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道消魔长

    三年前,“毒手”干罗和“盗霸”赤尊信先后暗袭怒蛟帮,在“覆雨剑”浪翻云剑下无功而退。“毒手”干罗吃了暗亏,潜返北方“干罗山城”养伤,“盗霸”赤尊信折兵损将,还要立下只要怒蛟帮主上官鹰在世一日便不再侵犯的誓言。而同一时间向浪翻云挑战的“左手刀”封寒,负伤败走。一夜间,“覆雨剑”浪翻云跃登“黑榜”第一高手宝座。

    “黑榜”十大高手的第二把手,有谓仍应以“盗霸”赤尊信居之为宜,此人为威慑西陲的黑帮“尊信门”门主,博通天下各类型兵器,当日于怒蛟岛上,尽展绝艺,虽未能挫败浪翻云,却见机忍辱求和,未曾真败,不减其无敌威名,论者仍予他极高评价。干罗本在“黑榜”里位列前茅,该夜因误判敌情,猝不及防下,为浪翻云所伤,功力能否恢复旧观,尚在未知之数,兼且先施诡计,有欠光明,因而声望大降,排名跌至榜末。封寒两败于浪翻云剑下,是否仍可跻身黑榜十大高手之列,当属疑问。其他剩下的“黑榜”人物,是“矛铲双飞”展羽、“独行盗”范良极、“十恶庄主”谈应手、“邪灵”厉若海、“逍遥门主”莫意闲和“毒医”烈震北。此六人和先前的黑榜高手从未交锋,论者只能根据间接资料,推断其成就高低,故此众见纷纭,莫衷一是。谁先谁后,只能待时间验证。

    “黑榜”十大高手外,还有地位超然的“魔师”庞斑,此人二十年前退隐秘处,潜修魔道中古今从未有人修成的魔门大法,带有玄秘的宗教色彩,跻身宗师级的地位,隐隐然凌驾黑白两道的顶尖人物,虽不入“黑榜”,却像神一样受到天下黑道的尊崇,白道的畏惧。此人天性邪恶,喜怒难测,众人都知,当他再涉足江湖时,将是噩梦开始的时刻。

    高崖下的长江,活像一条张牙舞爪、起伏狂翻的怒龙,带起汹涌波涛,绵延无尽地向东激冲奔去。这截江流被两旁蓦然收窄的崖壁紧夹,和江底许多暗礁阻遏下,不甘屈服的激流奋起挣扎,形成一个个择人而噬的急漩,凶险万象。风行烈立在高崖上,俯瞰三十丈下这令人叹为观止的急流,心内却找不到丝亳豪情壮志,只想着自己英雄了得,自负平生,当年叛出“邪异门”,大破“邪异门”十三夜骑于明月之下,又娶得艳绝武林、来历神秘的美女靳冰云为妻,彗星般崛起于武林,成为可与“黑榜”上十大名人颉颃的白道传奇人物,竟然落得眼前这般田地。

    冰云!你究竟到哪里去了?没有人能明白他对冰云那刻骨铭心的爱情,她像一朵彩云的飘现,忽而间占据了他的天地,将它化成美丽的桃源,把火热的爱流,注进他从小由“邪异门”训练出来那冰冻的心田去。轻言浅笑,流波顾盼,无不牵动他的心。但十日前她已不告而别。厄运并不止于此,在冰云离去后的极度颓废里,最可怕的事蓦然降临到他身上,在一次入定时,毫无先兆并且在绝不可能的情形下,他忽地走火入魔,回醒后功力只剩下一小半。

    天上白云悠悠,江水怒吼咆哮。风行烈长叹一声,往崖边走去,以了结悲惨的命运。一声冷哼,自身后传来。风行烈耳鼓发麻,愕然回首。一先两后,三名男子,赫然卓立三丈开外,当中站在前面的华服男子,身形雄壮至极,一看便知是领袖人物,其他两人衣服一黑一白,予人非常怪异的感觉,明显的是随从身份。华服男子看上去只是三十许人,样貌近乎邪异的俊伟,尤使人印象深刻处,是其皮肤晶莹通透,闪烁着炫目的光泽,一头乌黑光亮的长发,分中而下,垂在两边比一般人宽阔得多的肩膀上。鼻梁高挺正直,双目神采飞扬,如若电闪,藏着近乎妖邪的魅力,看一眼便令人毕生也忘不了,配合着有若渊停岳峙的身材气度,确使人油然心悸。风行烈倒吸了一口凉气,如此人物,他还是第一次遇上。活像魔王降世的男子,身上的紫红绣金华服一尘不染,外披一件长可及地的银色披风,腰上束着宽三寸的围带,露出的一截缀满宝石,在阳光下异彩烁动,只是此带,已价值连城。风行烈猛地想起江湖上一个类似属于神话的人物来,全身袭过一阵冰冷。男子眼内寒意结凝,仰首长笑,回音轰传远近崖岸峭壁。

    男子笑声倏止,淡然道:“辛苦你了。”风行烈大为不解。对方续道:“风兄有大恩于我,请受庞斑一拜。”

    “庞斑”二字入耳,风行烈虽早已猜到,仍忍不住凛然大惊。看着正要下拜的庞斑,风行烈哪敢受魔君此礼,尤其连自己究竟对他做过什么好事都不知道。他急着避过一旁,刚欲移动,一股奇异的劲气,已封死移路,欲动不能。庞斑微一躬身,算行过了礼。

    风行烈身体一轻,知道对方收回劲气,如此强迫别人受礼,也算奇行,不禁沉声道:“前辈无敌天下,风行烈只是江湖小卒,何德何能,怎会有恩于前辈?”

    庞斑恢复冷漠的神情,冷眼扫了风行烈一遍。他的眼光利若鹰隼,风行烈感到自己的衣服一点蔽体的作用也没有,身体内外的状况完全裸露在他的观察下,知道这是魔门秘传的一种“观人察物术”,失传已久,想不到又在魔君身上重现。庞斑负手缓行,悠闲地在风行烈身旁走过,直至高崖边缘,转过身来,眼神像利剑般刺在风行烈背上。

    庞斑柔和的声音从背后传入风行烈的耳内道:“风兄对我的大恩,我已拜谢过,现在轮到算算我们之间的大仇。”

    风行烈愕然转身,迎上庞斑燃烧着仇恨的目光,道:“前辈!”

    庞斑截断他道:“休说废话,冰云乃庞某女人,你盗她红丸,不啻我之死敌,可惜你死到临头,还似在梦中,如蒙鼓里,可笑呀可笑!”他虽说可笑,却一点笑意也没有。

    风行烈只感手足冰寒若水,靳冰云来历神秘,即使是对她夫婿,也不肯泄露半点家世派别,庞斑如此一说,其中当然另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庞斑缓缓踱步走回原处。风行烈不敢相信此时眼睛所见,一方面他清楚看到庞斑踏行的每一个动作,但他对时间的感官却更清楚地告诉他,所有这些看似缓慢的动作,都是在一眨眼间的工夫内完成,这两种彻底在时空里对立的快慢极端,竟然在庞斑身上出现,怎叫他不大惊失色。

    庞斑回至原处,转身微笑道:“冰云确是媚骨天生,人间极品,令我过去数天乐得浑忘一切,差点连对你的仇恨也忘记了,风兄你我都可算艳福齐天。”

    “轰!”悲愤的火焰直冲上顶,风行烈全身抖动,双目尽赤,哪管冰云是何来历,爱妻受辱,他怎能无动于衷?

    庞斑对风行烈的悲愤露出快意,摆手哂道:“风兄有何资格激动?若非庞某为了修炼神功,因缘巧合下,风兄岂能得此造化,先我一步拔冰云的头筹?”

    他盯着风行烈续道:“当然,这代价自是高昂至极,风兄有幸也是不幸的,成为庞某修炼大法的踏脚石,若非利用我因冰云而对你产生烧心的嫉恨,庞某如何能闯过魔门这古往今来从没有人闯过的一关。可笑我魔门自古人才辈出,不乏智慧通天之士,竟全是闭门造车之辈,不懂这假诸外求的不二法门,一一含恨而终,实属可悲。”山风把庞斑的长发吹得拂飞后舞,有种难以形容的邪异,背后黑白二仆,脸容冷漠,没有半点属于人的感情。

    风行烈强压下自己波动的情绪,他本身也是智慧圆通的人,面对压力下,自然生出反抗的意志,脑筋连忙活跃起来。他沉声道:“前辈智比天高,语含玄机,恕我并不明白。”

    庞斑脸色一寒道:“明白与否,已是无关重要,此游戏至此而止,庞某破例让风兄了此残生,于庞某来说,已是施予你的最大恩典。”

    风行烈不怒反笑道:“庞兄好说,阁下岂会如斯客气,开出你的条件吧!”他对庞斑的称谓,由“前辈”转作“庞兄”,显示出他誓抗到底的决心。

    庞斑毫不放在心上,淡淡道:“风兄果是不凡,能在本人面前侃侃而谈,足见英雄了得,这次庞某来,实有一事相询,若得坦诚告之,便让风兄得个痛快。”顿了一顿,双目精电暴闪,冷然道:“否则我在世一日,便保你一日之命,要你尝遍天下惨事。”

    风行烈哈哈一笑,欣然道:“如此风某更要洗耳恭听了。”直到此刻,得知庞斑有事求他,才算争回一点主动。

    庞斑城府深沉,毫不动怒,傲然道:“本人所习武道,上承百年前‘魔宗’蒙赤行一脉,专讲以精神驾驭物质之道,而本人二十年前已成魔门第一人,天下难寻百合之将,为求能更上一层楼,由魔入道,故进军从无人能修成的‘道心种魔’大法。”

    风行烈心中一震,庞斑在江湖上属于无人敢提的人物,所以地位虽高,对其出身来历却知之不详,这时才知他是百年前贵为蒙皇忽必烈老师,被誉为可与同时代两个已是大地游仙级的人物,无上宗师令东来和大侠传鹰相埒的蒙赤行的继承者。

    庞斑道:“‘道心种魔’大法,顾名思义,最关键的历程,就是要找个天资卓越、禅心坚定的正义之士,作为练功的‘炉鼎’。”说到这里,上下扫视了风行烈一遍,微笑道:“风兄道心晶莹洁净,乃千年难遇的上佳‘炉鼎’,至于练功细节,不提也罢,修此功者,必须潜进对方心灵深处,历经种种变异,播下魔种,由无至有,大法始成。”

    风行烈呆了起来,这魔王现在所说之事,确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试问天下还有谁人能与之对抗?

    庞斑续道:“人的心灵虽有层次高低之分、广窄之别,但俱是在茫不可测中,风光无限,有如大自然无穷景象,时而天晴和风,日照月映;时则阴云密雨,雷电交加,七情六欲,变幻难测。修炼大法者,譬之怒海操舟,一不小心,受‘炉鼎’情风欲潮的狂击,舟覆人亡,轻则走火入魔,重则万劫不复,形神俱灭,故古往今来,先辈虽人才迭出,凡修此法者,均落得败亡身死之局。”高崖上刮起一阵狂风,乌云忽至,似为庞斑所述说的魔门大法,鬼号神哭。

    庞斑傲然道:“庞某不才,悟出‘以情制情’之法,首先本人破天荒钟情于一女,待情根深种后,巧妙地安排她成为你的妻子,以激起对风兄疯狂之嫉恨,成为我潜入风兄心灵内怒海操舟的凭依,指示方向的罗盘。即使如此,这三年来仍是历尽千般险阻,直到我下令冰云离你而去,你的心灵露出空隙,使我有机可乘,播下魔种,修成大法,成为魔门古今第一人。”

    远方一阵电闪,闷雷暗响,仿佛感应到人世即将来临的灾劫。风行烈只觉脑内一片空白,难以作正常运作,叹道:“庞兄神功既成,大可任意纵横天下,肆意作恶,不知还有何事下问于我?”

    庞斑道:“那是因为风兄仍能活得好好的。”

    风行烈愕然道:“这又有何关系?”

    庞斑仰首望天,沉吟片晌,道:“种魔大法,每代只传一人,更只限于口口相传,不立文字,据‘种魔诀’所云,若能播下魔种,身为‘炉鼎’者,必会精枯血竭而亡,可是现今风兄只是功力大幅减退,所以其中当有一定之因由。”

    风行烈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如此死去,确是令人凛然震惊。

    庞斑冷笑道:“其实早在我施展精神大法,潜进风兄道心内时,已感到风兄除了本身精纯的功力外,还另有股潜藏的奇异力量,此力量与风兄本身内劲迥然有异,显然是在某一种特殊情形下,由外人输入风兄体内,故能在风兄本身的护体真气崩溃之际,猛然而起,救了风兄一命,嘿,亦使我的种魔大法不能得竟全功,唯一补救之法,就是要将此人找出来,还望风兄告知。”

    风行烈脑中闪过一个人的影像,沉声道:“庞兄难道以为风行烈竟是如此出卖朋友之人,尤其此人更有大恩于我。”

    庞斑冷然一笑道:“庞某既亲自来此,还由得你做主吗?”

    两人的眼神都变得凌厉锐利,紧锁在一起。长江怒哮的声音,在高崖下隆隆轰响,天地变色,雷暴将临。庞斑眼神精芒闪烁,比天际的阵阵电闪更慑人心魄。这邪道的不世高手,与此白道年轻一辈中出类拔萃的人物,关系奇异复杂,局外人即使想破脑袋,也不可能弄清楚他们之间交缠的恩怨。

    风行烈蓦地露出一个诡异奇怪的笑容,道:“天下事若每一件都由庞兄做主,岂非不公平之至?例如冰云,你先是失去夺得她童贞的机会,现在又失去她的心,虽然得回她的躯壳,又有何用?”

    庞斑面无表情,令人不知这番话是否命中他的要害。对风行烈来说,这番话实是一石二鸟之计,要知魔王心智武功,均无隙可寻,唯有对他的嫉恨,却是他自己本人多年来蓄意地培养,蒂固根深,所谓以子之矛,攻子之盾,风行烈正是要撩起他的妒火,方可趁他盛怒下浑水摸鱼,寻出死里求生之道。其次,他故意指出冰云的心并不向着他,假如庞斑确为此勃然大怒,便可反证冰云仍深爱自己,她的离去只是被迫的,否则这番话只会适得其反,引来嘲辱。一旦探出冰云仍是真的深爱着他风行烈,若他能逃生,将不惜一切,也要救回爱妻。

    当他仍紧张地等待庞斑的反应时,蓦地人影一闪,庞斑欺入十尺之内。风行烈连欢喜亦来不及,巨大无比的力量,当胸压至,使他呼吸立止。庞斑黑发像火焰般在头上飞卷狂舞,眼神凝聚成两盏可照耀大地的光灯,在盛怒下一时失了理智。风行烈巧计收效,同时亦把自己投入九死一生的险地,但他又岂能不行此险着?他的功力虽大幅减退,但眼力及反应仍在,庞斑才逼近,他即往后疾退,岂知背后竟另有一股大力逼来,像有两个庞斑同时向他前后夹击,这魔君一击之威,包含了前逼和拉扯的正反两种力道,魔功秘技,确是惊人。

    风行烈无奈下拼尽剩余的三成力道,双拳击出。“魔师”庞斑嘿然一笑,双掌化爪,往双拳抓去,若给他抓中,风行烈拳头休想有一块完整的骨头。眼看庞斑白皙修长的手要抓上拳头,风行烈做了个不啻自杀的动作。他收拳转身,由面对面变成以背向着庞斑的魔爪,这是从没有高手在决战时施展的身法,即使以庞斑的机变,仍呆了一呆。这时庞斑双爪,离风行烈的背脊只有一寸的距离,若保持原势,肯定可以把风行烈的背脊抓两个洞出来,甚至掏出对方的脏腑,以泄其妒恨之愤。庞斑毕竟是庞斑,风行烈异常的动作,使他妒火中烧的神经猛地一醒,他何等样人,若就此杀了风行烈,他要知道的事岂非永无答案,为了对魔道的探讨,他不惜任何手段也要达到,否则也不会爱上靳冰云,又将她送人为妻,强去忍受那烧心的妒恨。

    一寸的距离,足够这威慑天下的魔师,悬崖勒马,以常人难以想象的高速,完成很多动作和变化。庞斑手指一挺,化抓为掌,同时收回九成魔功,双掌按实风行烈背上。风行烈惨啸一声,随着口中狂喷天上的鲜血,乘势借力向前冲出。庞斑暗呼不妙,身形发动。风行烈刚跃出高崖之外的虚空,庞斑不见动作,但已追至高崖旁,一手往风行烈抓去。岂知风行烈一个倒翻,加速了前冲之势,“嗖”的一声,庞斑撕下了一条布料,眼睁睁看着风行烈高大的身形由大变小,再化作一小点,没入水里,溅起一朵小小的水花。滔滔江水,滚滚东流,像从没有发生过任何事。

    庞斑挺立高崖上,神色出奇凝重,望着下方滚动的江水,沉声道:“你们两人立即去追他,不论用任何手段,务要将他生擒回来,否则我的‘种魔大法’将功亏一篑,不能超越‘人天之界’。”背后黑白二仆跪下连叩三个响头,一言不发,迅速远去,剩下庞斑一人。

    庞斑仰首望天,忽地长笑起来。“轰隆!”一个惊天裂空的闪雷后,暴雨倾盆洒下。这成就前无古人的魔师狂喝道:“顺我者昌,逆我者亡。”江湖的噩梦,终于由他带来。

    岳州府。“抱天览月楼”是岳州府最有派头的酒家,酒席均须预定,兼且非是有头有脸的达官贵人、富商巨贾,一般人要预定酒席还不受理呢。该楼位于长江之旁,附近艺社妓院店铺林立,笙歌处处,只要肯花钱,保君乐而忘返,大叹人生若此,虽死何憾。此刻是入夜戌时初,抱天览月楼灯火通明,所有厢座摆满酒席,虽闻杯盘交错的响音,却不闻喧哗叫嚣,这里客人品流高尚,故少尘俗之态。在该楼最高的第三层一个特别华丽的大厢房内,筵开两席,每席十二人,精美丰盛的菜肴流水般由美丽的女侍奉上,众人举杯劝饮,气氛欢洽。此时恰好当地色艺双全的名妓楚楚奏毕琵琶,施礼告退,众人报以礼貌的掌声。

    近窗主家席一名华服中年大汉,以主家的身份,意态豪雄地向座上各人敬了酒后,脸孔微红,三分酒意下向一位方脸大耳,容颜俊伟,约二十五、六的男子道:“上官帮主,怒蛟帮在你统领下,声势更胜从前,天下敬服,果真虎父无犬子。敬你一杯!”

    这男子竟是与西陲尊信门、北方干罗山城并称天下三大黑帮的怒蛟帮帮主上官鹰。上官鹰饱经变故,已非是当年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加上这些年来潜心苦修,气度迥然大变,淡笑道:“叶真前辈过誉了,上官某只是上承父荫,帮中之事,全赖浪翻云和凌战天两位大叔和一干兄弟把持,才不致出乱子,这一杯,让我代众叔辈兄弟喝了。”说罢一饮而尽,席上各人慌忙陪饮。

    另一面目精明,年约五十的老者道:“侧闻贵帮‘覆雨剑’浪翻云,最近忽起远行之念,飘然而去,未知是否还有保持联络?”

    各人不约而同露出关注表情,“覆雨剑”浪翻云名满天下,除了至尊无上的“魔师”庞斑外,声势无人能及,如果他离开远去,不知行踪,那怒蛟帮无论在声势和实力上,皆削弱一半不止。

    上官鹰表面从容自若,心中却在咒骂发问的陈通,此老乃以洛阳为基地的黑帮“布衣门”门主,这回已金盆洗手的黑道元老叶真摆的两围酒席,便含有化解怒蛟帮和布衣门积怨的含意,是决定黑道势力划分的“解争酒”。

    他正要答话,他的首席谋士翟雨时代他答道:“浪首座确有事出门,但只是暂时性质,一待事了,便会归来,多谢陈门主关心。”这几句话答似非答,模棱两可,但浪翻云不在怒蛟帮内,却给肯定下来。

    不知怎的,众人都似有松了一口气的感觉,连叶真也不例外,翟雨时最善观人于微,大感不妥,连忙思索其中因由。

    一个面目阴沉的彪形大汉沉声道:“听说‘盗霸’赤尊信为了专心武事,三个月前让位与师弟‘人狼’卜敌,未知上官帮主可有所闻?”

    这发言的梁历生曾是横行洛阳一带的黑道大豪,五年前惨败于“左手刀”封寒刀下,声望大跌,暂时归隐潜修,但仍有极高地位,是黑道父老级的人物,此次宴会,由他和叶真联名邀约,否则上官鹰也不会亲来赴会。

    上官鹰不敢怠慢,道:“梁老所言,敝帮十日前才有所听闻。”眉额间闪过一丝忧色,这“人狼”卜敌外号虽吓人,指的却只是他性好女色,人却生得风流潇洒、一表人才,武功逊于赤尊信,但狠残狡辣处,则连赤尊信也瞠乎其后。

    桌上另一个三十多岁,一身文士打扮,面目颇为俊俏,但眼角却满布鱼尾纹的男子道:“听说这次让位,可能并非赤尊信本人自愿,内中怕有别情?”

    这人叫“狂生”霍廷起,是个介乎黑白两道的人物,谁也不卖账,是“布衣门”门主陈通的生死之交,一向对怒蛟帮带有敌意。

    上官鹰瞿然动容道:“以‘盗霸’赤尊信的武功威望,谁能逼他做不愿做的事?”

    一直没有发言,坐于上官鹰右侧的艳女燕菲菲美目水溜溜地转动,未语先笑道:“上官帮主如此在意,妾身倒有秘密消息提供参考。”接着却停了下来,卖个关子,恨得众人牙痒痒的,真想捏着她娇嫩柔滑的粉颈,硬逼她快快如实吐出。当然没有人敢如此做,撇开她一身武技不说,只以她身为“黑榜”高手之一“十恶庄主”谈应手情妇的身份,便没人敢惹她。

    各人都是老江湖,故意不动声色,也不追问。燕菲菲知道不主动说出,没有人会出言请求,忽而娇笑起来,她喜欢成为众人注意目标的感觉。其他人见她笑得娇态横生,烟视媚行,心中都大叫可惜,因为她已是谈应手的禁脔,名花有主,谁敢弄她上手?燕菲菲笑声倏止,轻描淡写地道:“各位知否‘人狼’卜敌,两年前已入了方夜羽门墙,成为‘魔师’庞斑的徒孙,有了这硬得不能再硬的大靠山,赤尊信怕也不能再像以往那样呼风唤雨吧?”

    上官鹰再也按不住内心掀起的滔天巨浪,脸色一变,同桌各人也神色有异,连隔桌的人也停止了一切动作,好像末日刚好在这一刹那降临。要知方夜羽乃“魔师”庞斑亲传三徒的二弟子,庞斑潜隐后,“魔师阁”的一切便由他主理,俨然庞斑的代表,天下黑道无人敢拂其意,幸好他一向极为低调,从不理江湖之事,但假若卜敌真在他支持下向赤尊信夺权,那便代表庞斑开始将魔爪伸向黑道了。

    翟雨时脸色沉凝,道:“方夜羽虽得‘魔师’真传,但恐仍未能奈何赤尊信,若卜敌确能坐上尊信门门主的宝座,恐怕非要‘魔师’亲自出手不可,只不知燕小姐消息从何而来?赤尊信现在究竟是生是死?”

    燕菲菲又是一轮娇笑,道:“我还有另一消息,未知翟先生是否亦有兴趣?”不知可是天性使然,她总爱吊别人的瘾。

    上官鹰无奈道:“燕小姐说吧,本人洗耳恭听。”

    燕菲菲美目由翟雨时飘向身侧的上官鹰,道:“据我所知,天下三大黑帮,除尊信门落入卜敌之手外,‘干罗山城’城主‘毒手’干罗亦已向魔师表示效忠,你说这消息是否惊人之至?”

    上官鹰这时反而神情镇定,假若魔师庞斑真的打破二十年来的闭关不出,踏入江湖,天下凶邪归附,是必然的事,燕菲菲的男人是“十恶庄主”谈应手,位居“黑榜”,地位显赫,当是庞斑招揽的对象,消息自然由其中辗转而来,只不知谈应手是否已加入了庞斑的阵营?

    翟雨时念头一转,假若庞斑一统黑道的第一个目标是三大黑帮,那一向被称为“黑道里的白道”的怒蛟帮,现在将成为庞斑仅余的眼中钉,他会怎样对付他们?他的眼光同时掠过同台的其他人。主人身份的叶真神色有些微紧张,“布衣门”门主陈通一副幸灾乐祸的表情,面有得色,梁历生和霍廷起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上官鹰身上,反似对燕菲菲要说什么毫不在意。翟雨时沉思其故,燕菲菲现在说的关乎武林生死荣辱,这些人怎能置身事外,漠不关心?除非他们早知道答案,想到这里,登时冒出了一身冷汗。这以智计著称的高手,联结起众人之前对浪翻云外游的态度,已得出了一个结论。今晚的宴会是个对付怒蛟帮的陷阱。

    刚好这时燕菲菲说道:“那告知我此事的人是……”

    翟雨时知道刻不容缓,双手一合,穿在左右手腕的两只铁镯猛地相碰。“叮!”清响震彻全场。这是早先约定的警号,自从知道卜敌出掌尊信门,怒蛟帮一直处在最高警戒,因当年赤尊信曾立下誓言,只要上官鹰在世一天,尊信门便一天不犯怒蛟帮,所以尊信门若要来攻,首先须取上官鹰性命。这时除隔台十二人中有六名是怒蛟帮的精锐外,厢房外还有另十八名帮主的随身铁卫,警号正是要通知各人立时护驾。

    上官鹰正留心燕菲菲说的每一个惊心动魄的语句,当她说到“那告知我此事的人是……”时,语音忽地细了下去,似乎深恐被上官鹰以外的其他人知道。上官鹰下意识地侧倾往这美丽的黑道艳女去,恰在这时,“叮”一声警号清响,他的反应是一等一的迅捷,真力立时贯满全身。便在这刹那,一股尖锐寒冷的杀气从燕菲菲处直袭腰眼,同一时间,背后劲气压体,自然是身旁的梁历生施以暗算,此人精擅掌功,若给他拍实背上,十个上官鹰也要送命。上官鹰等怒蛟帮后起之辈,自三年前与尊信门一战后,知己不足,于是刻苦练武,此时早非吴下阿蒙。他暴喝运劲,座下的酸枝椅禁不住强大压力,寸寸碎裂,“喀嚓”一声坐往地上,同时弓背蹲身,左右开弓,掌拍燕菲菲刺来的淬毒匕首,拳迎梁历生的铁掌。

    在上官鹰身形由坐变蹲的突变下,主客形势大转。左手刚好拍在燕菲菲持着匕首的手腕上,借力横拖,带得这具有美丽外表的蛇蝎身不由主地侧撞向大台的边缘处,这时形势混乱,也不知是谁一脚把大台连酒菜踢翻,大台侧倾,燕菲菲收势不住,整个人随着桌面和酒菜滚在一堆,俏佳人立时变作丑夜叉,但梁历生便不是那样好对付了。化解燕菲菲淬毒匕首的致命一击,上官鹰已分去了一半力道,而梁历生的一掌却是蓄势全力暗算,所以一碰上上官鹰的拳头,掌劲吐实下,上官鹰闷哼一声,一口鲜血立时喷出,吃了大亏。幸好上官鹰反应敏捷,不敢硬撑,借着掌劲侧滚,一方面化去梁历生刚猛的掌力,另一方面争取一隙重整阵脚的时间。刚才还是言笑欢洽的宴会,瞬间已变成你死我亡的仇杀屠场。

    梁历生跃离座椅,蝙蝠般在豪华大厢房的空间滑翔,追击仍在地上滚动的怒蛟帮年轻有为的帮主,若能搏杀此子,今晚便大功告成,所以方夜羽特别拣选了自己这擅长室内近身搏斗的高手,来负起最具决定性的任务。如能成功,自能得方夜羽的青睐,想到这里,梁历生更是雄心万丈。上官鹰向着无人的墙角继续翻动,手中分成两截的救命长矛连接起来,准备与这如猛虎般扑来的黑道前辈决出生死。

    此刻厢房内成混战之局。翟雨时和其他六名怒蛟帮的超级精锐,都是在翟雨时发出警号的刹那间同时发难,反而争取了主动,此六名好手均曾得当今黑道第一剑手——“覆雨剑”浪翻云三年来亲身指点,实力惊人,否则上官鹰又岂敢如此大胆赴会。翟雨时不愧是怒蛟帮后起一辈中的第一谋士,从各人的微妙表情里,当机立断,抢了先手,大出敌人意料之外,对方几个武功较差的立时落败身亡。警号才鸣,一股烟火从翟雨时手上射出,穿窗而去,在黑夜的天空爆出一朵白炽的光云,这是召援的讯号,岳阳位于怒蛟帮势力范围之内,翟雨时算无遗策,早在附近隐秘处埋了伏兵,以作后盾。

    厢房内血肉横飞,敌我双方的鲜血不断溅激墙上地下,厢房外亦是喊杀连连,显然外面怒蛟帮帮主的“十八铁卫”和敌人动上了手。身为主人的叶真展开杖法,与翟雨时的长剑战在一起,却丝毫讨不到半点便宜,怒蛟帮这些人的真正实力,远在他们估计之上。

    梁历生凌空向地上的上官鹰扑下,劲气把上官鹰的头发和衣服刮得倒飞向下,显示这一击全无保留余力。这批人中以他武功最是强横,否则也不配成为“黑榜”高手“左手刀”封寒的对手,兼之上官鹰又受伤在前,心想这一下还不是手到擒来?上官鹰蜷曲仰躺,全神贯注梁历生声势逼人的扑击,手中五尺钢矛一振,寒芒闪动下,标射梁历生面门。他的矛技得自有“矛圣”之称的父亲上官飞亲传,岂可小觑,无论速度角度,均无懈可击,攻的又是对方必救的致命点。

    梁历生怪叫一声,硬往后翻,乘势一脚蹴踢矛尖。钢矛应脚荡开。上官鹰中门大露。梁历生想不到如斯容易,暗忖这小子定是伤得极重,趁他长矛不及回旋护持,再次回扑,硬抢入中宫,一双手幻出满天掌影,无孔不入地俯击而下,只要逼得对方埋身搏斗,以己长攻敌短,哪怕上官鹰不立毙敌于当场。对于上官鹰的矛,他确有三分忌惮。

    上官鹰全无一丝应有的慌乱,虎目紧盯着梁历生假假真真动作里暗藏的杀着。梁历生战斗经验何等丰富,暗感不妙,想抽身而退,但一切都迟了。上官鹰胸前寒光一闪,梁历生右腕一凉,一生与他形影不离的右掌,为他闯下一生事业的铁爪,齐腕断去。梁历生发出惊天动地的惨嘶,身形疾退,“轰”一声撞在对面的墙上,左手反过来封闭右手的血脉,以免鲜血喷射。轮到上官鹰像猛虎般从地上弹起来,紧蹑追上,这时他似寒芒突吐的兵器已收了回去,原来是把缠在腰间的锋快软剑。铁矛颤动下,瞬间向靠在墙上的梁历生施了三十击。这黑道前辈高手用尽浑身解数,一只左掌或击或拍,贴墙左避右移,死命求活,上官鹰一时占尽上风。翟雨时剑势全力运转,叶真全身是血,也不知伤了多少处,落败是弹指间事。其他六名怒蛟帮高手虽亦负伤累累,却非致命,若不是“狂生”霍廷起和“布衣门主”陈通合力挡了五人,连燕菲菲也将不能幸免,而其他较次高手,早血溅当场。

    就在怒蛟帮似已控制了全局时,与叶真激战中的翟雨时,发觉一件令他心胆俱寒的事。厢房外忽地静寂无声,使房内的喊杀突然显得非常孤立。要知守在厢房外“十八铁卫”们的功力,虽是稍逊房内陪宴的六名怒蛟帮好手,但他们曾接受怒蛟帮“鬼索”凌战天多年苦心的训练,负起保护帮主之责,除非是名列“黑榜”的高手,否则想干掉他们绝非易事,但现在厢房外的沉寂,只代表了一个可能性,就是他们都死了。一个念头闪过心中,翟雨时舍下叶真,向上官鹰扑去。

    “轰!”房门四散碎裂。一名锦衣大汉负手悠然步入,像是赴宴来似的。这时翟雨时刚好搂着上官鹰的腰身,向窗门冲去。锦衣大汉神色一动,脚步一移,后发先至、追至两人背后。两名怒蛟帮精锐舍下敌人,从两侧向锦衣大汉攻去,全是舍己杀敌的拼命招数。

    锦衣大汉叹了一口气,皱眉道:“何苦来哉!”身形奇异地闪了几闪,追势却被迫停下。两名怒蛟帮精锐想不到对方强横若斯,排山倒海的攻势全部落空,正要再组攻势,只见对方一双大手蓦地胀大,往自己面门拍来,来势虽慢,但无论怎样也像是闪躲不了。“喀嚓!”两人面门陷了下去,仰跌而亡。但上官鹰和翟雨时成功穿窗而出,跌往茫茫黑夜下的长江去。

    锦衣汉怒哼一声,身影闪动,其他仅余的四名怒蛟帮好手,纷纷了账。燕菲菲一头钻进锦衣汉怀里,撒娇道:“庄主啊!为什么你这么迟才进来?”原来竟是“黑榜”高手之一的“十恶庄主”谈应手。

    谈应手脸色沉凝,又再叹一口气,向着上官鹰和翟雨时逃出的方向道:“唉!这是何苦来哉,通往怒蛟帮的路途已被‘逍遥门主’率领门下全面封闭,除非‘覆雨剑’浪翻云亲临,否则你们能逃到哪里去?”抱天览月楼外是无际无边的暗黑,一点星光也没有。

    一点灯火,在武昌府长江岸旁迅快移动,蹄声答答。一个瘦弱身形的人,一手策马,一手持灯笼,正在连夜赶路。灯火照耀出一张年轻的脸,看样子是十七八岁的年纪,穿的虽是粗布衣,一双眼睛却非常精灵,额头广阔,令人感到此子他日必非池中之物。这时他神情焦灼,显然为错过了渡头而苦恼。

    马停。他跃下马背,走到空无一人的渡头尽端,苦恼地叫道:“这回惨了,回去时那恶人管家必要我一番好看。”江水滔滔,对岸一列民居透出点点灯光,使人感到屋内分外温暖,又那样地使人感到孤独和隔离。马儿踱到他身后,亲热地把马头凑上去,用舌舐他的后颈。

    少年怕痒缩颈,伸手爱怜地拍着马嘴,苦笑道:“灰儿呵灰儿,你可知我的心烦得要紧,去吃草吧!”马儿似懂人言,一声欢嘶,回身往后走,在江边的草地吃起草来。

    少年走到渡头边缘,坐了下来,为明早的遭遇担心,顺手将灯笼插在木板的间隙处。“哎呀!”少年吓了一跳,往下望去。在灯笼照耀下,一只手从急流里伸出水面,紧抓着木搭渡头下边,其中一条离开水面约三寸的横木。少年只觉头皮发麻,哆嗦着道:“不!不要吓我。”

    “咿唉!”抓着横木的手青筋蓦现,接着一个人头在“哗啦”的水响声中,从水里冒出来。少年魂飞魄散,一个筋斗,翻往渡头近岸的一端去。“帮我!”沙哑的声音从渡头底传上来。所有听过有关水鬼找替身的故事,立时掠过少年心头,他颤声道:“水鬼大哥,我帮……帮不了你。”下面再一声呻吟,那人道:“我不是鬼,是人。”

    少年呆了一呆,他本来胆子很大,闻言禁不住往渡头尽端爬去,小心地探头下望。一张苍白痛苦的男子脸庞,正从水面仰起向着他。少年尖叫一声,又缩了回去。“帮我!”少年再次探头出去,颤声道:“你真的是人不是鬼?”那张脸点头吃力道:“我是人……是人……”

    少年侠义心盖过了恐惧,左手抓着渡头绑缆的木柱,一手探下去,抓着那人的手腕,用力一拉,岂知那人身体极重,几乎将他倒扯下水,幸好那人另一只手及时伸出,抓着较高处的另一条横木,才不致连累年轻的救命恩人。少年用力再扯,那人借势翻上渡头,大字形软摊渡头上,不住喘气。

    少年怀疑之心尽去,扑到那人身边,关切问道:“你怎样了?”

    那人张开没有神采的眼睛,待要说话,忽地身子弯曲起来,一阵狂咳,张口一吐,一团瘀黑的血雾狂喷而出,洒满渡头。少年大惊失色,一手将他扳过来。那人两眼一翻,晕死过去。

    少年从未遇过这等事,一阵手足无措后,定下神来,暗忖:“救人事大,此事不可不管,前天曾听人说东山村来了个神医,眼前唯一之计,是将他送到那里。”目标既定,忙叫道:“灰儿灰儿!”那匹灰马长嘶一声,乖巧地奔至两人身旁。

    少年轻拍马颈,柔声道:“灰儿灰儿!蹲下蹲下!”灰儿顺从地蹲了下来。少年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将那年轻汉子搬上马背,一声令下,灰儿撑起马脚,立了起来,少年乘势跃上马背,一抽缰绳,两人一骑,消没在岸旁的黑暗里。

    冰冷的河水使上官鹰和翟雨时精神一振,他们没有时间为牺牲的怒蛟帮兄弟悲痛,顺着水势往下游泅去。那是将他们带离险境的最快方法。两人落到水里便像鱼儿回到家乡,怒蛟帮是水道的霸主,以洞庭湖起家,故而这次宴会,翟雨时选了“抱天览月楼”,看似无意,其实却是极其厉害的一着棋子,令位列“黑榜”的“十恶庄主”谈应手,也只好眼睁睁目送他们逃去。

    湍急的水流将他们迅速送往下游五里外的远处。转了一个急弯后,水流缓慢下来。两人打个手势,一齐往岸旁游去。爬上岸后,均感力尽筋疲,这里是岳阳城外的郊野,四周全是黑压压的树林。翟雨时将耳朵贴在地上,不一会弹了起来,平静地道:“长征和接应的兄弟来了!”

    上官鹰对他竟能从步声听出来者是己方的人,并没有丝毫惊异,因为这是怒蛟帮的第二号元老“鬼索”凌战天的设计,不但在鞋底装上了特别的铁码,怒蛟帮人还可以一种特别的节奏和步伐走动,以资识别,此等看来没有什么意义的细节,往往能在敌我难分的混战里,发挥出惊人的作用。黑暗的森林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一群人敏捷地扑了出来,在上官鹰前一齐伏下见礼。上官鹰急扶起当先的年轻壮汉,道:“长征请起,不必多礼!”年轻壮汉卓然而立,双目闪闪有神,肩宽脚长,一脸勇悍,正是被誉为怒蛟帮第二代第一高手的“快刀”戚长征。

    翟雨时踏前一步道:“有没有遇到敌人?”

    戚长征道:“没有!我们接到讯号,立即依早先定下计划,到这里来接应你们,现在连我在内共有四十八人,足可以应付任何的危险。”

    上官鹰苦笑道:“但却仍不足以应付像谈应手那种高手,除非是浪大叔在此!”

    戚长征全身一震道:“什么?是‘十恶庄主’谈应手?”

    翟雨时沉声道:“没有详说的时间了,长征你立即召回放哨的兄弟,同时将我吩咐预备好的水靠和浮袋取出来,我们立即换上。”

    上官鹰愕然道:“这岂非愈走愈远?”要知岳州府位于洞庭湖之东,快马半日可到,但若顺江流走,水向东流,只会愈逃离洞庭湖的怒蛟帮总坛愈远。

    戚长征一向对翟雨时的才智敬服之极,但他乃率直性急的人,忍不住道:“在离此半里处我预备了快马,若抄小路回洞庭,明早前可到达,以我们的实力,逃跑总可以吧?”

    翟雨时沉声道:“谈应手一向与逍遥门关系密切,假若谈应手归附庞斑,‘逍遥门主’莫意闲又岂能例外?”

    上官鹰脸色一变道:“逍遥门的副门主孤竹和‘十二逍遥游士’最擅长跟踪追蹑之术,若要对付他们,的确令人头痛,我明白了,雨时!”扭头向众手下道:“立即换上水靠,吹起气袋。”接着微笑向戚长征道:“长征!我们多久未曾在水里比赛过?”说时伸出右掌。

    戚长征伸手和他紧握,眼中射出炽烈的友情和对帮主的崇敬,坚定地道:“无论到哪里,我也会奉陪到底。”

    翟雨时将手加在他们之上,道:“不要忘了我这份,我们可以由这里一直比到武昌府。”

    半个时辰后,志切救人的少年在山野里迷了路。灯笼燃尽,四周是无边际的暗黑。伏在他身前马鞍上那人的气息愈来愈弱,少年急得几乎哭起来。数年前他曾随人去过东山村一次,但在这样前不见人后不见村的黑夜里,要凭褪了色的记忆去找一个小村庄,就像要从水里把月亮捞上来。蹄声答答,他是那样地孤寂无助。

    “呀!”少年惊呼起来。二百多步外的疏林间,隐约有点闪动的火光。一夹马腹,向前奔去,就像遇溺的人看到了浮木。一所破落的山神庙出现眼前,灯火由其中传出来。少年跃下马来,牵着马缰,穿过破烂了的庙门,进入庙内。在残破不堪的泥塑山神像前,三支大红烛噼噼啪啪地燃烧着,一个慈眉善目、眉发俱白的老和尚,盘膝坐在神像前,似开似闭的眼正望着他,看来最少有八十多岁。

    少年道:“大师!有人受了伤……”也不见那和尚有何动作,眼前一花,他矮胖的身体已站到受伤的男子旁,默察伤势。少年本身虽不懂武技,却是生长于著名武林世家的童仆,知道遇上高手,机灵地退坐一旁,不敢打扰。和尚将男子从马背上提到地上平放,便像搬个稻草人般毫不费力,同时从怀里取出一盒银针,乍看间似是双手乱动,转瞬里男子胸前已插了七支亮闪闪的长针。男子呼吸转顺。灰儿答答踱步,溜往庙外吃草去了。和尚舒了一口气,这才有空望向少年。

    “小哥儿?不知高姓大名?”坐在一旁的少年呆了一呆,嗫嚅道:“问我吗?”一直以来,在主人府中来往的高手,眼尾也不望他一眼,这和尚无论神态气度,均远胜他所遇到的武林人物,竟然如此和颜悦色和他说话,怎不叫他受宠若惊。

    和尚一脸祥和,鼓励地点点头。少年道:“我是府主在一棵柏树旁拾回来的弃婴,所以跟他姓韩,名柏。”

    和尚似开似闭的双目猛地睁开,眼睛像星星般闪亮起来,瞬又敛去,道:“好!好!名字和人同样的好,现在告诉我你怎会救起这个人?”

    韩柏连忙将经过全盘托出。和尚沉吟片晌,摇头道:“怎会是这样,天下间有哪些人能伤他?”

    韩柏一呆道:“大师,你认识他吗?”

    和尚点头道:“你救起的人在江湖上大大有名,被誉为白道武林新一代中最出类拔萃的高手,叫风行烈,说起来,他与我们‘净念禅宗’还颇有渊源,所以这事我更不能不管。”

    韩柏两眼也睁大起来,道:“大师原来是‘净念禅宗’的高人,真令人难以置信,我竟遇到‘净念禅宗’的人!”

    韩柏执役于武林世家,平日耳濡目染,听了不知多少绘影绘声的武林逸事,而最令他心生景仰的,就是并称武林两大圣地的“净念禅宗”和“慈航静斋”,两地均罕有传人行走江湖,秘异莫测,怎知今天竟叫他遇上了。

    韩柏指了指那仰躺地上的风行烈关心地道:“他会有事吗?”

    和尚叹了一口气道:“生死有命,侵入他身体的真气阴寒无匹,兼之他本身真元奇异地败弱,我只能暂保他一命,能否复原,要看他的造化了。”雪白的眉毛,忽地耸动起来,道:“有人来了!”

    韩柏留心一听,果然远方沙沙作响,是鞋子踏在枯叶上的声音,听步声只是个不谙武功的普通人吧,但谁会在这等时分在山野间走动?

    念头还未转完,一个沉雄豪劲的声音在庙外响起道:“想不到荒山野庙,竟有过客先至,若不怕被打扰,我便进来借一角歇歇。”

    韩柏虽仍未见人,但对方如此有礼,不禁大生好感。

    和尚平和地应道:“佛门常开,广渡有缘,往来是客,岂有先后之别?”

    对方哈哈一笑道:“有意思有意思,竟有高人在此。”一人大步入庙。

    韩柏一看吓了一跳。来人身形雄伟,足有六尺以上,但面目丑陋,一双黄眼睛似醒还醉,手比普通人长了最少三至四寸,肩上搭着一只黄鼠狼,背挂长剑,胁下夹着个小包袱。

    那人环目一扫,叹道:“我还是要走了!”

    和尚和韩柏齐感愕然。那人微微一笑,露出和他丑脸绝不相称的雪白牙齿道:“我原本打算在此为肩上的畜生脱皮开膛,烧烤送酒,谋求一醉,但这等事岂能在大师面前进行?”

    和尚微笑道:“酒肉穿肠过,佛在心里留,兄台如此美食,怎能不让和尚分一杯羹?”

    那人面容一正道:“佛门善视众生,酒肉虽或不影响佛心,但总是由杀生而来,大师又有何看法?”

    韩柏心中大奇,大师已明说不戒酒肉,这人理应高兴才是,为何反咄咄逼人,查根问底,揭人疮疤,不知不觉间,他已站在和尚那一边。

    和尚丝毫不以为忤,淡然自若道:“有生必有死,既有轮回,死即是生、生即是死,兄台杀此鼠狼,似乎造了杀孽,但换个角度来看,却是助它脱此畜道,假若能轮回为人,它还要谢你呢。”

    那人哈哈一笑道:“答得好,左边狼腿是你的。”坐了下来,将黄鼠狼放在地上。“铮!”背后长剑出鞘。和尚和韩柏眼睛同时一亮。长剑比一般的剑要长了尺许多,剑身细窄,但精芒烁闪,一看便知是好剑。

    和尚眼神一亮,动容道:“贫僧广渡,不知兄台高姓大名?”

    那人径自用剑为黄鼠狼去皮拆骨,一边道:“萍水相逢,偶聚即散,管他姓甚名谁,大师不要着相了。”

    韩柏心想此人行为怪异,但转眼给他的动作完全吸引,长达五尺的剑,本应极不方便作屠刀之用,但在那人耍百戏般的动作下,长剑有节奏地前弯后转,倏上忽下,黄鼠狼像冰化作水般解体,只一会已成一份份切割整齐的肉块。那人外形粗犷,一双手却雪白纤长,与他毫不相称。那人又站起身来,看也不看,手一动,剑回到背后鞘内,不闻半点声息,仿如长剑是有眼睛的长蛇,会找路回到自己的洞穴。

    广渡大师叹道:“庖丁解牛,不外如是!不外如是!”

    那人喟然道:“高高低低,无能有能,也不外如是!”眼神掠过躺在地上的风行烈,似乎对他胸前插的七口长针视若无睹,再移往韩柏脸上道:“小兄弟,外面那匹马是你的吗?”

    韩柏刚想答是,猛地改口道:“不!是我家府主的,我……我只是他的仆人。”心下一阵自卑。

    那人深望他一眼道:“那是有高昌血统的良驹,好了!你们在此稍待一会,我去取柴来生火,好好吃他一顿。”

    韩柏正要出言表示愿意帮手,那人早迈步门外,转瞬不见。剩下广渡大师、韩柏和躺在地上的风行烈,和烧得噼啪作响的红烛。广渡大师望着那人离去的方向,脸上神色充满了惊异。

    “哎呀!”一直躺着不言不动的风行烈呻吟了一声,将两人的注意力扯回他身上。广渡大师站起移至风行烈身边,忽地神情一动道:“又有人来了!”韩柏这次运足耳力,却一点声音也听不到。

    蓦地风声呼呼,一阵风从门外吹进来,烛火倏地转细,登时庙内一暗。狂风消去,烛火复明,庙中多了两个怪人。两人一穿黑一穿白,身形高瘦,一眼看去像很年轻,但细看又像很老,冰冷的面容,使人感到不寒而栗。广渡大师不知何时盘膝坐在风行烈和两人的中间,白眉低垂,像是睡着了的样子。韩柏不由自主退往一角,幸好那两人看也不看他,使他狂跳的心稍微安定。

    穿黑袍的怪人道:“大师何人?为何要管这件事?”他的语气冰硬尖亢,仿佛没有一点人类的感情。

    广渡大师一声佛号道:“贫僧乃‘净念禅宗’的广渡,风行烈施主和敝宗渊源深远,可否看在这点放他一马?”他一出言便点明自己来自武林两大圣地之一的“净念禅宗”,是因为看出敌手非常难惹,希望因自己的出身知难而退。

    白袍人漠然道:“纵是净念禅主亲临此地,也难改变风行烈的命运。”他的声音刚和黑袍人相反,低沉沙哑。

    狂风再起。烛火立灭。一时间韩柏什么也看不见。“砰!”劲气激荡。韩柏不由自主地蜷缩墙角,劲风刮来,但觉遍体生痛,呼吸困难。三点火星飞出,落在红烛台上,火焰燃起,光明重临,也不知是谁出手。黑白怪客仍立原处,广渡大师却抱起了风行烈,贴在一边墙上,脸色煞白,已然吃了暗亏。

    白袍客冷冷道:“只是一人出手,你已接不下来,大师最好三思而行。”

    广渡大师微微一笑道:“想不到随魔师庞斑隐居不出的黑白二仆竟亲临人世,广渡何之有幸,有缘得遇。”

    黑白二仆面容没有丝毫变化,但广渡和韩柏均知道他们随时会再出手,事实上他上次出手并没有露出任何先兆。韩柏从没听过魔师庞斑的名字,只知这黑白二仆连江湖地位崇高的“净念禅宗”也不卖面,靠山当然是硬至极点。

    广渡大师做了个非常奇怪的动作,将手覆在风行烈的面门上。

    黑白二仆一震道:“你想干什么?”

    广渡大师忽地长笑起来,一字一字地道:“让我杀了风施主,所有人间恩怨来个大解决,落得干干净净。”韩柏听得傻了起来,刚才广渡还死命护持风行烈,怎么一转眼又要把他杀了。

    白仆低沉的声音漠然道:“好!不愧‘净念禅宗’的高人……”眼光扫向缩在一角的韩柏,淡淡道:“这小子青春年少,还有大好的生命,这样因你夭折,大师于心何忍?”他语气虽平淡无波,说的却是有关别人生死的事,使人对他的天性感到分外心寒。

    广渡大师一声佛号道:“天下事物莫不在‘机缘’二字之内,生命便基于‘缘力’牵引而生,假若我让你们带走风施主,你会放过我们两人吗?”

    黑白二仆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两人间亦没有交换目光,使人对他们的讳莫如深不由心悸。韩柏打了个寒战,首次感到生命的无依和脆弱,死神的接近!他在每一个幻想中,都曾把自己塑造成无敌的英雄,但在眼前的现实里,自己只是个完全无助的小角色,连站起来也因脚软而有所不能。

    一个柔和的声音在门处响起道:“竟然来了这么多的客人,一只鼠狼看来还是刚刚好。”

    丑汉出现门前,肩上托着一大捆柴。黑白二仆一直全无表情,活像戴了面具的冷脸首次色变。除了是魔师庞斑,谁能来到他们身后而不被发觉?广渡大师也惊异得瞪大了眼睛,他早看出丑汉是高手,却想不到竟能到达如此“来无踪”的骇人地步。韩柏却想到早前丑汉踏地沙沙有声,显是故意为之,不知如何,丑汉使他有种难言的亲切感。

    丑汉像是一点也感受不到庙内剑拔弩张的气氛,一拍肩上柴枝,大步前进,要由黑白二仆中间穿身而过。韩柏惊得叫起来道:“小心!”岂知小心的却是黑白二仆,丑汉一逼来,他们心意相通似的往左右飘开,然后退往门旁,反而丑汉到了他们和广渡的中间。

    丑汉将柴枝“哗啦”一声倒在地上,向韩柏招手道:“小兄弟来,助我架起柴火。”韩柏勉力站起身来,压下心头恐慌,颤颤巍巍朝丑汉走过去,在黑白二仆冷眼投视下,十多步的距离像万水千山那样遥远。

    就在此时,黑白二仆各自发出高亢和低沉两声绝然相反的长啸,全力出手。他们的动作奇怪无比,黑仆的右手拍出,恰好迎上白仆横推出来的左掌。“砰!”一股比先前与广渡交手威猛十倍的旋劲,以那双交接的手为中心旋卷而起,刹那间波浪般推展至庙内的每一寸空间。韩柏身不由己,打着转向一边墙撞去,心叫“吾命休矣”。黑白两仆左右掌一拍即分,身形倏地加速,侧身份左右两翼攻向丑汉,手撮成刀,分插他左右两胁。这种合击之术厉害无比,首先借奇异的内劲,激起气旋,向敌人卷去,紧接着分左右施以雷霆万钧的猛击,确是威力无俦。

    “锵!”丑汉背后的剑像有灵性般从背后跳出来,一股尖啸由他手中的剑响起。剑锋圈了一个小转,蓦地扩大,爆成满庙的细碎光点。黑白二仆产生的气旋风声,像被光点击碎般消散停止。韩柏身体一轻,虽撞在墙上,却只是皮肉之痛,再没有那种将生命逼挤出去的压力。当他回过头来时,见到的只是满眼暴雨般的光点,鲜花般盛开着。光点消去。黑白二仆倒退回原位,衣衫满布破洞,脸上失去了先前的从容,却隐见震骇的余痕。

    丑汉剑回鞘内,叹道:“强将手下无弱兵,竟然能在我剑下全身而退,看在这点,滚吧!”

    黑仆恢复冰冷的面容,沉声道:“‘覆雨剑’浪翻云,果然名不虚传。”

    韩柏脑海如遭雷殛,这丑汉竟然是名震黑白两道,“黑榜”的第一高手“覆雨剑”浪翻云?一股热血直冲上头,使他激动得要哭出来。浪翻云还和他说了话,叫他作小兄弟。广渡大师亦瞪大眼睛,不能置信地望着浪翻云,他的眼光自比韩柏高明百倍,可是也看不清浪翻云有若天马行空、无迹可寻的覆雨剑法。

    白仆道:“浪翻云你如此做法,不啻直接向魔师宣战。”

    浪翻云眼中爆起前所未见的采芒,淡淡道:“若明天日出前你们不逃往五十里之外,必取尔二人之命,滚!”

    黑白二仆脸色再变,尖啸低吟,夺门而出,转瞬不见。浪翻云笑道:“吃肉喝酒的时间到了。”便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对于庞斑他似乎毫不着意。

    武昌府。韩家大宅后院的广场上。一位年约二十的男子,手持长达丈二的方天戟,舞得虎虎生风,把持刀的老者,逼得步步后退,看来占了上风。老者身形高大,毫无佝偻之态,白髯垂飘,虽是不断后退,可是神态从容,步伐稳健,一把大刀飘闪灵动,每一刀都守得无懈可击,明眼人一看便知他在采取守势,让持戟男子把招式发挥尽致。

    便在这时,韩柏撑着疲乏的身体,踏入广场内,昨晚他喝了两大口酒后沉沉睡去,醒来时发觉自己睡在渡头旁的草地里,还是灰儿把他舐醒过来的,浪翻云等杳无踪影,一切像做了一个梦。但他记得其中任何一个情景,此生休想忘了少许。回府后免不了给管家臭骂一顿,此时溜往后院,刚巧碰上这一场较技。旁观的还有三女一男,年纪由十六至二十三四,都是屏神静气,细意揣摩。运戟男子扬气开声,戟势开展,加剧攻势。老者粗浓的眉毛一扬,颔下白髯无风自动,长刀刹那间大幅加速,连劈数下,每一刀均准确劈中戟头。“铿铿锵锵!”金铁交鸣,响彻全场。男女们连声喝彩。换了往日,韩柏一定会看得眉飞色舞,但在目睹浪翻云神乎其技的剑法后,只觉这种一板一眼的招式,索然无味之至。

    刀势再张,满场寒光,老者由守转攻,这次轮到持戟男子步步后退,观者更是大声喝彩,韩柏却是噤若寒蝉,他并没有忘记自己是下人的身份,尤其使长戟的三少爷韩希武心胸狭隘,一出声往后便有他好看的了。他同时偷看了五小姐韩宁芷一眼,她的一言一笑,都是那样地娇媚可爱,令人心神皆醉。老者一阵长笑,手中刀展开一套细腻的刀法,强撞入戟影里,变成埋身搏斗,不利近斗的长戟,更是岌岌可危。韩希武陷入苦撑之局。“当啷!”长戟坠地,三少爷韩希武一脸羞惭,僵在当场。老者收刀后退,形态由威猛化作闲静。

    五小姐韩宁芷抢入场内,双手一把抓着老者手臂,猛摇道:“大伯一定要教宁芷这几下绝活,好叫三哥不敢再欺负人家。”

    老者望向这天真娇美的小女孩,怜爱地道:“只要你吃得起苦,什么也教给你。”韩宁芷欢呼起来,像是已学会了老者的全部功夫。

    旁观的另一年纪最长的大哥韩希文道:“大伯刀法出神入化,难怪‘刀锋寒’韩清风之名,称誉苏杭。”跟着向满脸通红的韩希武道:“三弟得大伯指点,受益无穷,还不叩头谢教?”韩希武闪过不乐意的神色,犹豫了一下,躬了躬身,却没有叩头。

    韩清风人老成精,看在眼里,心底叹了一口气,却不点破,微笑道:“希武戟法已得‘长戟派’真传,欠的只是经验火候,若能多加磨炼,在心志上再加苦功,异日可成大器。”

    韩希武心高气傲,五兄妹中只有他一人除家传武功外,还拜于“长戟派”派主“戟怪”夏厚行门下习艺,故兄妹中以他武技最高,他一向也看不起家传武功,这刻想的不是韩清风的训诲,而是暗忖刚才只是过招比武,不能放手比拼,故招败绩,否则战果难料,却不考虑人家亦是处处留手。

    圆脸善良但胆怯怕事的四妹韩兰芷笑道:“大伯若能多来我家,我们兄妹的成就定不止此。”

    韩清风待要答话。一个雄壮的声音由广场入口处传来道:“大哥!不要说只有我这做弟弟的怪你,连兰芷也是这么说你,上一次你来这里是三年前的事了,放着清福不享,一把年纪仍马不停蹄终年奔波,所为何来?”随声而至的男子五十来岁,方面大耳,一脸精明,身材与韩清风相若,样貌形似而神态迥异,没有韩清风沉稳中显威猛的慑人气度,更像个养尊处优的大官绅。正是府中主人韩天德,五兄妹的父亲。

    韩清风笑道:“三弟你这些年来缩在武昌,天塌下来也不管,只埋首于你的航运生意,拼命赚钱,将来两脚一伸,看你能带得了多少走?”

    韩天德正容道:“大哥太小觑我了,我赚的钱虽多,但大部分都用在资助我们八大派联盟的活动上,否则何来活动经费?”

    韩清风呵呵一笑道:“三弟认真了,我们韩家三兄弟,谁不是为联盟尽心尽力?唉!可惜道消魔长,黑道人才辈出,反观我们八大派近十年来人才凋零,令人忧虑。”众兄妹和韩柏等从不知韩家居然是白道的经济支柱,呆了起来。

    韩天德眼神掠过众人,心想他们兄妹五人,最小的宁芷也有十六岁半了,这些事也应让他们知晓。他正容道:“大哥!我的看法比你乐观,自十五年前八派联盟后,全力栽培新一代的高手,默默耕耘,照我估计,很快便有人可冒出头来;但反观黑道,自三年前赤尊信暗袭怒蛟帮不成,损兵折将而归,‘毒手’干罗又吃了暗亏,黑道声势大为削弱,一向被压制俯首的其他黑道大小势力,有若雨后春笋,纷纷勃兴,进一步瓦解黑道势力的凝聚,所谓聚则力强,分则力薄,黑道的恶势已今非昔比,大哥为何还如此悲观?”

    韩清风叹道:“这只是表象,真正的情形,却是令人忧虑。”跟着向韩天德打个眼色,兄弟心意相同,做弟弟的立时知道做大哥的不愿在小辈面前讨论下去。

    韩天德长笑道:“这些无聊话儿,不说也罢,你来了多日,我们兄弟俩还未有机会详谈,不如就借现在这点空闲,好好叙叙。”

    众人大为失望,这边厢听得津津有味,忽地中断,甚是扫兴。韩柏更是失望,他心中一向羡慕那种戎马江湖、朝不知夕的冒险生涯,偏是下人身份,只能在佣仆间打转,较高级点的家卫和管事者也轮不到他高攀,像刚才那样直接与闻江湖之事,可说绝无仅有。

    韩希武刚受大伯所挫,自尊受损,正没处泄气,见韩柏还在呆头呆脑,痴痴望着韩清风两人离去的方向,不禁怒火上冲,喝道:“蠢材,兵器掉在地上也不收拾,是否想讨打?”

    韩柏大吃一惊,连忙拾起兵器。自小开始,他不知给这韩家三少爷大打小打了多少回,故而哪敢怠慢,心中同时想道,是否武功愈高的人,愈有修养?否则为何韩清风的脾气远胜韩希武,而浪翻云的风度气魄更是使人心生仰慕。

    大少爷韩希文见三弟乱发脾气,眉头一皱,可是他为人极稳重务实,心想三弟此刻气在头上,自己犯不着为个下人和他伤了和气,硬是忍着。四小姐兰芷一向怕事,哪敢插言,而五小姐宁芷还在气恼刚才有趣的话题被临时腰斩,心中盘算着如何从韩清风处多压榨点出来,哪有空闲来理会韩柏的困境。

    韩希武望着拾起长戟的韩柏道:“蠢蛋滚过来!”韩柏暗叫不妙,硬着头皮走过去。

    这时二小姐慧芷秀眉一蹙,道:“希武!胜败乃兵家常事,你得大伯指点,知己不足,应该不恼反喜,努力进修,怎可心浮气躁,拿小柏出气?”

    韩希武跺脚道:“罢了罢了,连你也只懂帮外人,我这便回师傅处去。”

    慧芷嫣然一笑道:“你舍得走吗?待会有贵客前来,其中还有你想见的人,不过你真要走,我不会留你。”

    韩希武反驳道:“只有我想见的人,没有你想见的人吗?”慧芷俏脸一红,接着兄妹间一阵笑骂,往内厅去了,剩下韩柏孤单一人,托着长戟,立在广场正中处。

    贵客?究竟是什么人会到韩府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