西宁剑派简正明和沙千里似守实攻的话,没有丝毫不悦的反应,从容一笑道:“既是如此,峻声又何碍将整件事重述一次。”

    马峻声待要说话,谢峰冷然挥手打断道:“马世侄所要说的事件过程,天下皆知,不劳重述一次,谢某只有几个疑问,梗在心中,望世侄有以教我。”

    古剑池的“蕉雨剑”冷铁心截入道:“这对峻声太不公平了,事实当时在韩府有资格暗算青联贤侄的人,绝不止峻声一人,要问话,应不放过每一个人。”言罢,眼睛射出严厉的神色,望向静坐一旁的秦梦瑶。

    这样一来,只要不是患了眼盲症的都知道他把矛头指向了秦梦瑶。当日有份参与围攻庞斑的种子高手,亦想到冷铁心仍记恨秦梦瑶替庞斑挡住了不舍的挑战。

    “书香世家”的向清秋脸上露出不悦的神色,冷冷道:“梦瑶小姐身份超然,谁有向她问话的资格?”

    沙千里一声长笑道:“向兄这话,沙某不敢苟同,何况为了弄清楚整件事,梦瑶小姐亦不会吝于开金口吧?”

    武当的小半道人嘻嘻一笑道:“梦瑶小姐今天坐在这里,当然是想把事情弄个清楚,沙兄语气中为何火药味会这么重呢?小心会变成意气之争,那时高兴的不会是八派里的任何人,而只会是我们的敌人。”他说来轻松至极,若好友间在谈谈笑笑,一点不会让沙千里感到被指责。

    众人说到这里,仍未转入正题,由此可见事情的复杂本质。“叮!”杨奉将盅盖重重覆在茶盅之上,发出一下清响,将所有人的目光全扯向他身上。这豪汉闷哼道:“若是照现在般说来说去,尽在支节问题上纠缠不休,我们再说三天三夜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我看还是依宗道兄先前所说的,干脆利落地指出谁的嫌疑最大,再提出实在的人证物证穷追猛打。要知道就算送到官府里去,没有证据也不能置人以死罪,因为若是冤死的话,谁可负起责任?何人认为不该这样做,我杨奉倒想听听他的解释。”

    一直没有说话,韩三公子希武的师父“戟怪”夏厚行大笑道:“杨兄说得好极了,江湖上仇杀无日无之,若每件凶案我们都要找个人来背黑锅,武林里将永无宁日,所以若没有人能提出确凿证据,这件事理应作罢。夏某这番话,各位认为如何?”此人一向自高自大,否则也不会教出韩希武这样的徒弟来,一开腔,登时把长白和西宁的人全开罪了,气氛一时僵硬至极点。

    雍容贵气的云裳柔声道:“大家定必同意今天的公议会,目的是要把真凶找出来,我们虽不一定会成功,总不能不尝试,若各位没有其他意见,便由我开始提出疑问,好吗?”她的话条理分明,语气温柔,各方面的人均感到难以拒绝。众人纷纷点头。

    谢峰心想,看看你怎么说,就算你偏帮少林,我也不会怕。点头道:“向夫人请说!”

    云裳美目扫过众人,缓缓道:“假若我是那凶手,杀了人后溜之大吉,不是一干二净?何需事后力图掩饰,以致沾上嫌疑?”她的话虽像是为马峻声开脱,但众人都知道她真正的用意,是在引导各人去深入思索整件案情。

    果然鸿达才道:“道理很简单,凶手杀人时,刚好给负责打理武库的小仆韩柏撞破了,一时慌乱下,忘记了别人是否相信这小仆有没有杀人的能力,将小仆打昏,移刀嫁祸,嘿!就是这样。”

    郑卿娇接着道:“何人在事后设法掩饰?何人将那小仆苦打成招后灭口?那人就是凶手,还有比这更有力的证据吗?”

    他两人没有一句话提马峻声,但却没一句话不明指他是凶手。马峻声默然不语,虽受到这般凌厉的指控,却似完全无动于衷,没有一丁点儿表情的变化。

    冷铁心嘿笑道:“若冷某是那人,杀一个是凶手,杀一双也是凶手,何不干脆干掉韩柏,岂非也可像向夫人所说的,完全置身事外吗?”鸿郑两人愕了一愕,一时语塞。

    一直默坐一旁的秦梦瑶首次发言,淡淡道:“因为看到凶案发生的人并不是韩柏,而是七省总捕头何旗扬。”当她提到韩柏时,心中不由重温昨夜和他那无忧无虑、瞎缠不清的情况。

    众人一齐色动,连谢峰也一震道:“梦瑶小姐可否解释清楚一点?”

    不舍仰天一叹道:“少林不幸,出了何旗扬这个败类,梦瑶小姐请直言,少林绝不推卸责任。”

    秦梦瑶暗赞不舍提得起放得下,亦知他有恃无恐,因为何旗扬已死,不舍若蓄意要护着马峻声,大可将所有责任推到何旗扬身上,甚至那“无想十式”,也可当是方夜羽陷害马峻声的假证据,暗中叹了一口气,缓缓道:“这事说来话长,让我先由韩柏说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