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携手合作

    怒蛟帮的旗舰怒蛟号,滑过洞庭湖内拦江岛西面浩瀚的水域,破浪往与洞庭湖和长江交接的武昌水道前进。怒蛟号船身特高,船头嵌上铁甲尖锥,普通船舰若被它迎头撞上,保证要被弄个大洞出来。这时船上五支巨桅上的风帆张了开来,鼓得胀满,巨舰箭般在水面滑行,一点不费力的样子。甲板最上第三层的看台上,怒蛟帮最主要的三个人物,上官鹰、翟雨时和凌战天,正凭栏远眺像浮在沸腾白浪上的无人孤岛拦江。三人同时想到,明年月圆之时,这孤岛将成为天下所有人瞩目之地。那里将发生自百年前传鹰与蒙赤行血战长街以来,最惊天动地的一场决战。谁胜?谁负?

    拦江岛逐渐缩小,最后变成一个大黑点。凌战天大喝道:“大哥!我赌你赢!”上官鹰和翟雨时默然不语。

    凌战天看了两人一眼,脸色阴沉下来,好一会后道:“雨时!自今午开始,你似乎有点心事。”

    翟雨时点头道:“是的!因为那几个最新的消息,使我感到形势有点不妙。”

    上官鹰道:“方夜羽确有手段,竟能叫黄河帮十多艘战舰、卜敌的大军、山城叛将毛白意的人马,在进入鄱阳地域后立即潜隐不见,不过无论他们躲得如何隐秘,迟早会被我们的人找出来,稍后必会有好消息。”

    凌战天看着逐渐退往水平线后的拦江孤岛,摇头道:“小鹰!我知道你是想安慰雨时,但安慰是于事无补的,两军对垒,最重要是料敌机先,要将这么庞大的船队和人马隐藏起来,哪怕只是一个时辰,也不易办到,可是黄河帮已失去踪影数天,现在轮到的是卜敌和毛白意的人,至于方夜羽,我们则仍不清楚他手上有什么实力,这场仗如何打?”

    他不称上官鹰帮主而唤他的乳名,是含有以尊长叫训晚辈的味道,上官鹰却听得心悦诚服,因为明白到凌战天望他成为大器的苦心,点头道:“二叔说得是!”

    翟雨时苦思道:“方夜羽若要做到像现在般成功达到的隐形战术,必须有一个在鄱阳湖生了根、对当地环境和人事熟悉无比的庞大势力协助他,才可以办到,但我实在想不到谁有能力如此助他?”

    一时间三人沉默起来。一阵长风吹来,怒蛟号大小风帆猎猎作响,加速前进,湖风吹得三人衣衫“霍霍”拂动。

    凌战天仰首望天道:“若测不破这点,我们现在等于一齐去送死。方夜羽有能力隐形起来,我们却自问进入鄱阳后无法办到,敌暗我明,这场仗怎么打?”顿了顿,长长呼出一口气道:“在鄱阳谁有这样的实力?”

    上官鹰苦笑道:“是的!除了官府外,谁有这样的实力?”

    这话出口,凌战天和翟雨时齐齐一震,朝他望来。上官鹰一呆道:“什么?是官府?不太可能吧!黄河帮红巾盗全是朝廷眼中的乱臣逆贼。”

    凌战天沉声道:“帮主你无意中一句话,救了整个怒蛟帮,就是因为没有可能,我和雨时才想不到。”

    翟雨时神色凝重道:“这证明我先前的猜想没有错,楞严的确是方夜羽的师兄,由他引走大叔开始,他和方夜羽一直配合无间,逐步推我们进入他们精心布置的陷阱里去。”

    凌战天道:“鄱阳湖驻有朝廷的‘神武水师’,领军的大将‘水鬼’胡节是奸相胡惟庸的堂弟,也可算是楞严的人,这样看来,胡惟庸可能也在发着皇帝梦。”

    翟雨时道:“若说背后没有朱元璋在撑腰,谁也不会相信,假若事实确是如此,这场仗我们将有败无胜,怒蛟岛也要赔出去。”

    上官鹰色变道:“我们是否应回守怒蛟岛?”

    凌战天叹了一口气道:“现在已成骑虎之势,没有回头路。我们的好朋友‘水鬼’胡节以往三攻怒蛟岛,均无功而还,更给我们宰了他的儿子,关键处正在于他们缺乏真正的一流高手,现在方夜羽恰好填补他们的缺点,而我们的浪翻云却不在岛上,我消彼长之下,若想死守怒蛟岛,最后只是全军覆没的结局。”

    翟雨时叹了一口气道:“这是场强弱悬殊的战争,假若我们依目前的路线,进入长江,定逃不过方夜羽和胡节联手的拦截,恐怕未进鄱阳,便魂断大江……唉!”

    凌战天也叹道:“难就难在方夜羽目标明显,全心要占领怒蛟岛、攻陷双修府,我们即使安全无恙,但却变成了游魂野鬼,只能在敌人庞大的侦察网和势力范围内苟且活命,迟早会给敌人歼灭。”

    翟雨时皱眉道:“唯一解决的方法,就是扳倒楞严和胡惟庸,我们方有取胜之望,否则不但我们遭殃,朱元璋的江山恐也难保,但这事怎能办到?时间亦是个很大的问题。”

    凌战天道:“现在死中求存之道,就是立即通知所有战船和兄弟,暂缓进入鄱阳,改为隐于洞庭,这毕竟是我们熟悉的地方,各岛和沿岸的渔民大多是我们的人,不像鄱阳般人地生疏。”

    上官鹰道:“难道对双修府袖手不理吗?”

    翟雨时道:“立即联络长征,要他独自潜入鄱阳,到双修府去痛陈利害,着他们立即迁地避难。”

    凌战天道:“这是没有办法中的办法,方夜羽的主要目标始终是我们而不是双修府,他会耐心等候一段时间,肯定我们不是经由其他河道进入鄱阳湖,才会采取行动,所以双修府反而暂时不会有危险。”

    翟雨时道:“现在浪大叔和范豹等正由长江顺流往京师去,我们将这恶劣形势通知他,凭他的绝世智慧,必能定出妙策,若有他在,里赤媚等便不足为惧,我们未必会输的。”

    上官鹰道:“只好如此,我们既知道方夜羽有官府包庇,查起来也有头绪多了。”扭头往驾驶舱内的帮徒大喝道:“立即回航!”

    在陈令方和朝霞来说,范良极挑往浪翻云竹笠的一杆,平平无奇,只是速度很快而已,但落在浪翻云和韩柏的眼中,在桌面上六尺许的短距离内,此杆变化万千,击出的角度不停改变,劲气敛而不散,一股股的真气交互撞击,封死了浪翻云往左右两旁闪开的可能,退路一是缩进底下去,又或往后翻退,由此可见范良极这一击只是要对方出个大丑,所以留下了余地。浪翻云一声不发,纤长修美的手由下弹出,摆在他身前桌上的其中一支筷箸不知如何已落到他手里,先在胸前画了个小圈,再点往范良极颤震无定的杆头去。看到浪翻云美手独一无二的动作,韩柏“呵!”一声叫了起来,隐隐捕捉到一点深藏脑海内的记忆,但仍未能具体记起此为何人的手。

    范良极感到对方那以筷箸画出的一圈,不但有种轻描淡写的闲适味道,而且使自己精心设计的气网如石投海,影踪全无,闷哼一声,盗命杆再生变化。眼看浪翻云的筷箸要点在杆头处,烟杆一颤,化出数十道杆影,填满了桌上三尺方圆的空间内,劲气嗤嗤,却没有丝毫外逸,影响到桌旁一坐一站的陈令方和朝霞。浪翻云见到范良极竟能在筷杆相隔寸许的刹那变招,心中暗赞,筷箸往自身缩回半尺,再雨点般爆开,十多道箸影疾闪而去,迎向对方杆影。范良极表现出第一流高手的沉稳冷静,没有半分惊惶,冷笑一声,十多道杆影汇成一道,贴向桌面,由下激射而上,取的仍是浪翻云竹笠的外沿处。

    眨眼间盗命杆破入浪翻云的箸影里,烟杆又再起变化,敲往浪翻云持箸的手腕处,变化之妙,令人防不胜防,叫人叹为观止。浪翻云对范良极精妙绝伦的战术和手法也心中佩服,沉喝一声“好”,手腕一转一沉,满桌箸影散去,变回一支雪白的筷箸,不徐不疾,似慢似快,依然点向对方的杆头。范良极哈哈一笑道:“来得好!”盗命杆速度骤增,箭般迎着对方筷箸射去,欺对方筷箸脆弱,及不上盗命杆的坚硬。

    两人这几下桌面上的交锋,疾若电光石火,刹那间已过了数招,韩柏也看得眼花缭乱,可知两人招式交换之迅速精微。就在筷箸杆头撞上的刹那,“啪”的一声,筷箸断开了一小截,弹在杆头处。范良极持杆的手轻轻一颤,弹出的箸尖爆成碎粉。

    浪翻云喝声:“看招!”没有了尖端的筷箸倏地加速,点中杆头。范良极心中骇然,对方以巧劲震断筷箸弹出的一截,刚巧化了自己第一重也是最刚猛的阳劲,这刻再点来的一箸对着的却是自己第二重的阴劲。以他的诡变万端,也来不及再变招,何况对方此招,隐然有种妙若天成的自然而然,使人生出无从躲避的感觉,低哼一声,劲道化阴为阳,全力推去,但已及不上起始时的刚劲无匹了。箸杆击实,竟发出一连串“啪啪”的响声,叫人无法明白一击之下,为何会生出这么多声音来。两人同时一震,范良极收起长杆,送到嘴处,深深一吸,杆头载着的烟丝生出红光。范良极一边吞云吐雾,眼中精光闪闪,一眨也不眨瞪着浪翻云。

    浪翻云若无其事将筷箸放回桌上,笑道:“范兄盗命杆果是名不虚传。”

    这次他并没有掩饰声音,韩柏登时认了他出来,狂喜下站起身来,颤声道:“浪大侠!是你浪大侠!还记得我吗?那晚我们和广渡大师一齐喝酒吃肉。”浪翻云哈哈一笑,除下竹笠,露出庐山真面目。

    范良极精光闪闪的双眼直瞪着他,冷冷道:“我早该知道是你,天下间何来这么多大侠?”

    朝霞听他说得有趣,“嗤”一声笑了出来,又怕陈令方怪责,慌忙掩嘴。果然陈令方怪责地往她望去。

    范良极故意冷哼道:“陈夫人笑得好,我最喜欢真情真性的人。”他指桑骂槐,实在是怪陈令方弄了个浪翻云出来耍弄他,却没有怪自己也在弄虚作假。

    韩柏知道他以独门兵器,对上浪翻云随手取起的筷箸,只是落得平分秋色之局,心中窝囊,使他满腹怨气。

    浪翻云向范良极微笑道:“让浪某先敬范兄一杯香茶,请范兄恕过浪某有眼不识泰山之罪。”又向韩柏道:“韩小弟坐下。”语气亲切热诚,就像那天在野庙煮酒吃肉时的神情态度。

    韩柏受宠若惊,乖乖坐下,心中叫道:“浪翻云竟认得我,还叫我韩小弟。”

    陈令方放下了紧张忧虑,虽仍不明白三人的关系,尤其是浪翻云与韩柏似相识非相识的关系,但总算是友非敌,轻松起来笑道:“原来是自家人,那就好说话了。”

    范良极瞅他一眼,心想谁和你是自家人,不过浪翻云给足他面子,确令他大生好感。

    朝霞重复刚才泡茶的步骤,转眼又斟出四杯香喷喷的白芽茶。

    浪翻云拿起其中一杯,递给范良极道:“范兄请用茶。”自己再顺手取起一杯。

    范良极绷紧的老脸终绽出笑意,接过杯子,连声道:“浪兄客气了,范良极愧不敢当。”

    朝霞将茶送到韩柏面前道:“专使请用茶!”叫惯专使,一时间她改不过口来。

    韩柏手忙脚乱接过茶,道:“我是韩柏,不是专使,假的!”

    朝霞见到他不扮专使,立刻表现出傻里傻气的真面目,不由低头浅笑,又将茶递给陈令方,后者若有所思地望着她,吓得她忙收起笑容,退到一旁。

    范良极向她慈爱一笑道:“朝霞!噢!请恕老夫倚老卖老,你忘记了自己那杯茶了。”边说着边提起脚,重重在桌底下踢韩柏一记。韩柏放下茶杯跳了起来,不用扮那鬼专使,一身轻松,从靠墙的椅子里挑了一张拿过来,让朝霞坐下。

    浪翻云微笑看着范韩两人和朝霞,见各人坐好,举杯道:“浪某以茶代酒,敬各位一杯,但愿高句丽使节团,能为两国邦交展开新的一页。”

    韩柏吓了一跳,愕然道:“怎么还要扮下去?”

    范良极又在桌底踢了他一脚,举杯道:“干杯!”四人仰首一干而尽,事情发展至此,众人都觉得人生有如一场荒谬的游戏。

    有朝霞和浪翻云在,范良极兴致高昂至极,将韩柏的奇遇和盘托出,解释了为何要扮成来自高句丽的使节,当然隐瞒与朝霞有关的一切。这时柔柔被请了来,当她知道这样意想不到的变化时,大喜过望。范良极细说从头,朝霞自是听得目瞪口呆,陈令方拍案叫绝,浪翻云也为其中曲折处凛然色动。其中大部分的经过柔柔还是第一次听到,既是发生在自己倾心的男子身上,自然听得津津有味说到韩柏在武库中与里赤媚大战,更是眉飞色舞、添油加醋,好像两人血战时,他是在旁目睹整个过程那样。

    当他说韩柏反脚撑在里赤媚的小腹处,浪翻云神色一动,问韩柏道:“韩小弟撑中里赤媚时,那感觉是硬还是软?”

    韩柏想了想道:“那种感觉很奇怪,不是硬,也不是软,很难形容出来。”

    浪翻云呼出一口气道:“他的‘天魅凝阴’终于练成,若不能将他除去,中原将重遭当年被庞斑蹂躏的惨祸。”

    众人一齐色变,浪翻云说出这样的话来,看来里赤媚比预估的更为厉害。范良极顿感意兴索然,匆匆交代了其后的发展,道:“我们这个使节团可要解散了,只要朝廷再有半个像陈公这样对高句丽有所认识的人,我们便要背起包袱走人。”

    浪翻云笑道:“范兄错了,今日之前,范兄和韩小弟是失于没有专人指点,但现在既有陈兄在,他怎肯让你们在朱元璋前出丑。”

    陈令方愕然道:“但时间上……”

    浪翻云笑道:“范兄和韩小弟都是非常人,只要到京后找借口拖上十多天才见朱元璋,学几句高句丽口音来应付场面,应没有大问题。”

    韩柏搔头道:“我们这么辛苦扮神装鬼,有什么作用?”朝霞和柔柔看到他的傻样,忍不住暗里偷笑。

    浪翻云正容道:“我今回上京,其中最主要的目的,是要对付楞严,此人势高权重,又与胡惟庸结成一党,把持朝政,蒙蔽朱元璋,实中原武林心腹之患。我本来还担心一人之力有限,不能照顾各方面的事,现在有了范兄和韩小弟,实力倍增,很多先前没有把握的事,现在都变得有成功的可能,范兄和韩小弟意下如何?”

    范良极吸了一口烟,徐徐吐出道:“浪兄这个提议有着不可抗拒的诱惑力,试问有什么比这更有趣的?”

    韩柏断然道:“只要是浪大侠说的,韩柏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范良极向柔柔道:“认清楚了,这个才是真正的大侠,你那大侠就像他的专使身份,是用来骗人的。”柔柔笑着低下头,又偷偷用眼去看韩柏。韩柏尴尬得满脸通红,看到朝霞也在看自己,更不知应躲到哪里去。浪翻云哑然失笑,看着这对活宝贝,心中升起一股暖意和豪情。自爱妻死后,除了庞斑的决战使他感到心动,其他的事物都像过眼云烟,但和这两人携手大闹京师,却使他感到挺有意思的。

    陈令方知道浪翻云有这两大高手相助,如虎添翼,大减先前的惶惑,心情更佳,大笑道:“范兄韩兄,让我们先上第一课。”一副好为人师的兴奋模样。

    范韩两人面面相觑,他日若弄走了朝霞,岂非等于偷了“师娘”?

    戚长征离开韩府时,提起十二分精神,怕方夜羽的人仍留守府外,不敢经由府前或府后离去,因为韩府给夹在两条大街之间,这等午前时分,街上人头汹涌,敌人若要混迹其中,监视韩府的动静,自己极难发现对方,所以采由府侧逾墙离去,四顾无人后,先跃进隔了一条小巷的另一座府第里,如此除非对方有人在高处监视,否则绝无发现他踪迹的可能。当他跨越高墙,忽地泛起不安的感觉,忙骇然四望,却发现不到敌人的踪影,匆匆一瞥间,只见韩府正门对面一座特别高耸的楼房,其尖顶恰好可俯瞰韩府这边的形势,戚长征大为放心,除非有人能藏身尖顶处,从隐蔽的小窗往外窥伺,否则无人可以监视他而不被发觉,且要方夜羽的人在此楼建筑时设计了这样一个哨站,这可能性当然微乎其微。

    戚长征当然不知道那是韩柏和花解雨发生云雨之情的高楼,暗笑自己疑神疑鬼,由隔邻府第另一方的侧墙落到小巷,奔往后街。他不敢托大,混入街上的行人丛中,暗里展开身法,在大街小巷左穿右插,有时甚至穿过别人的店铺,前门进后门出,漠然不理店中人的指责和喝骂,如此走了半个时辰,肯定即使有人跟踪他也追不上时,已到了城东较为僻静的住宅区处。

    一群小孩在空地上玩耍,兴高采烈。戚长征记起了那天在九江府,干罗听到孩童玩耍发出的欢叫声而生出的感触,心中苦笑。无论儿童或成人,都是在玩斗智斗力的游戏,看看谁胜谁负,只不过成人的游戏危险非常,一个不好,随时会把命赔进去。

    他索性展开身法,不理别人惊异的眼光,全速往东奔去,不一会离开了武昌城,在城东外的郊野全速飞驰。在一望无际的水田里,小溪小河交互缠绕,垂杨处处,景色宁逸清幽,戚长征暗叹若非心急赶路,能在田间小径漫步,当是最为写意的事。若有像韩二小姐慧芷这样温婉尔雅、善解人意的美女同游,真是什么江湖霸业、名利富贵也可抛到一旁。想到这里吃了一惊,自己曾立志要以刀道大宗师传鹰为奋斗目标,为何现在却有这种想法,难道爱情才是人生最重要的东西吗?不由暗自警惕。想起了韩慧芷,心头涌起阵阵痛楚,差点想掉头回去找她。

    失魂落魄间,蹄声在后方响起。戚长征心中一凛,扭头望去,只见尘土飞扬里,三骑沿着水田间的泥路,斜斜往他追过来。他闷哼一声,索性停在水田边的土埂上,双手环抱胸前,看看三人是否冲着他而来。

    戚长征并非不想逃走,而是在一望无际的水田区,要以双脚来和快马竞赛,最终也要因气力不济被追上,那时身疲力累,根本没有拼命的本钱。三骑迅速逼近,到了离他三十丈许处,三骑散开,品字形迎了上来。那三匹马神骏至极,踏进水田后,踢得田内初长的稻穗连着泥水往四外激溅,但脚步仍是稳定有力。戚长征冷冷看着那三名骑士,年纪都在三十以下,体形剽悍,左手盾右手矛,显是擅长硬仗的勇士。最前端的骑士猛喝一声,勒马停定,另两骑士由左右两翼包抄上来,超越了本在最前的骑士,隐隐形成包围的局势。若戚长征掉头奔逃,被他们以快马追上,那戚长征便连气势也输给了他们。

    横竖逃不了,戚长征反而平静下来,豪气涌起,大笑道:“这样也可以追上戚某,果然有点门道,报上名来,看看是方夜羽的什么虾兵蟹将?”

    中间的骑士冷冷道:“死到临头还不知,我们三人就是小魔师座下十大煞神中的日月星三煞,你到地府后切莫忘了我们。”

    戚长征早看到在他们白色劲服的襟头处,分别绣上黄色日月星的标志,中间那人是日煞,左月右星,非常好认,哈哈一笑道:“要取我的命吗?就要看看你们有没有本事了。”说罢倏地横移往右。

    右面的星煞一声断喝,策马前驰,一矛往戚长征挑去,又快又劲。戚长征一看对方来势,心中凛然,想不到方夜羽一个没甚名头的手下,竟如此厉害,拔出背上长刀,随念而发,横刀挡格。“锵!”重矛应刀荡开,星煞冲势不停,刹那间到了戚长征右侧处,封着他横移脱出包围的去路。戚长征哈哈一笑,长刀在空中转了个圈,蓄满劲力,全力往星煞劈去。“当!”星煞不皱眉头地运盾硬挡戚长征一刀,来到戚长征右后侧,长矛回手挑来。这时日煞月煞同时攻至,两支重矛分由左前和左后攻来至极。

    戚长征丝毫不惧,扭身跃起,避过日月两煞的重矛,再往星煞扑去,刚才劈在星煞盾牌上的那一刀,乃全身功力所聚,估量对方表面看来虽若无其事,其实应是气血翻腾,所以不惜轻身涉险,浑然不理对方回马夹击,硬扑上去,希望破入矛势里,来个近身搏杀,若能去其一人,使他们发挥不出合围的战术,逃生的可能势大大增加。

    说时迟、那时快,戚长征身在半空,来到对方头顶上,闪电般横劈下去,正中矛头。星煞惨哼一声,全身剧震,重矛荡往一侧,中门大开。戚长征知道自己估计无误,对方的功力果逊自己一筹,此时仍未从刚才的一招硬碰回气过来,故劲道大不如前,否则若让对方将自己由空中逼回地上,在日月两煞已形成的合击之势下,自己定是有死无生。

    戚长征以性命搏来这样的机会,哪敢迟疑,凌空一个倒翻,来到星煞上空,一脚往他后脑踢去。星煞临危不乱,伏身马背上,盾牌护在头身之上。戚长征暗赞对方反应迅速,一声长笑,脚尖点在扬起的马尾上,就借那点上扬的力道,弹起了尺许,腰一扭,借腰劲之力凝聚十多年的精修,一刀劈在对方盾牌的边缘处,“当!”再一声激响。

    星煞盾牌被戚长征那凶猛无伦的一刀,劈得脱手横飞,他本来亦非那么不济事,只因危急间运盾挡着背后,看不见戚长征长刀的来势,兼且欺戚长征身在半空,一脚不中,便须落回地面,几个因素加起来,即使他和戚长征功力相差不远,也落得要盾牌离手。星煞失去了护盾,长矛又不及回守,大惊失色下,滑落马背,硬是掉进水田里,拼着会弄得一身泥污,总胜过小命不保。战马正在前冲之势,刹那间抢前逾丈,戚长征再翻了个筋斗,四平八稳落到马背上。

    日月两煞见星煞吃了大亏,大怒拍马追来,戚长征一夹马腹,策马待要冲前,岂知此马灵通之极,竟知背上坐的不是主人,跳起前蹄,想将戚长征掀下马来。戚长征喝道:“好畜生!”反手两刀挡开日月两煞攻来的长矛,在对方再组攻势前,一刀刺在马股上。战马受痛一声惨嘶,放开四蹄,往前狂奔冲去。戚长征尽展浑身解数,骑着陷于疯狂状态的马儿,转瞬间似劲箭般冲前十多丈,把日月两煞远远抛在后方,可怜也不知踏坏了田主人多少辛辛苦苦种出来的稻苗。只一盏热茶的工夫,越过无数块水田,发了狂的马儿驮着戚长征冲入一片疏林里,速度不减,穿林而过。“砰!”后方上空爆起一朵烟花,施放者不用说自是那日月星三大煞神,用来通知前面的同党,好及时将他拦截。

    穿过树林后,马儿吐着白沫,往一座小丘奔上去。戚长征见马儿倒毙在即,心中不忍,叫道:“好!放过你吧!”跃离马背,落到地上。战马通灵至极,再奔上七八丈后,缓缓停下,不住喷着白气。戚长征心中暗赞好马,自忖日月星三煞若是跟他单打独斗,没有人会是他对手,但若任何两个对付他,已有胜他的机会,若是三人联手,他更是必败无疑,由此可见方夜羽的实力是如何强大。好汉不吃眼前亏,戚长征落荒逃去,专拣马儿难行的山野逃走,免得被三煞凭马力追上来。

    两个时辰后,纵使以戚长征扎实的底子,也感到吃不消,勉力再奔出十余里,经过了两处宁静的村子后,一道大河挡在面前,可能在大雨之后,河水特别湍急。戚长征大喜过望,一路逃来时,他有两层忧虑,第一个忧虑当然是骑着快马的日月星三煞,这些人之前可以追上他,必有一套追踪的方法,因此现在也可以追上来。其次就是水柔晶那头嗅觉特灵的小怪狸,谁能担保对方只得一头,又或在这种形势下,水柔晶纵想护他也办不到。现在有了这条河,既可把他迅速带走,不惧对方快马,又可避过那怪狸的鼻子,还有什么比这更理想。他振起余力,找了株浮力特佳的樟树,斩下一截粗干,抛进水里,一声长啸,落到干上,巧妙地平衡身体,逐浪而去。这妙技乃他幼时由浪翻云所叫,在年轻一辈里以他技术最好,想不到现在竟可作救命之用。转眼间他消失在河道弯角处。

    方夜羽见过秦梦瑶后,坐在后花园的凉亭里,思潮起伏,一直不能平静下来。在过去的二十多年里,没有一天他不是咬紧牙根,接受庞斑最严格的训练,而他亦不负庞斑所望,做到庞斑对他的每一个要求。这段艰辛的岁月,使他由一个平凡的人,变成第一流的武林高手,若非十八岁后须他分神筹划倾覆朱元璋的计划,他的武功将可更上层楼,就像年少时的庞斑,专心一志向武道的极峰进发。但背上的包袱,使他不得不暂时放下武事,这是他心中的第一个遗憾。

    第二个遗憾发生在刚才。一直以来他都对自己有着无比的自信,认为自己不会受感情支配理性,但今早当他拒绝秦梦瑶的提议时,他首次尝到肝肠欲断的酸楚。只因他知道在这一生里,与唯一能令他倾心苦恋的美女情缘已绝。以后他只能收起情怀,让这事若春梦秋云,鸟飞鱼跃,不留半点痕迹。命运安排了他只能在霸业和爱情里拣选其一。在以后的日子里,天下间美女或可任他予取予求,但他知道没有人能代替秦梦瑶。纵令得成霸业,天下尽是他囊中之物,但这两个遗憾却是永远无法弥补的。目前他唯一可以做的事,就是将那淡雅如仙、风华绝俗的倩影深藏起来,到了将来的某一日,拿出来好好思念和回味。

    里赤媚的声音在他背后响起道:“见完秦梦瑶回来后,有点心事吧!”

    方夜羽叹了一口气,毫不掩藏地道:“到了这刻,夜羽才真的体会到师尊内心的痛苦。”

    里赤媚朗声咏道:“念腰间箭,匣中剑,空埃蠹,竟何成!时易失,心徒壮,岁将零。”

    方夜羽呆了一呆,他博通中蒙两地诗歌文化,知道里赤媚念的是南宋词人张孝祥的六州歌头,词中悲愤南宋偷安江左,空有利器,但只是用来积上尘埃,生了蛀虫,转眼时机逝去,只留下无限唏嘘。

    里赤媚长叹一声,又吟道:“追想当年事,殆天数,非人力……唉!有泪如倾。”

    方夜羽一掌拍在石桌上,道:“里老师叫训得是,为了我大蒙千千万同胞,我方夜羽个人的儿女私情,爱恨得失,又算什么?”

    里赤媚微笑道:“这才是男子汉大丈夫。人寿不过百年之事,弹指即过,若不能朝自己定下的目标放手而为,有何痛快可言?想里某若要找个世外桃源之地,尽余生之欢,乃唾手可得之事,为何还要不辞劳苦,潜回中原这当年魂断心伤的旧地,为的就是要活得更有意义、更有味道。”

    方夜羽哈哈一笑,转变话题道:“里老师刚才往外走了一趟,可有韩柏和范良极两人的消息?”说到韩柏时,他语气隐隐带着一种冷酷的意味。

    里赤媚漠然道:“说来真叫人难以相信,他们两人就像忽然间消失了,没有半点痕迹留下来。”

    方夜羽沉呤片晌,点头道:“若里老师也如此说,两人当已逃离武昌,不过他们两个都是不甘寂寞的人,而且……而且……”

    方夜羽从没有这样欲言又止的情形,里赤媚用心一想,已知其故道:“而且韩柏最爱缠着秦梦瑶,只要知道秦梦瑶有危险,会不顾一切来援救,若我们能好好利用他这弱点,他能飞到哪里去呢?”

    方夜羽嘴角露出一丝笑意,想了想再道:“戚长征这小子也算神通广大,竟能在我们布下的天罗地网里,苟延残喘到这一刻,现在我开始有点担心他能安然逃去。”

    里赤媚道:“少主放心,整条长江现在均在我们势力的掌握范围内,任他胁生双翼,也逃不出我们的掌心之外,由蚩敌和蒙大蒙二几人已赶去加入围搜,当他现出踪影的时候,就是他毙命之刻,即使大罗金仙,也难以将他援救。”

    方夜羽重重呼出一口气道:“朱元璋自投身郭子兴后,运势如日中天,走足三十年大运,到了今天,他的运气还未尽吗?”

    里赤媚听到朱元璋的名字,眼中闪过强烈的仇恨,冷然道:“创业容易,守成困难;建设困难,破坏容易,这四句话有颠扑不破的真理,到了此时此刻,我才看到我大蒙地平上现出第一道曙光,若我们能把握机会,在中原再分一杯羹,并非绝不可能的事。”

    方夜羽道:“关键处在于怒蛟帮,现在他们弃岛而去,虽是高明,但却想不到我们另有霹雳手段,必叫他们饮恨洞庭。”

    里赤媚仰天长笑,悠悠道:“里某已很久未遇真正高手,希望不舍不要令我失望。”顿了顿又道:“假设再遇上秦梦瑶,少主认为里某应如何处理?”

    方夜羽沉声道:“我曾以同一问题请示师尊,你可知他怎样答我?”

    里赤媚苦笑道:“若我是庞老,也答不了你的问题。”

    方夜羽漠然一笑道:“这也是我的答案,里老师看着办好了。”

    里赤媚会意地点头,暗忖无毒不丈夫,为成大业,第一个要除去的人,不是不舍,不是韩柏,也不是风行烈,而是身兼慈航静斋和净念禅宗两大圣地之长的秦梦瑶。毁掉了她,就像摧毁了中原白道的灵魂,八派将不攻自溃,其中微妙处,植基于一种精神和心理上情结,也使方夜羽再无牵挂。里赤媚施礼告退,剩下方夜羽一人静坐亭内,融入夕照的余晖里。

    戚长征踏着树干,在河上顺流滑行,一泻千里,只一个多时辰,到了下游六十里外的远处,估量已过了黄州府,心中大定,又看到河道逐渐收窄,河道的大小乱石愈来愈多,无奈下,跃回岸上,看着粗干随水远去,竟有依依之情。刚才顺水而来,看似轻轻松松,其实却是非常耗力,这时放松下来,顿感疲累非常。环目四顾,左方是连绵起伏、葱绿秀丽的丘陵,山脚处有座小村庄,隐隐传来牛羊的叫声。右方则是望之无尽的疏林野树,草丛间可见羊肠小道,只不知通往哪里去。若往前沿河继续走,两天内或可抵达九江府,但九江乃长江旁重镇,方夜羽必有重兵驻在那里,到那里去不会比留在武昌好得了多少。往右去则是到长江的方向,只要找到怒蛟帮的暗舵,可得知怒蛟帮最新的形势,让自己尽早归队出力。打定主意,踏上右方的小径,往长江的方向迈进。

    走了一个多时辰后,戚长征终于受不了身疲力累的煎熬,见到一边草坡上有数株大树,浓荫覆地,看来非常阴凉,足可抗御西下前的烈阳,心中一喜,先往前全力奔出了里许远,然后折返原处,跃上路旁一棵大树之顶,凌空飞渡,落在斜坡之上,这样尽管对方有那头熟悉他气味的畜生,也会受惑追过了头,给他一晌喘息机会。

    戚长征选了树荫下最浓密的一处树丛,钻了进去,趺坐休息。坐下来后,才知道这一番亡命奔逃,消耗了他多么大的体力,浑身骨头像快要散开似的,那双平时矫健有力的长腿,像再不属于他的样子,换了普通人,怕不立即昏睡过去才怪,但他们这类练气修武之士,却最忌发生这类情形,因为若如此,对功力和意志会大有损害。当日韩柏服下范良极偷来的复禅膏,不知轻重想找个地方倒头睡上一大觉,为范良极喝止,正是基于同一的道理。戚长征咬紧牙关,以坚定的意志硬逼自己忘却疲劳,专心调神养气,磐石般动也不动,不一会进入物我两忘的境界。

    不知过了多久,戚长征忽然惊醒过来,细心一听,远方隐有狗吠之声传来,他吓了一跳,暗忖敌人为何来得如此之快,一看天色,原来太阳刚下了山,天色逐渐转暗,自己坐了最少两个时辰。这时吠声愈来愈响亮了,还有人的呼喊声,向着自己的方向走来。戚长征默察自己的体能状况,估计恢复了平日的七至八成,若能再调息半个时辰,或可完全恢复过来,那时天色全黑,逃生的机会更大。把心一横,继续调神养气。不一会斜坡下面路上人狗声起,浩浩荡荡沿路追着去了。戚长征知道不到半炷香时间,敌人将回头搜来,不过那时自己早逃之夭夭。

    正得意间,路上蹄声响起,戚长征无奈下睁开一对虎目,透过草丛,往斜坡下的小路望去。小路上出现了十多骑,带头的赫然是曾和自己交手的秃鹰由蚩敌,日月星三煞和那金木水火土五将,水柔晶抱着小灵狸,策马走在由蚩敌马后。这里离那小灵狸最少有二十多丈,兼且自己处身高处,气味容易发散,不虞被它的鼻子嗅到自己,正祈祷这批人快快沿路追去,敌骑竟停了下来。

    由蚩敌的声音响起道:“水将!小灵狸是否有点不妥?”

    水柔晶答道:“不知是何缘故,到了此处,小灵狸的鼻子动得很厉害。”

    坡上的戚长征暗呼畜生厉害,自己在这条路上来回走过两次,因而气味加强,被它嗅出来,真恨不得冲出去一刀解决了它,再作逃走。

    由蚩敌道:“你何不将小灵狸放下,看它有什么反应。”

    水柔晶低声应是,将小灵狸抛往地上。小灵狸轻盈扑往路面,往前奔出,不一会又跑了回来,发出奇怪的叫声。

    由蚩敌向水柔晶道:“只有你明白它的意思,告诉我它发现了什么?”

    水柔晶沉吟一会后道:“敌人可能在这里逗留了一会,所以气味特强。”

    由蚩敌点头道:“看来就是这样!”

    日煞接口道:“这小子急急如丧家之犬,尤其这里离他由河中上岸处并不太远,更没有停留的可能,所以其中定有点问题。”

    由蚩敌道:“不过猎犬都追到前面去了,但你既有这想法,也不妨派人在这附近侦察一会,再追上来。”

    水柔晶道:“这事交给我,有小灵狸在,包那小子无所遁形。”

    由蚩敌道:“只你一人不是他的敌手,我们已给这小子逃掉两次,这次不容有失,金火木土你们四人留在这里协助水将,我和日月星三人沿路追去,遇上事时以烟花炮联络。”一夹马腹,往前走去,日月星三煞一声呼啸,追了上去,剩下金木水火土五人。坡上的戚长征暗暗叫苦,若知如此,刚才早点溜掉便不致身陷险境。

    五将跳下马来,将马系好。金将道:“说到追踪之术,我们四人谁也及不上三妹,便由三妹来指挥。”

    水柔晶道:“不若我们分散搜索,但以方圆两里为限,若无发现,回到这里集合。”四人都表示同意。

    不一会四人依水柔晶的指示,向着不同方向搜了去,只剩下水柔晶一人留在路上,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戚长征知道水柔晶已发现了他,正天人交战,思量如何处置自己。一会后水柔晶幽幽一叹,抱着小灵狸走了上来,来到树丛旁,俯低身子,把头伸了进来,刚好和戚长征虎虎生威的眼神短兵交接。

    戚长征无奈一笑道:“戚长征无能,终逃不出去,辜负了小姐美意。”

    水柔晶默默看着他,眼神不住变化,一时柔情万缕,一时冷漠凌厉,叫人一点揣摩不透她的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