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妾意郎情
易燕媚失魂落魄地在路上走着,本来她已没有特别的目的地,只是以往在山城时,不时听干罗提起鄱阳湖的山光水色,似是对这大湖情有独钟,又从方夜羽处得知干罗逃往九江府,感到干罗极可能是往鄱阳湖来,所以来碰碰运气,能遇上干罗的希望实在非常渺茫,刚才目睹马心莹惨死,心生感触,这刻更若无主孤魂,不知何去何从。
蹄声在后方响起。易燕媚毕竟富于江湖经验,纵使在失落的情绪里,仍自然而然躲往道旁的草丛后。尘土飞扬下,一批百来人的劲装大汉,策马驰过,竟全是以往山城的手下,现在背叛了干罗,随“飞腿”毛白意加入了方夜羽的人。易燕媚身心皆疲,乘机坐了下来,暗忖方夜羽如此调兵遣将,不用说也是进行策划了多时的进攻双修府行动,一场风雨正在酝酿中。以往想起争霸江湖,易燕媚都感兴奋莫名,但现在只希望永远再看不到任何斗争仇杀。假若自己从此放下武事,避进穷乡小镇里,是否可以过些安乐日子呢?
就在这时,一双赤脚出现在她眼前。易燕媚芳心大骇,想往后退,“砰”一声撞在一棵大树干上,对她这种擅长轻功的人来说,这是绝不该发生的事,可见她是如何惊惶失措。杨奉哈哈大笑,一掌印来。易燕媚蛮腰一扭,转到树后,刚拔出两把短剑,忽觉不妥,原来杨奉仍招式不变,一掌往树身印上去。幸好易燕媚惊觉得早,想到对方的功力已高明至隔物传力的境界,两剑撑在树身,疾退开去。她的娇躯刚离开树身寸许,杨奉浑厚刚猛的掌劲由双剑处传来,易燕媚惨哼一声,踉跄跌退,到背脊撞上另一棵大树,才能停下。
杨奉由树后转了过来,哈哈笑道:“姑娘太大意了,记得做好事为人做坟,却忘记了留下足印,让我轻易追来,难道你以为我会让知情的人活在世上吗?”
易燕媚懊悔不已,暗恨自己失魂落魄,完全没有想过杨奉会回过头来毁尸灭迹,致发现了自己的踪迹。他当然不会容许有人知道他杀了马心莹。
杨奉眼中凶光闪闪,冷冷道:“我杨奉一生都在追求武道的巅峰,所以远赴域外,但愿能有奇逢巧遇,只恨十多年来一无所得,本断了希望,可喜老天爷终被我感动,赐我鹰刀,现在只要杀了你,天下再无人知道此事,只要我有时间,哪怕是十年或是二十年,终有一天会给我悟通鹰刀的秘密,使我成为继传鹰之后的大罗金仙,哈……”他显然得意至极,又不怕易燕媚能逃出手底,竟一口气将心中的话吐出来。
易燕媚气血浮动,心头烦闷,知道被对方掌劲所伤,展不开平时一半功夫,自忖必死,反平静下来,缓缓道:“你杀了马任名吗?”
杨奉仰天一阵狂笑道:“这小子枉我一向待他如兄弟,竟敢大胆骗我。杨某既给他骗了一次,还会有第二次吗?在我入林追他女儿时,他先中了我学自天竺的一种掌法,假若他能立在原地不动,调气治伤,一盏热茶工夫,即可复原,岂知他急于逃走,妄动真气,到发觉不妥时已太迟了,哈哈……”
易燕媚见他状若疯狂,知此人为了鹰刀,到了六亲不认的地步,眼光落在他背上露出来的刀柄,心想这就是天下人梦寐以求的神物了,自己为它而死,总算不是死得不明不白,算了吧!一切也罢了。狂劲卷起,杨奉的铁拐已然出手,当胸戳至,拐头左右摆动,隐隐封死自己朝上和移往左右的逃路。易燕媚知道纵使在最佳状态,也不是这人十招之敌,闭上双目,只求一个痛快。
南康府的大街当然比不上黄州府、武昌府等大城邑的热闹,但自有一番小康之象,在市中心一幅大空地处,有十多个各地乡人到来摆卖蔬果和各式用具的地摊,价廉物美,引得附近的人到来选购。有些熟食贩子乘机在空地两旁竖起帐幕,摆了几张桌子大做生意,光顾的人真还不少。谷倩莲恢复她的俏皮活泼,拉着风行烈在大街小巷到处溜达,全无顾忌,见到这么一个好去处,忙拉着风行烈到其中一个面摊的空桌子坐下,叫了两大碗牛肉面,津津有味地吃起来。风行烈也感肚子饿了,风卷残云般转眼吃个碗底朝天,汤水也一古脑儿送进去祭五脏庙。
谷倩莲“叽”一声笑道:“看你的吃法怎知这碗面是何滋味?”
风行烈实在无法将这眼前快乐得像小鸟的谷倩莲,和刚才静室外一面凄苦的她相连起来,拍拍肚皮道:“快有快的滋味,慢有慢的滋味,我不说你吃得不够痛快,你还来说我。”
谷倩莲夹起一箸面,笑眯眯道:“只有慢吃才能将吃的快乐延长,像你这种吃法,纵使痛快,时间也短暂多了。”
风行烈愕了一愕,心想此姝说话总有点歪理,不敢重蹈前辙和她辩论下去,看她再吃了几口后道:“你好像一点不急于回双修府去的样子?”
谷倩莲放下碗筷,兜了他一眼,甜甜一笑道:“方夜羽不急,我们为何要急,何况……”幽怨地瞅着他续道:“何况我不想这么快回去。”
风行烈拿她没法,索性闭口不言,要了壶浓茶,悠哉悠哉地喝起茶来。谷倩莲一边喝茶,一边拿眼看他,俏脸笑意盎然,一副只要和你一起便无比满足的样子。
风行烈见到谷倩莲这么欢天喜地,心情开朗起来,道:“刚才你一路来时,不时在街角处流下暗记,为何现在仍未有人来和你联络?”
谷倩莲美目涌出深情,没有答他这问题,却道:“记得那晚烧卜敌那些贼船前,我曾说过要告诉你一个双修府的秘密,你还记得吗?”
风行烈想起那晚从“白发”柳摇枝手上救出眼前的佳人后,夜半栈房私语的醉人情景,心中涌起丝丝甜意,经过了刚才的雨中拥抱,往日风行烈自己一手筑起来阻隔着两人的堤防,已给长期患难与共建立起来的深厚感情、男女天生的互相吸引所汇成的洪流冲破了一个大缺口。听到谷倩莲重提那未有机会说出来的秘密,风行烈既感温馨又感有趣,微笑道:“当然记得!”
谷倩莲娇嗔道:“那你为何一句不问,难道不关心倩莲的事吗?”
风行烈想不到罪名如此严重,苦笑道:“你要说自然会说出来,以你谷小姐的一向作风,小生想不听也不行,若我问你,不知你又会出什么花招耍弄我?”
谷倩莲“噗哧”一笑,横他一眼,小嘴喃喃念道:“小生!嘻!小生!”对风行烈首次自称小生大感有趣。
看她娇态流露,天真可人的风姿,风行烈心神全被吸引了过去,蓦地心中一震,自己难道将冰云置诸脑后了吗?
谷倩莲看到他神色有异,奇道:“你在想什么?”
风行烈看着谷倩莲,心中叹了一口气,靳冰云和谷倩莲两人有着极端不同的性格特质,前者像永远被失落和哀愁锁在一起,而后者则永远那样积极进取,充满了对生命的热爱和活力,谷倩莲正逐渐填补他内心因靳冰云离去而腾出来的空白。在敌人庞大的压力下,没有人知道明天能否活着,时日既无多,为何不好好掌握眼前的珍贵时刻?若自己的怪伤真能被治好,跟着的事就是向庞斑挑战,只有那样做才可以补偿因厉若海为救自己而身亡的悲痛,因冰云的欺骗而造成的创伤,纵使战死,总胜过苟且偷生。就是在这种心态下,使他原本紧闭的心扉开放了,也使他感到应善待眼前对他情深一片的娇娃,而谷倩莲亦的确对他有强大的吸引力,能给予他靳冰云从来没有予他的实在感和浓烈得没有任何保留的爱。
谷倩莲竖起一指按着樱唇,示意他不要说话,甜甜一笑道:“让我猜猜风小生的脑袋内现在装着什么东西?”
风行烈顽皮心大起,暗忖自己堂堂男子汉大丈夫,平日的唇枪舌剑、玩弄手段总斗不过这小精灵,如何抬起头来做人?不由动起脑筋来,看看能怎样胜回一局。连他自己也不知道,经过了一段遥远的心路历程后,他终于由漠然不理、尽力拒绝,而至现在的投入和接受,享受到和眼前玉人相处的乐趣。这并非说他移情别恋,而是生命本身的力量使人无法永远活在痛苦和消沉里,厉若海的死和谷倩莲的爱,正是令他振作起来最重要的两个因素。
谷倩莲作出个妩媚动人的猜想表情,试探着道:“你在想……”她还未说出来,风行烈大摇其头。
谷倩莲大发娇嗔道:“人家还未说出来,你怎知猜得不对?”
风行烈哈哈一笑道:“你谷小姐有多大道行,难道瞒得过我风行烈吗?当然知道你猜错。”
风行烈罕有表露如此强烈的“反击性”,谷倩莲露出戒备的神情,杏目圆瞪道:“说出来吧!若是我心中猜到的事,倩莲会要……要你……唔!说吧!”
风行烈见谷倩莲破天荒第一次落在下风,大感痛快,哂道:“要我风行烈好看!是吗?”
谷倩莲咬着下唇,瞅他一眼,跺足道:“想欺负人家吗?快说出来!”
风行烈微笑道:“我的脑袋装着的不是什么东西,而是两个字,不过当时认得的只有开头时那半边‘女’字,跟着其他的都像鬼画符那样,叫风小生如何辨认?又或者小生才疏学浅,不认得那么多字吧!”
谷倩莲俏脸一红,又羞又气,又不知风行烈是真的辨不出写在他背上那两个字,还是存心耍弄她,一时间乱了方寸。
风行烈步步进逼道:“下面那个字似乎浅白一点,好像是个‘你’字,上面那个则怎样也辨不出来,‘女’作偏旁的字那么多,究竟应是哪一个?”
看到风行烈扮出来的皱眉苦思状,谷倩莲终于知道中了奸人之计,不依道:“行烈啊行烈!人家还未嫁你,你就在欺负人家!”
这么直接大胆的话,真亏谷倩莲说得出口,风行烈呆了一呆,猛地醒觉,知道谷倩莲正在反击,暗忖这次无论如何绝不可败下阵来,而且确想看看谷倩莲招架无力的娇憨样儿,把心一横一拍额头,举手作投降状道:“风某真是愚不可教,忘了有女才能成家,这个正是‘嫁’字。好!由今天开始,风某向江湖宣布,因受不了谷小姐多方引诱,终于失陷情关。”他本是风流潇洒的多情人物,只因受到靳冰云的打击,意冷心灰,这刻放开束缚,立即恢复本色。
谷倩莲娇羞不胜垂下头去,低声道:“记得大丈夫一诺千金啊!”旋又想起另一事,不忿地道:“谁在引诱你啊?”刚才她还要告诉风行烈那个秘密,现在调起情来,什么也给抛诸九霄云外。
风行烈完全投入了谷倩莲醉人的少女风情中,首次成功地抛开了过往的辛酸遭遇,奋起雄心,却非关什么争霸江湖之事,而只是怎样要把眼前可爱刁蛮的娃儿暂时治个贴服,不让她有还手之力,柔声道:“倩莲!”
谷倩莲从未听过风行烈如此温柔的呼唤,芳躯轻颤,抬起头来,羞喜地道:“什么事?”
风行烈知她全无防备,强压着快要大获全胜的快意,淡淡道:“给我亲亲好吗?”
纵使谷倩莲如何早熟大胆,终究是个未经男女之事的女儿家,不似风行烈在这方面有着丰富的经验,而风行烈亦正是看准这点,展开攻势。这种男女之乐,只有在无所不用其极时,才可尽欢。两人自相识以来,一直采取主动的都是谷倩莲,现在风行烈抢回主动,立即乐趣横生,令两人的心更贴近。
谷倩莲红透了耳根,心波荡漾,偷眼看看附近已开始注意他们的其他食客,愕然道:“在这里?”
就凭这句话已可看出谷倩莲比起一般闺女大胆了不知多少倍,因为她不是拒绝,而只是犹豫这是否适合的地方。换了其他女子,这种荒唐情话听都不可以听进耳朵里去。
风行烈认真肯定地道:“当然是在这里!”
谷倩莲乌灵灵的双眸秋波流转,眼中闪过看穿了风行烈虚张声势的神色,嫣然一笑,不理来自四周的目光,隔着桌子半仰俏脸,嘟起小巧的嘴巴,一副任君品尝的诱人样儿。
这回轮到风行烈愕然以对。心中一气,难道我风行烈每次和你谷倩莲交手,都要弃甲曳兵大败而逃?干咳一声,狠狠咬牙,两手撑在桌面,支起身体,摆出一副要越过来狼吞虎咽的凶霸相。
谷倩莲半闭的美目掠过恐慌,“嘤咛”仰后,差点缩进桌底下去,求饶道:“风公子放过乖倩莲这次吧!”
风行烈哈哈大笑,坐回椅上,充满纵横情场、凯旋而归的胜利感觉。自靳冰云离开他后,从未如这刻般的忘忧无虑,冷漠全消。谷倩莲重新坐好,一脸娇嗔,又喜又怕,那多情少女的娇俏模样,动人至极点。
两人公然调情,兼之男俊女俏,看得四周的人眼也傻了,大叹世风日下,人心不古。风行烈还不觉得怎样,谷倩莲终是黄花少女,又怕风行烈有更越轨的狂行,低声恳求道:“行烈!走吧!”
风行烈像一点也不知道成了别人眼光焦点,悠然道:“你若不告诉风某要到哪里去,我是不会像傻子般任你带着游花园般东逛西走。”在与谷倩莲充满男欢女爱的“对仗”里,他从未占过上风,故分外珍惜。
谷倩莲惊魂甫定,道:“怕了你!昨夜倩莲淋了雨,有少许不舒服,想到药铺抓一剂风寒茶,喂!你究竟陪不陪我去?”
风行烈摇头苦笑,知道自己虽偶有小胜,终不是小精灵的对手,摊手道:“小生怎敢说个不字,若耽误了谷小姐病情,谁担当得起?”
门开,韩家二小姐慧芷一身湖水绿丝锦衫裙,肩上披着素黄肩绣,若有所思地走了进来,对坐在绣帐低垂床上目瞪口呆的戚长征视若无睹,移步到古琴前,伸指轻按琴弦,“叮”一声弹响了一个清脆若深山禅院敲钟的泛音,移到窗前,往外望去,幽幽叹了一口气。戚长征头皮发麻,纵使面对千军万马,也比面对现在这尴尬场面容易应付。正想偷偷下床,开门离去。韩慧芷转过身来,在窗旁的椅子坐了下来,茫然望着墙上的一幅字画。戚长征动也不敢动,狼狈已极,心中祈祷着对方看不见自己。
韩慧芷低吟道:“风住尘香花已尽,日晚倦梳头。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闻说双溪春尚好,也拟泛轻舟。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
戚长征看过刚才翻开的词谱,知道韩慧芷念的是其中一首词,他虽然不能完全掌握词意,也听出韩慧芷满怀愁绪,难以排遣,满是失落伤情的味儿。不知如何地,竟萌生冲动,差些要揭帐而出,好好劝慰这秀外慧中的韩家二小姐一番。韩慧芷盈盈站起,朝戚长征走来。戚长征如受雷击,全身麻痹,暗叫我的天呀,韩慧芷已有所觉,骇然止步,抬头望着床上。戚长征暗叫声完了,只要对方一声尖叫,所有东躲西藏的努力将付诸东流。韩慧芷俏脸倏转煞白,张口就要惊呼,忽地及时伸手掩着檀口,只发出“呵”的一声轻响。
戚长征动也不敢动,怕她误会,举手表示全无恶意,道:“我是戚长征!”
韩慧芷惊魂甫定,双手抱着急速起伏的胸脯,微怒道:“你为何到了我床上?还不下来?”
戚长征低声道:“低声点!韩小姐可否装作若无其事,移到窗旁,以免找我的凶人看到我躲在这里。”
韩慧芷犹豫了片晌,想到对方若要害她,刚才实是轻而易举,点了点头,移到窗旁。
戚长征舒了一口气,跳下床来,闪到从窗外望进来目光不及的死角处,低声道:“多谢小姐,我真怕你骇然大叫,那我就完蛋了。”
韩慧芷道:“我若非认得是你,定会叫出来。”
戚长征奇道:“我们怒蛟帮一向被你们白道中人视作洪水猛兽,为何小姐见是我反而不叫?”
韩慧芷怕给人看到她在和人说话,在窗旁的椅子坐下,看着眼前轩昂的青年男子道:“我现在真的弄不清楚谁是好人、谁是坏人?只知大多数人都只为自己的私利打算,唉!”
戚长征知道她因马峻声的误入歧途和八派中人的自私自利生出感触,不知该怎样安慰她,站在墙角,默然不语。
韩慧芷道:“我们不如到楼梯转角处再说,那里不虞被人看见。”
戚长征惊异地看她一眼,想不到她思虑如此周详,又一点不怕自己,忙点头同意。两人躲在两层楼间的楼梯处,为了方便低声说话,两人并坐同一梯级。戚长征解释了自己的情况,当然隐去了水柔晶助他的那一段,因为这是须高度保密的事,方夜羽若知晓,绝不会放过水柔晶。纵使音量近乎耳语,但他浑厚的声音在这半密封的空间内,仍有着空谷回音的效果,似远若近。戚长征说罢,升起一种奇异的感觉,就像眼前初相识温婉贤淑的美女,就是他多年的玩伴,大家孩子般说故事和玩儿。韩慧芷挺有兴趣地专心聆听,没有半句话打岔,还随着戚长征的经历有时惊得吐出小舌,有时做着无声的微笑,表示赞赏,使得戚长征唯恐说得不够仔细。
听罢,韩慧芷抿嘴笑道:“你也算胆大包天了,明知方夜羽不会放过你,还孤身前来武昌;明知我家里八派的人云集于此,仍要摸上门来。”她看似在责备戚长征,但眼中却只有欣赏崇拜之色。
戚长征给这“知己”看得骨头也酥起来,记起什么似的道:“我记起了,进厅时你站在韩天德前辈身后,目瞪口呆看着我,好像看傻子那样。”
韩慧芷笑道:“那时我真以为你疯了,想不到你仍留心到我,还以为你眼中只看到秦小姐!噢!对不起!我不是怪你,秦小姐的确美若天仙。”
戚长征记起自己当众赞美秦梦瑶,当时只觉理所当然,天公地道,不知为何现在给韩慧芷提出来,却大感尴尬,脸上一红,分辩道:“秦梦瑶有她的美,韩小姐亦有你……你的美,噢!我也不知应怎么说,你们都是那么美,但你的美是慢慢来的。”心忙意乱下,他说得一塌糊涂,措辞不当之至,但却清楚表达了他觉得韩慧芷很美。
韩慧芷粉脸通红,暗怪这人坦白得可以,说话没有一点避忌,但另一方面,芳心却是又甜又喜。在高手如云的大厅内,戚长征那种“虽千万人吾往矣”的英雄气概,在她心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所以刚见是戚长征,立刻戒心尽去,自有其前因后果。
戚长征道:“现在马峻声给那秃驴掳了去,你的五妹岂非很伤心吗?”
韩慧芷道:“这事出奇得紧,自五妹知道小柏千真万确没有死后,态度来了个突变,再不提马……马峻声,反嚷着要去见小柏,真令人费解。”说到马峻声时,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好像怕戚长征发觉到她曾暗恋过马峻声的往事。
戚长征浑然不察,一愕道:“什么?小柏没有死?”
韩慧芷不厌其详地解释一番后,戚长征作出苦思状道:“这真是令人难以理解。”
韩慧芷还以为他会对韩宁芷的转变给出合理的解释,一听却是如此,有点失望地道:“原来你也不明白!”
戚长征只觉和她说上三天三夜仍不会有半丝闷意,闻言立刻绞尽脑汁,沉吟道:“会不会你五妹真正爱的人是韩柏才对。”
韩慧芷皱眉道:“怎么会?当时小柏只是个下人吧!”
戚长征不悦道:“人哪有上下之分?”
韩慧芷垂下了头道:“戚兄教训得好,人是不应有上下之分、贵贱之别,慧芷以后再不会有这个想法。”
对韩慧芷的柔顺温婉,勇于认错,戚长征大感不好意思,嗫嚅道:“我这人就是直肠直口,韩小姐莫要怪我。”
韩慧芷出神地瞧着他,轻轻道:“我一直希望有个像戚兄这样的朋友,可教晓我很多不知道的道理哩。”说完想起其中语病,羞得垂下头去。
戚长征似飘然云端,他在怒蛟帮内终日和上官鹰、翟雨时等厮混,互逞唇枪舌剑有之,何来这等温馨软语,怎不另有一番滋味在心头。一时间两人各有所思,沉默起来,间中眼神接触,两人都吓得望向别处。
戚长征蓦地想起不知不觉间在这楼梯已待了很长的时间,但又有点不愿离去,想了想,问道:“现在马峻声的事已告一段落,你们……”
韩慧芷道:“现在我们唯一的愿望,就是大伯能无恙归来,不舍大师答应了不惜动用一切力量,务要找到他,现在好多了,起码比以前茫无头绪有些着落。”顿了顿又道:“阿爹会带我们到别处住上一段日子,其实主要还是为了五妹,希望她离开这里后,会忘记曾发生过的伤心事。”
戚长征一呆道:“你们要到哪里去?”
韩慧芷垂头轻轻道:“你会来找我吗?”
拐未至,劲气笼罩着方圆丈许的空间。易燕媚心中叫道:“死了最好!什么都不知道了。”索性闭上眼睛。劲气忽敛。易燕媚大感奇怪,睁开眼来。只见“赤脚仙”杨奉一双赤脚一前一后,像生了根动也不动,手中铁拐遥指自己,一双灯笼般的大眼凶光闪闪,似在看着自己,又像视而不见。
易燕媚大惑不解时,杨奉沉声道:“谁?”
干罗平静的声音在杨奉身后某处响起道:“杨兄为何不继续动手杀人?”
杨奉闷哼道:“你若不想她死,先给我退后十步才说。”
干罗负着双手,在杨奉背后出现。易燕媚失声悲叫道:“城主!”
杨奉一呆道:“城主?来者是否‘毒手’干罗?”
干罗淡然道:“正是干某,杨兄认不出我的声音吗?你的武功虽大有进步,但记性却差了很多。”
杨奉大喝道:“你再不滚开!杨某立即杀了她!”
干罗长笑道:“你的记性真不行,我干罗何等样人,岂会受你威胁,看矛!”
杨奉大吃一惊,他虽有把握杀死易燕媚,但却知道绝逃不过干罗趁势而来的猛击,大骇下转身迎战。岂知干罗依然负手卓立,名震天下的矛仍在背上。这一下反变成杨奉腹背受敌,禁不住一阵心寒。
干罗失笑道:“早说过你的记性不行,谁听过干某会在别人背后出手的?”
杨奉强压下因干罗冷嘲热讽而来的狂怒,面对这位列黑榜、天下有数的高手,纵使以他的自负亦不敢不全神贯注,加倍小心。
易燕媚乘机叫道:“城主,传鹰的厚背刀在他背上。”
杨奉恨得咬牙切齿,怒道:“早知一拐先杀了你这贱人。”
干罗愕了一愕,道:“既是如此!杨兄请罢!”
这次轮到杨奉一呆道:“什么?”
干罗冷冷道:“怀璧其罪,只是这把刀已够杨兄受了,我本打算留下杨兄,将你万般折磨,以泄辱我干某女人之恨,现在已无此必要,滚!”
易燕媚听到干罗说自己是他的女人,浑身一颤,不能置信地悲叫道:“城主!燕媚……”
杨奉双目凶光大盛,瞪着干罗眨也不眨,忽地身子往前一俯,似要冲前出手,倏又改变方向,往横移去,没入林内,消失不见。易燕媚跳了起来,不顾一切往干罗奔过去,干罗微微一笑,张开手来,将她搂入怀内。
易燕媚悲喜交集,眼泪不住滚滚流下,滴在干罗胸前的衣衫上,颤声道:“城主!你终于来了,你不怕燕媚再骗你吗?”
干罗道:“我干罗只会给人骗一次,自信再没有第二次。”
易燕媚喜极泣道:“城主!城主!”却再说不出其他话来。
干罗淡淡道:“刚才真是险得很,想不到杨奉的武功竟进步到如此地步。”
易燕媚一呆道:“城主!你……”
干罗点头道:“不错!我内伤仍未痊愈,和他动手,未必能稳胜他。”
易燕媚骇然道:“杨奉真的那么厉害?”
干罗笑道:“任他如何厉害,仍斗不过整个江湖,我会将鹰刀落在他手里的事,传遍江湖,那时天地虽大,将没有半尺他容身之地,待我养好伤势,再见他之日,将是他血溅十步之时,哼!”
韩柏盘膝静坐床上,神态庄严,有若老僧入定。柔柔坐在床旁的椅上,看着这对自己有救命之恩,又使自己倾心的俊伟男子,心中充满幸福的感觉和憧憬。开始时,她很担心会连累了他,没有人比她更明白心胸狭窄的莫意闲睚眦必报的性格,但现在有了范良极在,她再没有那么担心。跟了莫意闲后,她本以为一生就这样完了,委屈自己去服侍一个自己完全不喜欢的男人,在世间还有比这更痛苦的事吗?她曾多次想到一死了之,可是她还年轻,她不甘心。如今在她灰黑的天地里,忽然闯进了这使她钟情的男子,他又是那样有趣和善良,使她分外珍惜这天赐的缘分。和韩柏、范良极两人一起时,无论在多么艰辛的环境里,总是充满了希望和欢乐的。两人荒诞不经的行径,令本是平凡沉闷的世界,变成妙趣横生的历奇天地。他们间真挚的友情,使她感动和温暖,她完全不能想像,没有了他们,生命还有什么意义。
就在这时,韩柏从自疗的静坐里醒转过来。韩柏一睁眼,看到柔柔目不转睛、深情无限地看着自己,喜道:“天黑了没有!”说完才知道是蠢话,看着阳光普照的窗外,失望地道:“唉!何时挨到天黑呢?”
柔柔知他因要留在房中诈病气闷得要命,柔声道:“公子!柔柔在这里陪你呵!”
韩柏仿佛这时才注意到对方,呆呆看了她一会,舐舐嘴唇道:“柔柔!你真美!”
柔柔喜滋滋地道:“谢谢你!”
韩柏记起柔柔衣服内那副天赐的动人胴体,同时亦想起和花解语行云布雨的尽兴缠绵,全身的温度立刻上升,暗忖横竖眼前尤物乃我韩柏的人,现在又没有什么事可做,还有什么比得上男欢女爱更好的事,心中一热道:“柔柔!你先去把门关上,以免那老猴儿进来撞破我们的好事。”
柔柔犹豫起来。韩柏催促道:“快点!”
柔柔没法,走去关上了门,站在那里,却没有知情识趣地走回床边,大异她以往的言听计从。
韩柏奇道:“喂!过来。”
柔柔垂着头,坐到床沿。韩柏移前和她并排而坐,伸手搂着她香肩,看着她艳媚诱人的轮廓,嗅着她动人的体香,忽地想起了秦梦瑶,心想若有一天能和秦梦瑶如此销魂,甘愿减寿十年。
柔柔低声唤道:“公子!”
她银铃般悦耳的声音,令韩柏骨头也酥软起来,在她嫩滑的脸蛋香了一口,道:“什么事?”
柔柔有点惶恐地道:“范大哥曾吩咐过,公子内伤未愈,最好不要有房事,否则……”
韩柏怒道:“又是那死老鬼。”想了想又化怒为喜道:“我们也不一定要干那个……那个……来!先让我亲个嘴。”
柔柔幽怨地瞅了他一眼,送上香唇,在他嘴上蜻蜓点水般轻轻一吻,柔声道:“柔柔的身体早属于公子的了,公子爱怎样都可以的,可是公子若和柔柔亲热,动了内伤,叫我怎样向范大哥交代?”
韩柏想想也是,压下欲火,道:“死老鬼不无道理,今回顺着他的意思吧!是了!你和我一起这么久,我们好像从没有说过什么交心话儿。”
柔柔横了他一眼,美目送出“你知道就好了”的清楚讯息。
韩柏愕了一愕,赞叹道:“柔柔你真有双会说话的眼睛,我看不用和你说什么,只让你看我几眼便够了。”
柔柔忍不住笑得花支乱颤起来,媚态横生。韩柏刚压下的欲火又再熊熊上升,自己也吓了一跳,为何对色欲竟有这么强烈的要求。
推门声响起,当然推不开来。范良极的声音在外边响起骂道:“你这小……噢!专使大人安好,不知下属可否进来禀告。”
韩柏按着肚皮苦忍着笑,挥手示意柔柔去开门。柔柔打开了门,范良极走了进来,一双灵活的贼眼在两人身上打量。柔柔俏脸升起两朵红云,微微摇头,表示没有做过什么。范良极面容稍霁,闷哼一声,瞪了韩柏一眼。
韩柏回敬他一眼,懒洋洋伸个腰,打个呵欠,道:“侍卫长你有事快快禀上,不要阻着你的顶头上司我休息。”
范良极嘻嘻一笑,找了张椅子坐下来,道:“当然当然!若你是真的休息,而不是那种‘休息’的话。”
“笃!笃!笃!”敲门声响起。范良极吓得跳了起来,他当然听到脚步声,只是想不到是来找他们的。
柔柔把门拉开。一个俏丫嬛在门外恭敬地道:“夫人有请朴夫人一叙。”柔柔为难地转过头来向两人请示。范良极挥手示意她放心前去。柔柔点点头,随丫嬛去了。
门关上后,范良极低声道:“原来底舱关起了几个人,马雄告诉我昨晚有人想刺杀陈令方。”
韩柏吓了一跳,道:“什么?”
范良极怒道:“什么什么的!我说得不够清楚吗?是不是要重复一次?”
韩柏知道自己受色心所诱,理屈在先,忍气吞声道:“为何有人想要陈令方的命?”
范良极道:“马雄语焉不详,其中当别有蹊跷。苏杭八鬼在江湖上总算有点名堂,不是一般武师侍卫应付得了,何人可把他们一网打尽,还全体生擒,又不解送地方官府,这算哪门子道理?”
正苦恼间,见到韩柏东张西望,一副闲着无聊的样子,无名火起喝道:“你在做什么?还不帮我一块儿想想?”
韩柏吓了一跳,知他余怒未消,赔笑道:“有你的金脑袋在运动着,哪有晚辈插上一脚的余地?侍卫长请息对本专使的怒。”
范良极还想绷紧着脸吓吓他,终究忍不住笑出来,口中喃喃道:“真拿你这小子没法!”
脚步声传来,敲门声再次响起。范良极向韩柏使个眼色,韩柏会意,站了起来,到窗旁的椅子坐下,摆出专使的身份,范良极才道:“请进!”
一个家丁打扮的人进来道:“老爷预备了茶点,在楼下正厅恭候专使大人和侍卫长大人,假若……”
韩柏闷得发慌,想到丑媳妇终须见公婆,若被揭破身份,就一走了之,范良极也怪他不得,打定主意,起身道:“好极了!本专使正想和陈公聊聊。”
“安和堂”从街外看去,并不觉得是间大药材行,但当风行烈随着谷倩莲进入铺内,方发觉药铺又深又长,里面还别有洞天,不但有药仓、晒山草药的大天井,还有炼药的工场。谷倩莲长驱直入,经过天井,推门进入一个幽静的偏厅里,奇怪的是药铺那么多伙计和工人,却没有一个人出来招呼或拦阻她。
谷倩莲摆出主人家的身份,招呼风行烈坐下后,抿嘴一笑道:“要不要我把门关上,好让风公子亲近亲近倩莲,只要不是太久,没有人会来骚扰我们的。”
风行烈为之气结,虽然谷倩莲巧笑倩兮的样儿非常诱人,但此刻哪敢接受挑战,改变话题道:“原来这处是你们双修府的一个秘桩。”同时想到双修府既有暗中复国的图谋,其实力必远超江湖人眼中的双修府,这样的秘桩不知有多少个,方夜羽大有可能低估了他们。
谷倩莲却不肯放过他,娇笑道:“风公子不要再顾左右而言他,刚才的胆子哪里去了?”
风行烈知她仍气愤刚才被他弄得狼狈万分的事,心中暗笑,站了起来,先到门旁往外望去,点头道:“果然没有人!我们应该有时间可以好好亲热一番,没有床也不打紧。”
转过身来,只见谷倩莲软瘫在椅内,瞪大眼睛看他,一副不知如何应付“劫难”的样子。风行烈笑吟吟往她走过去。
谷倩莲呻吟道:“很快有人来的了。”
风行烈奇道:“你不是说暂时没有人来吗?”
谷倩莲低声下气道:“倩莲是骗你的!”
话犹未已,脚步声由远而近,一个五十上下,生着副老实生意人样貌,中等身材的瘦削男子步入偏厅里,向谷倩莲道:“小莲你回来了,小姐不知多么担心。”
谷倩莲道:“莫伯来见过风行烈公子。”
莫伯神情一动道:“原来是厉大爷的爱徒,难怪如此一表非凡。”接着喟然一叹道:“可惜……可惜厉大爷……”
谷倩莲不想他勾起风行烈的伤心事,请两人到厅中的大桌坐下,向莫伯问道:“方夜羽方面有什么动静?”
莫伯神色凝重起来,道:“真是说出来也没有人相信,除了黄河帮的船队,在五天前进入鄱阳湖让人看见后,再没有人见过黄河帮的踪影,现在鄱阳湖一片宁静,小莲你若要和风公子返回双修府,我看没有一点问题。”又道:“我们看到小莲你留下的记号,曾派出大量人手侦察有没有人暗中跟着你们,亦没有发现。”
风行烈终于明白谷倩莲留下暗记的用意,皱眉道:“卜敌方面有什么动静?”
莫伯道:“卜敌的船被公子烧了个灰头土脸,在九江府修好破船,和刁家的人驶进鄱阳湖后,也失去了踪影,叫人真不明白他们如何能办到,除非在鄱阳湖有人为他们安排和掩护,但我却想不出谁有这种条件和实力?”
风行烈和谷倩莲皱眉苦思,不但想不透其中的玄虚,也想不通方夜羽采取的是什么战略,但总之对双修府来说不会是好事。
谷倩莲道:“小姐有什么打算?”
莫伯道:“自黄河帮进入鄱阳湖后,我们进入了全面备战的状态,不过……不过我们这些在府外的人,都希望不要和敌人硬拼,好能保存实力……”看了风行烈一眼后,没有继续说下去,只道:“小莲回府后,劝劝小姐吧!”
风行烈当然猜到莫伯想说的是“保存实力,以用在将来复国之上,”暗叹一口气,因为无论是胜是败,必会影响双修府复国之事。这是谁也改变不了的,除非双修府立刻解散,化整为零,到别处避祸,但以方夜羽的厉害,恐怕要办到这点亦极为困难。隐隐中,他感到方夜羽正一手策划一个大阴谋,而这阴谋将可摧毁怒蛟帮,至于双修府,只是方夜羽次要的目标吧。
谷倩莲站起身来道:“我的心忽然像火烧般的焦急,想立即回府去。”
风行烈和她对望一眼,心中都升起莫名的焦忧。
戚长征听到韩慧芷如此多情露骨的一句话,心中虽充满了遐思,但想起自己乃黑道中人,一向和白道势不两立,在拥护朱元璋的八派中人眼中,更是万恶不赦的叛徒,若要和韩慧芷相恋,必会遇到重重阻力,自己还不怎么样,韩慧芷如何受得起指责和压力?想断然说“不”,又不忍说出口来,一时间愕然以对。韩慧芷垂下头去,好一会也没有作声,戚长征一阵冲动,差点要伸手将她搂进怀内,来个海誓山盟。
韩慧芷抬起头来,俏脸强装出冷漠的神色,淡淡道:“慧芷蒲柳之姿,公子怎看得上眼,慧芷太奢求了。”
戚长征乃天生一往无前的无畏者,只觉这辈子里,从未如此进退维谷,如此痛苦难受,整个人也麻木起来。
韩慧芷站起身来,平静地道:“戚兄有没有什么用得着慧芷的地方?”
戚长征一咬牙,站了起来,道:“小姐的恩德,戚长征永志不忘。”抱拳施礼,不敢再看对方的眼睛,下楼去了。
韩慧芷敛衽还礼道:“你这样走出去,很容易给撞上的。”
戚长征脸上一片茫然,毫无主见般呆了一呆,勉力振起精神,道:“小姐关心了,我自有办法。”将耳朵贴在往外的门上,忽地拉开门,闪了出去,又轻轻掩上了门。韩慧芷一阵软弱,挨在墙上,一颗泪珠终由眼角泻下来。
韩柏范良极两人,在家丁带路下,进入正厅。两人一瞧下,大感错愕,家丁没有进来,顺手掩上厅门。令他们吃惊的不是陈令方,而是陪着陈令方坐在一旁等待他们的高大男子。此人的打扮怪异无伦,戴上了绝不适合在这种场合的竹笠,还垂下了厚布,遮掩了容貌,但自有一股悠然沉稳的逼人气势。韩范两人面面相觑,大感不安。
陈令方起身相迎,笑道:“专使大人和侍卫长请入座,让老夫给你们引见一位朋友。”
那人仍肃坐椅内,并没有随陈令方站起来迎客。两人交换了一个眼色后,抱着既来之则安之的心态,到一旁坐下,目光都不由集中到怪人身上。
陈令方从容道:“专使大人和侍卫长必然奇怪,老夫为何要特别为两位引见这位朋友。”
范良极嘿嘿笑道:“引见朋友平常得很,本侍卫长只是奇怪这里既没有烈阳高照,又不是在沙漠里,没有沙子的反光,这位……嘿!这位朋友为何还要戴着这顶帽子,是否有什么见不得人的苦处。”他的话没有半分客气,显是准备随时翻脸动手。说完后,从怀里掏出旱烟杆,放入烟草,却没有点燃。
韩柏见到范良极取出独门兵器,心中骇然,知道老鬼看出那神秘男子绝不好惹。
陈令方若无其事,道:“两位有所不知,若非这位大侠,老夫恐怕不能坐在此处和两位说话。”
听到“大侠”两字,范良极兜了韩柏一眼,好像说所谓大侠真是廉宜得紧,这里也有位大侠。韩柏见那“大侠”一声不响,一动不动,的确莫测高深,又不知是否陈令方看穿他们,故大耍手段,不禁为被陈夫人“请去了”的柔柔担心起来,若动起手来,她和灰儿怎么办?
陈令方压低声音道:“侍卫长刚才已知道昨夜发生在船上的事,现在那些刺客都给关在舱底囚室内,由于事关重大,主谋者必会千方百计,派人来救这八个囚犯,为了使敌人摸不清楚我们的虚实,所以大侠故意将面貌隐藏起来,还望专使大人和侍卫长见谅。”
范良极半点不领情,冷哼道:“既是如此,这位大侠仁兄理应躲起来不见任何人,为何又要让我们看看他的外壳?”他的话刻薄到了极点。
陈令方不以为忤,不厌其详解释道:“因为两位身份尊贵,所以老夫不能不让两位知道有这一号人物的存在,以免发生事故时,引起误会,自家人打起自家人来,那就白便宜贼子们。”
范良极瞪着陈令方眼也不眨一下,漠然道:“陈老不愧是当官的人,说起话来何止是两个口。”
陈令方大笑道:“侍卫长真会说笑,大家都是吃官饭的人,彼此彼此!”
范良极终于记起自己也是当官的,刚才连自己也骂了进去,干笑两声,乘机点燃烟草,以掩饰自己的尴尬。两人唇枪舌剑时,韩柏目不转睛看着不言不语,像个石头人的大侠,心中升起一种奇怪的感觉。他也知道对方正在观察他,虽然见不到对方的眼睛,但他感到有种赤裸裸,什么也掩藏不了的感觉,除了当日被庞斑望着时有这种感觉外,他从未有过类似的经验。此人究竟是谁?
陈令方望着他道:“专使大人似乎对老夫这大侠朋友非常好奇,是吗?”
韩柏嘻嘻一笑道:“陈公这位朋友的声音必然非常有名,一说话别人便会认出他是谁,否则为何连说话也如此吝啬?”
这对活宝贝一唱一和,步步紧逼,半点不肯放过陈令方和浪翻云两人。
陈令方微笑道:“专使大人见谅,这位朋友今天拜见两位,就是要和两位坦诚谈谈。”跟着俯身过来,在韩柏耳旁低声道:“专使大人明白呢,这些世外高人都是脾气古怪,这次肯助老夫已是天大面子,至于他何时开金口,并不是老夫能控制的。”
韩柏和范良极对望一眼,只觉整件事荒唐透顶。
韩柏拍拍肚子,故作惊奇道:“陈公说有茶点招待我们,为何桌上一只空杯也没有?”
陈令方不慌不忙道:“老夫有位小妾,最拿手烹茶煮酒做点心,现在该准备好了。”
范良极向韩柏恭敬道:“专使大人,听说柔柔夫人最爱吃点心……”
韩柏会意,拍桌大笑道:“是的是的!本专使差点忘了,陈老!可否派人立即请敝夫人到来,莫要错过贵夫人巧制的美食。”
范韩两人打的都是同一主意,知道遇上了陈令方,他们的高句丽两人使节团势难再撑下去,眼前又出现了这样以范韩两人眼力也看不透的大侠,最上之策,也是唯一之策,就是看看怎样登岸逃之夭夭,所以找柔柔回来乃当前急务。
陈令方微笑道:“这个当然,不过让我们先说上几句话,然后请柔柔夫人来也不迟。”
范韩两人忍不住脸色微变,陈令方这样说不是摆明要留柔柔作人质吗?
范良极向韩柏使个眼色。韩柏和他拍档多时,怎会不明白,“呀!”一声站起来道:“本专使差点忘记了我的救命马儿,待我去看它两眼,再回来吃茶点。”他实在想不出离去的好借口,索性胡诌一番,看看陈令方这大侠朋友有何方法将他留在此处。
“咿呀!”厅门大开,朝霞提着一瓶泉水,率着两个捧着火炉、茶具、锡罐和一盘美点的婢女姗姗而来,向各人敛衽施礼。范韩两人心想:“怎会这么巧?”
朝霞指示婢女为四人摆好杯筷,放下美点,又搬来一张紫檀木长几,在上面放置火炉茶具等物,这才发觉韩柏站在位子上,呆瞪着自己,不禁心中不悦,暗忖为何这专使如此无礼。向他望去,只见对方气度清奇,眼神清澈,一点没有色眯眯的样子,反有种热烈坦诚的味道,叫人不愿怪责他,不忍往坏的一面去猜想他的意图。范良极也忍不住偷偷看她,眼中射出怜爱的神色。
陈令方大方道:“老夫这小妾叫朝霞……”
朝霞施礼后,垂下了头,不敢和韩柏对望,自进陈府后,她从未和年轻男子如此目光相触,一颗芳心不由忐忑跳动起来。两名婢女于此时告退,留下朝霞在桌旁站着。
陈令方续道:“专使大人和侍卫长是否曾见过朝霞?”
韩柏大感尴尬,嗫嚅以对间,范良极吸了一口烟后,干咳两声道:“朝霞夫人像敝国一位以歌技著称全国的才女,所以我们两人才看得傻了眼。”
陈令方心中狐疑,不过并不揭破,向站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的韩柏道:“茶点已至,大人不须急在一时,先用茶点,才去看马儿吧!”
一直没有作声的浪翻云蓄意压低声音,沉声道:“那是有高昌血统的良驹,确是好马!”
韩柏心中升起一种难以形容的怪异感觉,虽认不出是浪翻云的声音,正呆呆看着对方时,范良极已在扯他衫角,示意他坐下,韩柏往他望去时,他在桌下作了个往朝霞抓去的手势,以示必要时可将朝霞抓起来作交换柔柔的人质。
韩柏坐了下来,呆看浪翻云,道:“大侠果是识马之人。”
陈令方向朝霞颔首,朝霞开始燃起炭炉,准备生火煮水,手势纯熟,叫人一看便知是茶道的高手。朝霞见众人眼光全集中在她身上,尤其是那专使和侍卫长的灼灼目光,更使她有点不安,俏脸微红,将水注进铛内烹煮。
韩柏别的不懂,但自小生在大户人家,受过茶道的训练,虽不算出色,却颇为在行,出言赞道:“只看陈夫人摆火炉和茶壶间的距离,已知夫人是茶道高手,因为过近的话,水便太热,过远的话,滚水冲进壶内时热度会稍差,茶色香味都会有别,现在的距离正是恰到好处。”
范良极惊异地看了韩柏一眼,暗忖这小子像是颇为内行,不过心中却不信开水热度那分毫的差异,会造成差别。朝霞向韩柏感激地一笑,大眼眨动,想说话,但却没有说出来。她出身京师的青楼,曾受明师指点,但为陈令方烹了无数次茶,还是第一次有人指出火炉和茶壶距离的微妙处,禁不住泛起知心的感觉,感到和这专使大人的距离缩近了。
陈令方惊异地道:“我差点忘了高句丽流行茶道,朝霞!让大人看看我珍藏了十多年的茶叶。”
朝霞拿起放在一旁的精美锡罐,递了过来,范良极抢着接过,旋开盖子,拔起锡塞,一股茶香冲鼻而来,赞道:“好茶!”递过去给韩柏,同时向陈令方道:“贵国以产茶名扬天下,能入得陈公之口的茶,必是名品。”
陈令方心中暗笑,这茶叶名“白芽茶”,专拣尚带着白色的叶芽晒制而成,原产地正是高句丽,在当地虽非普通之物,但富贵人家不会未曾用过,他特意以此试探两人,范良极立刻原形毕露。
韩柏见陈令方笑容有点古怪,暗叫不妥,锡罐内的茶叶,形状古怪,气味陌生,想起对方说过珍藏了十多年之语,心中一动道:“想不到陈公还留有我们的茶叶。”
陈令方愕了一愕,暗忖难道他并非假冒的,哈哈笑道:“果然瞒不过专使。”
范良极暗叫好险,却不明白韩柏为何能识穿陈令方的阴谋。
浪翻云说了一句话后,沉默下去,只静静看着朝霞在一旁忙碌。这时铛口冒出白色水气,朝霞轻呼道:“水沸了!”神态天真可爱。对着这些泡茶的工具,就像小孩子对着心爱的玩具,只有在这里才可以寻回真正的自己。浪翻云心中感叹不已,陈令方的迷信使他把官场厄运和朝霞连在一起,对她实在非常不公平。朝霞提起水铛,将滚水注进放了茶叶的壶内,稍后倾出,又再注入,放回盖子后,又从盖顶淋下热开水,这才把水铛放回炉上,然后斟出佳茗,刚好是四小杯。
陈令方招呼各人道:“请用茶!”伸手先取起一杯,也不怕烫手,送到口中,将那滚热无比的茶一口啜干,见众人仍动也不动,奇道:“各位不要客气,茶凉了尝不到真味。”
韩柏笑道:“陈公说得是!”伸手便欲取起其中一杯,竟拿之不动,原来浪翻云同时伸手,用两指遥抠杯子空处,难怪拿不起来。心中一凛,暗忖这怪人大侠手脚之快,实在前所未见,暗中运劲一拔,杯子竟若生了根般动也不动。正要出言,浪翻云哈哈一笑,若无其事缩手拿起另一杯,一把倒进口内,叹道:“茶是好茶,不过若非有陈夫人这样出色的茶道高手,也烹不出如此色香味俱全的极品。”朝霞得浪翻云称赞,欢喜地道谢。
范良极见韩柏吃了亏,既惊异这神秘大侠功力高深莫测,心中也大不是滋味,缓缓拿起剩下的一杯茶,慢慢小口小口地去品尝,一边哂道:“好茶必须慢慢品尝,方可知道其中滋味!”这话不但针对浪翻云,连陈令方也骂了进去。这次连韩柏也皱起眉头来,暗骂范良极出丑而不自知,原来凡是擅长茶道之士,必是将茶一口喝干,不怕滚烫。范良极这么说,害得韩柏不知应用什么方式来喝手上这杯茶。
范良极放下茶杯,拿起烟管深吸一口后,向浪翻云道:“大侠果是大侠,只不知是否肯再露上一手,让我们见识见识。”口一张,一道烟箭刺往对方竹笠,若让他射中,保证竹笠会给撞得飞起,掉到十多步外的后墙去。
韩柏知他憋了一肚子闷气,终于忍不住出手试探,自己也确想看看对方如何应付,乘机一口喝掉手中之茶。陈令方悠悠坐着,像个漠不相关的旁观者,反是朝霞瞪大美目,想看浪翻云怎样应付。浪翻云什么反应也没有,烟箭射在竹笠的尖顶处,分作两股,河水分流般绕过笠顶,再合成一股,直射往后方的墙去,半缕烟也没有散乱,非常好看,又怪异无伦。陈令方和朝霞体察不到其中的微妙处,只是奇怪范良极这道烟箭虽是怪一点,但对浪翻云却没有一点威胁。范良极和韩柏两人一齐色变,要知这股烟箭结合了范良极数十年的精纯真气,可以洞穿木板皮革,对方竟动也不动,借物传力,以卸劲化解,怎不使两人骇然。
范良极一不做二不休,喝道:“好!”一杆往浪翻云的竹笠下沿处挑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