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道左相逢

    风行烈左手的手指雨点般点落谷倩莲的粉背上,轻重不一,忽然其中两指射出真气,分由尾闾和后枕两穴透进她的经脉内。谷倩莲对风行烈熟练的解穴手法毫不讶异,因为厉若海的燎原百击,又可细分作“五十势”、“三十击”和“二十针”。其中所谓“二十针”,就是一套专针对人身穴道而创的枪法,诡异莫测,细腻处若绣花之针,远非一般江湖“打穴”的功夫可比,只是从这点可知道厉若海对穴道的研究乃是出色当行,风行烈得他真传,能解开柳摇枝的独门封穴法,何足奇怪?风行烈开始时雨点般的落指,只是探路,到他肯定了柳摇枝的手法乃是属于蒙古一个叫“阴气锁穴”的穴学流派时,心中一喜,立即发出两股阳劲,一由督脉逆走,一由任脉顺行;当两股劲气在檀中大穴相遇时,便“爆炸”开来,产生的劲震,恰好以阳制阴,解开柳摇枝巧妙的独门封穴手法。

    坐在床中的谷倩莲胸口有若被雷电击中,“呀”一声叫了起来,这才醒觉穴道被解开了,惊喜地扭过头来,感激地道:“我真想看看当那白发鬼知道你由出指开始,十息之内便破解了他独门锁穴手法的颓丧表情。”

    坐在床沿的风行烈毫无骄色,正容道:“但假若我在十息之内解不开他的手法,便可能永远也解不开,因为燎原心法讲求﹃焰闪寸心﹄之道,如火之初起,所以第一个印象和直觉最是重要,也最管用,想多心便杂乱了。”

    风行烈眼神忽地掠过一丝哀色,摇头苦笑道:“这些都是我师父对我的叫诲,当时大多当作耳边风,现在才知每一句都是金玉良言。”

    谷倩莲含羞地伸手按在风行烈的手背上,垂头道:“行烈你怎会知道我被那白发鬼……那白发鬼那样……”

    给这娇美大胆的少女那暖烘烘的纤手按着手背,又亲切地唤自己作‘行烈’,摆明一副以身相许,报答君恩的格局,风行烈真不知如何应付才好,唯苦笑道:“谷小姐!你对风某不是认真的吧?我……”

    谷倩莲截断他嗔道:“你还未答我的问题?”

    风行烈无奈答道:“因为我一直跟着你,怕你有危险。”

    谷倩莲脸上掠过动人心魄的惊喜,盯着风行烈道:“真的吗?我都说你表面看来虽像个大凶神,其实里面那颗心是好得多了。”

    风行烈为之气结,反攻道:“我当然及不上谷小姐,无论说谎或说真话,神态都是那么自然诚恳,让人明知是假的也忍不住要相信。”

    谷倩莲开心鼓掌道:“说得真好!但跟着的下一句便是:明明人家说的是真话,也被人当作是假话。是吗?风少侠!”

    风行烈虽非辩口利舌的雄辩之士,但辞锋上亦绝非弱者,可是每次和谷倩莲斗起嘴来,总要一败涂地,由此可见谷倩莲慧心的玲珑剔透。

    风行烈失笑道:“但你叫人怎样分辨你何时是真?何时是假呢?”

    谷倩莲悄悄抽回按在风行烈手背上的玉手,淡淡道:“我说的话只有两种,一种是假、一种是真,只要你像刚才所说的既相信了我的假话,又把真话当成是真的,那么不是全部都是真的了吗?”

    没有了身体的接触,风行烈自然了点,看了这大胆多情的美女一眼,闪过惊异的神色,正容道:“你这几句话确有点歪理,发人深省的歪理。”心中想到的却是:明知冰云在骗他,他还是至死不渝地相信冰云所说过的任何一句话,并且希望这些谎话永不被揭穿。

    谷倩莲的眼光穿过房窗,落在客栈外的暗夜里,担心地道:“方夜羽势力膨胀得这么厉害,不知会不会找到这里来?不如我们立即就走,只要回到双修府,万事都有烈震北照应着。”当她说到烈震北的名字时,语气中透出无比的信心。

    风行烈摇头道:“我的功力总算暂时恢复了过来,只要不是像那晚的拼力苦战,当可撑得住任何场面。”顿了顿道:“我反而有点担心范良极和韩柏,方夜羽既动手对付我,自然亦不会放过他两人,所以……”有点艰难地续道:“所以我想回去看看他们。”

    谷倩莲垂下头,两眼一红道:“你走吧!我知你是怕随我回双修府去。”

    风行烈叹了一口气,苦笑道:“想归想,事实上我怎会留下你一人在此。现在双修府大祸迫在眉睫,只因着先师和贵府的关系,我风行烈不能坐视不理,何况还有对我恩深义重的谷大小姐牵涉在内。”

    谷倩莲化悲为喜,伸出一双玉手,一把抓起风行烈的右手,拉着他眉开眼笑地道:“早说过你是好人的了。”

    风行烈要把手抽回又不是,不抽回又不是,皱眉道:“谷姑娘……”

    谷倩莲甜甜一笑道:“不要那么吝啬,你抱我,我抱你,走来走去还不是那样子过了,抓抓手又有什么大不了?”她和范良极一样,任何事自有一番道理。

    风行烈啼笑皆非,但不知是否习惯了和谷倩莲“亲热”,已没有了先前的尴尬不安。眼前的美女乃靳冰云之外,唯一与自己如此亲近的女性,和她在一起时,自己因冰云离去而腾空出来的寂寞天地,总是热热闹闹地充满生气,这是否说她可以代替靳冰云在自己心中的位置呢?在初知靳冰云的失踪乃是与庞斑有关时,他曾热切地盼望再会冰云,将她从庞斑的魔爪里拯救出来,但时间愈久,愈不想再见到她,愈怕见到她,因为恐惧自己受不了那残酷的事实——就是靳冰云对他的爱只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骗局。这种心态使他变得自暴自弃,无可眷恋,但是厉若海的死,却将他的雄心壮志唤了回来,亦使他更不想面对真相。

    谷倩莲柔声道:“不要想那么多吧!看你想都想得痴了。”

    风行烈猛然觉醒,沉吟道:“方夜羽这次攻打双修府,若庞斑不出手,不知尚有什么厉害人物?”

    谷倩莲愕然道:“你怎知庞斑不会出手?”

    风行烈漠然道:“若庞斑真的出手,除了浪翻云外谁架得住他,方夜羽邀魅影剑派联手岂非多此一举?”

    谷倩莲赞赏地瞅了他一眼道:“人们都说女人大事糊涂、小事精明,男人刚好相反,我和你便是这两类人,嘻!”

    风行烈暗忖道:“话倒说得不错,否则怎会在说着正事时,偏要将话题扯到这方面去?”

    谷倩莲道:“让我告诉你一个双修府的大秘密,你可不要告诉别人哟!”

    风行烈心中涌起奇异的感觉,就像昔日夜半无人和靳冰云私房密语的情景再次重现眼前,只不过谷倩莲取代了靳冰云罢了。心中也不知是悲是喜,微微一笑道:“将来我若将这秘密告诉别人时,也会请他别告诉任何人,所以若真是贵府的秘密,最好谁也不要说。”

    谷倩莲丝毫不以为忤,放开了他被囚禁了的手,横他一眼道:“不用吓唬我,我知道你不是口没遮拦的人,所以偏要告诉你,你想不听也不行。”

    风行烈乘机站了起来,移步坐到一角的椅子里,望向坐在床上脉脉含情看着他的谷倩莲,无奈地摊手道:“谷小姐请说吧!风某洗耳恭听。”

    谷倩莲嗔道:“怎可以隔开这么远来说秘密,给人听去了怎么办呢?”

    风行烈待要说话,忽地双眉一扬,露出全神静听的神情。谷倩莲心中凛然,难道方夜羽的人这么快便追上来?

    何旗扬心中稍定,疑问立生,望着韩柏道:“恩公究竟是谁?”

    韩柏知道天色一明,自己脸上这块带着秦梦瑶体香的丝巾,将完全失去了遮蔽的作用,索性扯下来道:“自然是你的老朋友!”

    他的声音既恢复正常,何旗扬立刻认了他出来,吓得全身一颤,踉跄跌退,直至背脊撞上窗台才停下来,他毕竟是在江湖打滚了数十年的人,自然要占在这可退可逃的位置上。

    韩柏当然一点不怕他逃进有秦梦瑶芳驾把守的房内去,反故作大方地退后了两步,以表示全无恶意,摇手道:“我要杀你真是易如反掌,所以你应该相信我是绝无恶意的,况且我对八派联盟和方夜羽两方面的人都全无好感,所以只有我才能帮助你。”只是这几句话,可看出与魔种元神结合后的韩柏,处事又再老到了几分。

    何旗扬眼中闪着疑惑的神色道:“那当日在酒楼上时,为何你又要非杀我不可,何某和阁下究竟有何深仇?”

    韩柏心想这道理岂是一时三刻说得清楚,含混地道:“因为那时你仍在为马峻声卖力,现在形势逆转,所以只要你肯照着我的话去做,我定会助你逃之夭夭,继续三妻四妾金银满屋地逍遥快活下去。”

    这个解释岂能令这老江湖满意,但最后两句却有莫大的吸引力,何旗扬沉声道:“你若要我出面指证马峻声,我情愿被你杀死!”

    韩柏大笑道:“我会这样不通情理吗?只要你写下一个简单的声明,再画押盖章,我可拿着这证据,让马峻声无辞以对。”想想也好笑,当日在牢内是何旗扬逼他画押认罪,今天风水轮流转,却是他反逼何旗扬画押,世事之奇,真是想也想不到的玄妙。

    何旗扬道:“但我怎知你不是诱我写下声明后,再把我干掉?”

    他这话的确是合情合理,因为杀他容易,而要将他秘密救走,则是危险至极的事。对方又不是和他有什么交情,为何舍易取难?

    韩柏搔头道:“假若你不相信我,我也没有什么方法,不过你横竖左也是死,右也是死,为何不搏一搏,看看我是否守诺的人。”心中奇怪为何直到这刻,秦梦瑶仍未传声过来加以指点,难道她故意试试自己的本领,看看自己有什么可治得何旗扬服服贴贴的法宝?

    何旗扬默思半晌,断然道:“你的武功虽可跻身第一流高手之列,仍只是一个人的力量,能否护我逃走尚是问题,叫我要赌一赌也没有信心……”

    韩柏截断他哂道:“说到底你也不过是想我保证你可以逃得掉,这个容易得很,只要我将伙伴唤出来,你不但会相信我有能力将你送离险境,还可令你绝不怀疑我的承诺。”

    何旗扬愕然道:“你的伙伴?”

    韩柏心想此时不拖秦梦瑶下水,更待何时,得意地道:“是的!我的伙伴!”接着向着大窗一揖道:“秦小姐请现身相见。”

    何旗扬自然而然地转身朝内望去,一看下猛地全身剧震。韩柏暗叫不妙时,何旗扬整个人倒后飞起,直向他压过来。

    长长的马车队,缓缓向着浪翻云驰至。浪翻云神情落寞,低头看了看熟睡如婴孩的左诗,眼光溜过她秀美的轮廓,叹了一口气,转进右方一条横巷去,速度丝毫没有改变。马蹄声和车轮摩擦地面的响声填满了黑漆的长街,车队驰至。这时浪翻云抱着左诗,深进巷内足有百步之遥,四名策马开路的大汉,首先经过巷口,接着是两辆华丽的马车,到第三辆时,驾车的赫然是庞斑的黑白二仆。浪翻云神态依然,缓缓而行,黑白二仆比之先前的骑者和驾车人,功力自是高明得多,自然而然生出警觉,往巷内望进去。两人猛然大震时,马车的移动,已把他们带到了不能直看进巷内的位置。“嘶……”马车戛然刹止,就像有只无形的巨手,从后拖拉着马车,分作三排的六匹健马,无论如何奋力前冲,狂嘶猛叫,仍不能拉得马车再前进分毫,情景怪异莫名。快走至小巷另一端出口的浪翻云,像是完全不知道身后这一端巷口发生了什么事,继续远去。

    停下来的华丽马车那低垂的窗帘于此时无风自动,揭了开来,以一种不寻常的缓慢速度掀起。在帘角扬起那刹那的同时,远在百多步外另一出口的浪翻云,竟像能生出感应般,转右而去,恰好是窗帘揭往的方向。而更使人震骇莫名,难以置信的是浪翻云的速度与窗帘掀起的速度完全一致,那就是说,当车内人透过窗看出去时,那窗帘就像揭了个浪翻云出来,使人有种玄之又玄的怪异感觉。当窗帘揭起至一半时,一道比电光更凌厉的眼芒,穿窗而出,直追而去,落在浪翻云身上,丝毫不受小巷里的暗黑所影响。窗帘揭尽,浪翻云没有分秒之差地消失在视线不及的巷外,车内的庞斑失笑摇头,无限满足地收回目光,窗帘以正常的速度落了下来,将外面的世界隔断了。蹄声再响起,六匹健马恢复了前进的能力,继续拖着马车往远驰了一段距离的两辆马车追去。

    坐在车内庞斑之旁的花解语色变道:“那是何人?”

    庞斑淡淡道:“浪翻云!”

    花解语骇然一惊,不能置信地道:“庞老你从未见过浪翻云,为何一眼便把他认了出来?”

    庞斑从容一笑道:“你若去问一问浪翻云,他也必然知道在这马车内,坐在这一个位置的是我庞斑,彼此不用看也知道。”

    这时在前驾车的白仆沉声道:“花护法,那的确是浪翻云!”

    花解语现出震骇的神色,道:“庞老真使我大开眼界。”

    庞斑哂道:“那有何稀奇!我师蒙赤行借之成王成圣的《藏密智慧书》就有提及这种敌我间的锁魂境界,当我们的车队转入这条长街后,我们便同时察觉到对方的存在,也交上了手,唉!可惜!”

    花解语一呆道:“可惜什么?”

    庞斑惋惜地道:“可惜浪翻云为了怀中女子,放过了立即向我挑战的机会。”

    这时车队来到南城门处,城门不待叫唤,早被守城兵推得缓缓敞开。

    花解语再次色变道:“浪翻云来了这里,庞老你还要离去吗?里老大恐怕不是他的对手,除非青藏四密和北藏的红日法王肯出手助他。”

    庞斑淡淡道:“浪翻云只是路过这里,夜羽不会蠢得去惹他吧!”

    马车队开往城外,踏上官道。花解语垂着头,不想让庞斑看到她俏脸上掩不住的情绪变动。

    庞斑微微一笑道:“解语!你知否为何我会邀你共乘一车?”

    花解语低声道:“解语对这也是百思不得其解,因为这尚是我第一次坐进庞老你车里。”

    庞斑道:“道理很简单,因为我不想你半途溜回去。”

    花解语一震下望向庞斑充满了男性魅力,既英伟又冷酷的面容,娇柔地道:“解语既答应了庞老,怎还会改变呢?”

    庞斑叹道:“解语你动了真情,已一发不可收拾,刚才找的借口,不是想回去吗?”

    花解语默然垂首。马车队消失在城外官道弯角处。

    当韩柏吓退了那五名方夜羽的手下时,秦梦瑶暗叫不好,由房门溜往外厅,再由窗户穿出,向着那可能与南海派有关,身份高于其他人的蒙面中年人追去。假若她能证实这人是南海派的人,甚至真就是该派的掌门人“锦衣夜行”席慕雄,她或者能多了解点方夜羽那无孔不入的情报手段,对八派在和方夜羽愈来愈趋向白热化和表面化的斗争里,更多些许把握。除了这个原因外,就是这五人无论如何不济,也不至于会被韩柏吓走,尤其是在暗处明显地还有埋伏支援的同党时,他们如会落荒而逃,就更没有道理了,所以她一定要弄清楚眼前是否有更迫切的危险,设法由被动转回主动。这些念头闪电般掠过她平静无波的芳心时,秦梦瑶早掠过了十多座房舍,追到那蒙面人背后五十步处。

    就在这时,她至静至极的禅心警兆乍现,秦梦瑶停下,静立屋脊上。要知她正全力展开身法,就算要停下来,也必须逐渐减速,像这样说停就停,由至动化作至静,实是有违常理,那种极端的对比,在视觉和心理上都予人震撼性的效果。这时在黯淡的月色里,东南西北四方缓缓升起四个高矮不一,身穿素黄僧袍的喇嘛僧,而那被秦梦瑶跟踪的蒙面男子则乘机逸进暗黑里去。

    秦梦瑶微微一笑道:“方夜羽也算大面子,竟能把四位前辈从青藏高原上的大密寺邀来中原,还为他出力。”

    立于东位的喇嘛满脸皱纹,年纪以他最长,身形亦以他最是雄伟,神态却最是闲适自得,悠悠道:“太阳密尊者哈赤知闲见过梦瑶小姐,若小姐以为单凭方夜羽的面子,可请得动我们,那就大错特错了。”

    西位的喇嘛身材虽最矮,但却丝毫没有给人“小”的感觉,因为他体型长得极为均匀,而且看上去非常年轻,嫩滑的肌肤像刚发育的少男,容颜俊俏,若非剃光了头,又穿上喇嘛僧服,确是个翩翩俗世佳公子。这时他手挽佛珠,一粒一粒数着,口中低念经文。

    他欣然一笑,停了念经,接着哈赤知闲道:“本座少阴密尊者容白正雅,此次我们不远千里而来,为的只是两件事,其他一切都没有兴趣去管,请梦瑶小姐明察。”他看上去既年轻又文秀,偏是神态稳重而气势浑厚,语调老气横秋,与他的外观恰成相反的对比。

    不待秦梦瑶说话,南方那瘦硬如铁,手托铁钵,一脸凄苦的中年喇嘛一声长叹道:“若能留在青藏,闭关潜修,自是最美,可惜我们不得不来此找寻鹰缘活佛,取回他携走之物。何况梦瑶小姐此次踏足尘世,摆明不将大密宗三百年前的警示放在心上,我们哪能坐视不理?”

    余下尚未说话的喇嘛柔声道:“刚才说话的是少阳密尊者苦别行,本法座则是太阴密尊者宁尔芝兰,看在梦瑶小姐身上无剑,我们也不会厚颜捡便宜,只要小姐在这里留上一炷香的时间,我们掉头便走。”

    若说那少阴密尊者是俊俏,这看去同样年轻的宁尔芝兰只可以娇美来形容,甚至会使人怀疑他是女儿之身,究竟是男是女,实是扑朔迷离。秦梦瑶刹那间闪过无数念头,但都给她一一抛开,最后只剩下较迫切的两个问题,就是何旗扬和韩柏的安危,不由暗叹一口气。方夜羽派这四人将自己困在此地,自然是要去对付何旗扬和韩柏,而这四人的确有将自己留在此地的力量。

    在中原里,可能再没有人比她秦梦瑶更清楚青藏四密的底细,因为这牵涉到武林两大圣地,慈航静斋和净念禅宗与南北两藏几个最大教派持续了数百年激烈但秘而不宣的斗争。两大圣地之所以长期禁止门人在江湖上走动,亦是与此有关。假设自己败了,亦等于慈航静斋和净念禅宗,终于在这场牵涉到宗教信仰和禅法的中藏斗争中垮了下来。这四密尊者说话看似客客气气,其实无一句话不暗合攻心之道,只要能破坏秦梦瑶的剑心通明,他们便立于不败之地。秦梦瑶哪会不知道,饶是如此,当她想起可能陷入了凶险绝地的韩柏时,芳心仍掠过一丝焦虑。这使她知道韩柏在她的芳心里,有着一定的位置,也使她知道单凭将对韩柏的忧虑强压下去,只是下乘之策,她定要另寻他法,否则今夜将有败无胜。

    那女子般娇柔的宁尔芝兰讶然道:“梦瑶小姐竟在明知贵友韩柏性命危如累卵的当儿,仍不急于突围,确叫我等参详不透。”

    这人每一句话,都在提醒着秦梦瑶:韩柏正身陷危机,这固是针对着秦梦瑶以“静守”为主的静斋心法,但更深一层的意义,就是他认为秦梦瑶对韩柏已有情意,只凭这点,可对秦梦瑶构成另一种困扰。

    看来是四密之首的哈赤知闲徐徐道:“我们四人的年纪加起来,超过了四百岁,对人世的斗争仇杀,早全无兴趣,只是基于当年成为尊者时在大日如来前立下的护法宏誓,不得不与小姐对阵于此。假若小姐能解剑归隐,立誓永不重入江湖,我们解决鹰缘活佛之事后,亦立刻回藏,小姐还请三思。”

    其他三人都手结法印,念诵藏经。秦梦瑶哂然一笑,虽没有正面作答,四僧都知她断然拒绝了建议。

    苦别行道:“可惜之至!可惜之至!”

    容白正雅低叹道:“梦瑶小姐是否打算硬闯突围?”

    秦梦瑶淡然道:“梦瑶有一个预感,就是无论韩柏遇到多么大的凶险,最后他必能安然度过,四位尊者是否相信?”

    四僧神情没有丝毫变化,心中都在暗感秦梦瑶的反击厉害至极。对秦梦瑶这几句话,只有相信或不相信,若是相信的话,自不能再以韩柏的安危对她造成压力;不相信的话,而假设韩柏果然保得性命,将显示出四人的心灵修养及不上秦梦瑶,对他们这些一生以精神修炼为主的人来说,才是致命的打击。最有效的方法,莫如立即杀死秦梦瑶,一了百了。忽然间,四僧心中齐涌杀机,秦梦瑶立即感应到由四方涌过来的杀气,不惊反喜;原来无论是静斋心法,又或禅宗的禅功,都是不讲杀戮,以“静”“守”“虚”“无”为主,先前四僧一直采取静守的战略,就是针对秦梦瑶不得不突围的形势所采取以静制动的战术,假设她急于脱身,便大违“静守虚无”,正好落入敌人精心布下的陷阱去。现在四僧起了杀念,虽没有任何实质行动,但在精神上已是反守为攻,自乱策略。

    秦梦瑶当然不肯放过这种稍纵即逝的微妙情势,微微一笑道:“梦瑶失陪了!”作势欲去。

    她只是腰肢挺直了点,一双纤手略微提起,膝前挫腿微弯,但不知如何,竟给人一种即要腾升掠去的感觉;而更怪异的是她依然是静守原地,一寸也没有移动过。四僧受她牵引,一齐摆开架式,哈赤知闲和苦别行,双手伸开,连着宽大的喇嘛袍,蝙蝠般张开来;容白正雅和宁尔芝兰则双手环抱胸前,头伸前,像两条盘成一饼的毒蛇,蓄势扑击,姿势虽异,心中的震撼却是彼此如一。刚才秦梦瑶初追来时,他们本打算给秦梦瑶先来个下马之威,岂知秦梦瑶不但觉察到他们的存在,还借由极动化成极静那玄妙的变换,无形地化解了他们的攻势,逼他们现身出来。现在她又借着这包含了至动至静,似动实静的奇妙姿势,主动地控制了战局,使他们攻也不是,守也不是。由此可见这慈航静斋三百年来首次踏入江湖仙子般的美女,成就已到了超凡入圣的境界。

    风行烈移到床沿,向谷倩莲低声道:“随我来!”

    谷倩莲一把抓着他衣袖,娇声道:“抱我!”

    风行烈皱眉道:“不要胡闹,来的可能是方夜羽的人。”

    谷倩莲一惊松手,风行烈乘机脱身,穿窗而出,谷倩莲慌忙飘身而起,追在后面。来到窗外,风行烈大鸟般腾空而起,先落在一棵树的横干处,再掠往客栈旁一所民房之上。

    谷倩莲来到他身旁,问道:“敌人在哪里?”

    风行烈凝神细听,忽有所觉地道:“随我来!”

    谷倩莲随着他潜骸窜影,望西南而去,两人展开身法,迅若飞鸟,不一会前面的民房上人影一闪,又失去影踪。风行烈微微一笑,向谷倩莲举手打个招呼,跃落一条窄巷去,奔了十多步,切入另一道较宽的街道,那黑影又在前方出现。这时连谷倩莲也不由不佩服风行烈的追踪术,确是非常高明。

    风行烈将谷倩莲一拉,避进道旁的暗黑处,刚藏好身形,那人迅速回头一望,又继续往前掠去。

    谷倩莲慌忙下挤进了风行烈怀里去,骇然道:“好险!”

    风行烈轻声道:“若这类小角色也能察觉到我在追踪他,我也不用在江湖上混了。”

    谷倩莲默然无语。风行烈奇怪谷倩莲为何忽然像哑了般,低头望去,谷倩莲美目紧闭、满脸红晕,这才醒觉和这娇俏的少女实在太亲热了,也不由心神荡漾。

    谷倩莲惊醒过来,仰脸道:“为何还不追去?”

    风行烈收拢心神,哂道:“贼巢已到,何须再浪费脚力。”

    谷倩莲也是江湖门槛非常精到的人,只是有风行烈在,女性的本能使她不自觉地倚赖着对方,闻言低声道:“是否发现了对方把风的人?”她这一问绝非无的放矢,江湖上一个惯常的伎俩,就是故意到了目的地而过门不入,让把风的人看看有没有人在跟踪,这方法非常有效,除非遇上像风行烈这样的高手,能先一步发觉对方负责监视的人。

    风行烈微一点头,低呼道:“回来了!”

    果然那夜行人从对面的一所民房跃下,巷尾一道围墙的后门张了开来,那人闪身入内。

    风行烈道:“看来不像是方夜羽的人,是否仍要追查下去?”

    谷倩莲道:“这样鬼鬼祟祟,哪会是有什么好人?横竖我们闲着没事,看看他们干些什么也好。”

    风行烈沉吟片晌,道:“好!随我来。”贴墙上掠,伸手攀着檐顶,借力轻若狸猫般翻上屋顶,动作若行云流水,非常好看。最难得的是原地直上,不虞给人发觉。

    谷倩莲心中暗赞,暗忖自己轻功虽然不错,比之风行烈,仍是有一段距离,幸好自己另有法宝,取出当日借之救风行烈逃命的索钩,射上屋檐挂好,借力跃了上去,来到风行烈身旁。

    风行烈点头道:“这只索钩制作巧妙,钩身黏上软棉,钩上东西时全无声息,是否你自己设计的?”

    谷倩莲欣喜里带着微微的怨怼,道:“我做的事里,终于有一件得到了你的赞赏。”

    风行烈想不到这样一句话也能令谷倩莲如此快乐,微微一笑,并不答话,往前掠去,过了两所民房后,跃进其中一家的后园里。

    谷倩莲落到他身旁,奇道:“那人并不是进了这一家呀!”

    风行烈指着设在小后花园一角的石凳石台道:“看!有这么好的地方,怎可不进来歇歇脚,欣赏一下日出前的夜景。”大摇大摆走了过去,坐在其中一张石凳上。

    谷倩莲秋波流转,轻移玉步,坐到他身旁另一张石凳上,手肘枕在石台面,手托着下巴,望着天上的月亮道:“不知月亮里是否真的住着个美丽的女神仙?”

    风行烈失笑道:“你好像忘了到这里是要听故事的呀!”

    谷倩莲一呆道:“听故事?”

    风行烈将大手按在她的背心处,微笑道:“是的!听一个事先全不知道内情的故事。”

    谷倩莲吓了一跳,正想着为何风行烈忽地来个大转变,对自己动手动脚起来,一股纯和的真气,由风行烈的手心处输进她督脉内。四周本半藏在黑暗里的景物光亮清晰起来,听觉的世界亦丰富起来,多了很多先前没有察觉的细音。

    风行烈的声音在她耳旁低声道:“将精神集中往西南方。”

    谷倩莲才知道风行烈是以内功助自己去窃听那夜行人的动静,大感刺激好玩,收拢心神,凝神窃听。

    仰跌过来的何旗扬手脚软垂无力,显然是完全失去知觉,韩柏明知这是接不得的烫手热山芋,但又岂可任由他跌实地上?韩柏大喝一声“剑收背后”,单掌上托,一股柔劲,迎向何旗扬,眼前一花,何旗扬由仰跌过来,变成横抛开去,一只纤长白皙的手掌悠悠拍至,看去缓慢至极,但却有种令人怎样也躲不开的感觉,完全封死了所有进退闪避之路,韩柏心头难受,狂喝一声,无奈下顺势左掌迎了上去。“砰!”气劲以两掌交接处为中心,疾旋开去,一时树叶纷落,满园尘扬。韩柏鲜血狂喷,往后跌退,到站稳时,足足退了十多步。“砰!”何旗扬跌实在地上,动也不动一下,看来凶多吉少。

    韩柏压下第二口要喷出来的鲜血,勉力站着,骇然定神望去。月照下,一个眉清目秀,身穿黄衣,有着说不出风流潇洒,带着无比诡异阴柔之气的高俏男子,负手而立,那双只应长在美丽女子脸上的修长凤目,正冷冷地看着自己。韩柏暗暗心惊,刚才自己与他对掌,接实时,刹那间对方吐过来连续七重惊人的气劲,自己挡了六重后,到最后一重时,终给对方破入体内,受了不轻的内伤。这样一招便负了伤,在他与魔种结合后,真是从未有过的事,可恨自己刚才还八面威风,现在却变成了落水之犬,也不知是否应了过分得意而来的报应。那人不言不语,上下打量惊魂未定的韩柏。

    韩柏深吸一口气道:“里赤媚!”

    里赤媚微微一笑道:“你能挡我一掌,加以看在解语面上,今晚我可给韩兄一个痛快。”

    韩柏沉声道:“你把梦瑶怎样了?”

    里赤媚面容恢复冰冷道:“我本可以骗韩兄已把她擒下了又或杀了,那样你必会急怒攻心,杀你更是易如反掌,但若我那样做,韩兄做了鬼也不会甘心,是吗?”

    韩柏听到秦梦瑶仍未落入敌手,心神略定,脑筋立即灵活起来,眼光扫过何旗扬伏身处,沉声道:“他死了吗?”

    里赤媚道:“鸟尽弓藏,还要他留在世上干嘛?”语调冷漠,像说着与他毫不相干,且是天经地义的事。

    韩柏涌起狂怒,里赤媚外貌之秀美,尤胜女子,声音悦耳动听,但手段和心肠之毒辣,连杀人如麻的恶魔也有所不及。

    里赤媚似乎十分享受韩柏的震怒,眼中闪过欣悦的光芒,淡淡道:“韩兄虽身具魔种,经验仍是嫩了一点,所以当我下令我的人诈作不敌逃去,韩兄竟信以为真,以致一子错,满盘皆落索。真是好笑至极!”

    韩柏无论在心理、气势和实质的战斗里,都感到自己处在前所未有的劣势里,一时间无辞以对。

    里赤媚轻轻一叹道:“解语也因心有挂碍,不知我一直跟在她背后,但我亦完成了对她的承诺,直至你们分开后,方动手对付韩兄。解语啊!对你的里大哥也应无话可说吧!”

    韩柏这才知道里赤媚真的如此疼爱花解语,另一方面也是心中骇然,给这人一直跟在身后,他和秦梦瑶仍懵然不知,只是这点,可知此人的武功,确与庞斑相差不远,自己如何是他敌手?想到这里,默运玄功,内察伤势,看看可有转机。

    里赤媚眼神一转,变得凌厉如刀剑,脸上掠过讶异的神色,道:“种魔大法,果是名不虚传,被我凝阴真气侵入脏腑后,仍能支持这么久,且势不衰、气不竭,看来我要对你作出新的估计。”

    韩柏颓然再退一步,用秦梦瑶的剑拄地立着,心中有喜无惊。原来刚和里赤媚对掌后,确是全身真气涣散,五脏六腑痛若刀割,完全失去了还击的能力,但不旋踵真气重新在丹田内结聚,当他运功内视,体内的真气像有灵性般迅速窜往大小经脉,伤势立刻好了一大半,此时的软弱姿态,是灵机一触下装出来的。里赤媚嘴角露出一丝诡异的笑意,一闪,逼至韩柏身前三尺处,身法之迅速,鬼魅也不外如是。韩柏来不及提剑,幸好他上承赤尊信的变幻之道,危急下一脚踢在剑尖处,不往后退,反往横移。本应被他踢得往上扬起,割向里赤媚下阴的剑,竟文风不动,原来里赤媚的脚像有眼般,和韩柏一齐踢在剑尖上,将剑夹紧在两只脚尖之间。同一时间,里赤媚双掌穿花蝴蝶般扬起,交互穿飞,到分开来时,一掌拍向韩柏面门,另一掌拍向韩柏前胸,招式优美至无可比拟的地步。

    韩柏机灵万分,当里赤媚脚尖踢上剑尖时,立即缩脚抽剑,但里赤媚双掌又至,无奈下松开握剑的手,收在胸前,另一掌反拍对方攻往面门的一掌,空有剑而不能用。“砰!砰!”四掌接实,韩柏感觉对方掌力阴柔至极,不但化去了自己刚猛的内劲,还紧紧将自己双掌吸着不放,偏是自己的身体却是往横移开的势子,那情景确是怪异尴尬无伦。

    里赤媚一声长笑,上身前俯,双掌依然吸着韩柏不放,一扭腰,肩头硬撞在韩柏肩膀处,同时双掌劲道吐实。两股阴劲由敌掌透手心而入,肩撞处是另一股狂猛无比的巨力,韩柏危急下真气回守身内,惨哼一声,断线风筝般横跌开去,先前压下了的第二口鲜血,喉咙一甜下,终喷了出来。

    “砰!”“当!”韩柏身子和秦梦瑶的剑几乎同时掉在地上,可见这几下交手的惊人高速。韩柏这次学乖了,就在空中被震跌的时间立即运转魔种予他的奇异真气,触地弹了起来,准备应付里赤媚另一轮的可怕攻势。

    里赤媚没有追上前,负手悠闲地看着他,仰天一笑道:“你以为我不知你的功力已恢复了大半吗?你想扮可怜相来骗我,我便让你反吃骗人的苦果。”

    韩柏面容扭曲,嘴角溢血,形状可怖,心中的沮丧是不用说的了,这里赤媚无论在哪一方面,处处压着自己,叫自己一筹莫展,这样下去,自己不像耗子般被他这只恶猫弄死才怪。他虽有再战之力,但早泛起难以力敌的感觉,这才是真正致命之伤。不过有一点奇怪的地方,是为何对方不乘胜追击,取自己的命,这点可能是自己能否逃生的一个关键。想到这里,燃起希望,脑筋活动起来。

    里赤媚淡淡一笑,从容道:“看在你能连挡我两轮攻势,我便让你像个男子汉般自尽而死吧!”

    韩柏心中一动,哂道:“你绝非杀人会手软的那种人,为何如此优待我韩柏?”

    里赤媚苦笑摇首道:“我不但不是那种人,还刚好相反,只有在杀人时,特别起劲。”顿了一顿,喟然道:“说到底还不是为了解语,除了别无他法下,否则我不想解语爱上了的男人,是毙命于我手里。”

    这凶人语气温和多了,像对着知己娓娓深谈,韩柏却看穿了他是决意杀死自己,故不怕透露出内心的感受。他也知道里赤媚并不怕他拖延时间,运功疗伤,因为即使他功力全复,依然是打不过里赤媚,连逃走也办不到,可是他却不能就此放弃拖延的机会,问道:“你是否暗地里深爱着解语呢?”

    里赤媚微微一笑,出奇地柔声道:“也难怪你有此误会……”仰首望着天上的明月,沉吟道:“我乃家中独子,而解语则是我奶娘之女,我比她年长了十岁,自小疼她和保护她,不肯让她受到任何委屈和伤害,我们的兄妹之情,是在毫无机心的童年培养出来,每次见到她,逝去了的童年,就像重新活在眼前。”

    虽明知对方不会放过自己,韩柏对里赤媚的好感却增多了,也明白到里赤媚今夜如此多感触,是因花解语违命不杀自己,又要随魔师北返,以致感触伤情。

    里赤媚淡淡道:“好了!韩兄请告诉我,是你自己动手还是要由我动手,若我再出手,不会像先前般客气了。”

    韩柏早领教过他鬼魅般迅速的身法,后退三步,摆开架式。

    里赤媚注视着他后退的身势,冷冷一笑,道:“你退后时气不凝神不聚,显是蓄意逃走,难道你自信可胜过我的‘魅变术’吗?”

    韩柏见他如此自负,再退三步,仰天大笑道:“本来是没有信心的,但现在却有了。”身形往后疾退。里赤媚微微哂笑,身体摇了一摇,追在韩柏身后,迅速拉近两人间的距离,他人虽自负,但从不轻敌。

    韩柏狂喝一声,后退之势加速,瞬息间背部撞上了何旗扬后园的围墙。里赤媚暗忖小子在找死,纵使他可破壁而出,身形必会滞了一滞,只是这些微的迟缓,自己便可赶上他,再以雷霆手段将他击杀,猛提一口真气,闪电般向韩柏射去。“砰!”碎石飞溅下,韩柏破壁而去。里赤媚一声长笑,毫不忌惮地穿过破洞,落到墙外的街道上,四顾却无人踪。后方风声轻响,里赤媚呆了一呆,为何韩柏又跨墙回到了园内?念头一转,扭身穿洞而入,还未重回园内,已见韩柏跃入园里,来到早先弃剑之处,后脚踝一撞,那把剑离地而起,直往他刺来。里赤媚轻轻跃起,右脚尖点在剑身上,借力弹起,大鸟般往退到何旗扬书房窗前的韩柏追去,身形没有半点停滞。

    韩柏早知他厉害,仍想不到厉害至此,怪叫一声,一个倒栽葱,穿窗窜入了房内,同时喜叫道:“梦瑶!你回来了。”

    里赤媚闻言一呆,硬生生从空中落下,心想假若韩柏和秦梦瑶两人联手躲在房内伏击,恐怕庞斑和浪翻云也不敢贸然闯入。房内响起物体移动的微弱声音,里赤媚大叫中计,扑入房内去,只见一个大柜移了开来,露出伸往下面的一条暗道,不禁勃然大怒,若自己早知房内有如此玄虚,韩柏休想逃走。

    他面容恢复冰冷,暗运玄功,立即听到地底传来一阵微弱的脚步声,往西北迅速去了。里赤媚双眉一扬,并不追入地道里,穿窗外出,跃上屋顶,几个起落,来到西北方最高的一座楼房之巅,凝神止息,全力展开耳听目视之术。这时方圆数里之内,若有一只耗子走过,也休想逃过他的耳目。黑夜对他来说,根本和白昼毫无区别。

    纵使在强敌环伺下,远处何旗扬华宅里又隐隐传来韩柏和别人动手的声音,秦梦瑶的心依然一尘不染,静若止水。自感应到言静庵的仙去,她在极度神伤下,毅然抛开了这舍割不下的师徒之情,心灵修养又深进了一层。这并非说她是无情之人,有生必有死,人生对她来说只是春梦秋云,任何事物由始至盛,由盛至衰,由衰至死,乃大自然的节奏和步伐,是自然的本质,也是所有生命的本质。今天言静庵死了,明天或会是她,死亡又有何可悲?由此一念,她忽地心意澄明,恢复先前静守的姿态。

    守在东南西北的四密尊者齐声大喝,一齐出手,分由四方攻来。外人看来,或者会感到非常奇怪,为何刚才秦梦瑶摆了个既动亦静,攻守兼备的姿态时,四密也只是以半守半攻来应付,反而现在当秦梦瑶由攻守兼备化作完全的静守之势,四僧却要争先抢攻?岂非不合情理至极?其实却是这样才合乎情理。因为到了秦梦瑶和青藏四密这种高手的较量,早超离了一般武斗的层面,更决定性的是“心法”的较量。这种无形的争斗,才是真正决定他们胜负的关键。为了应付秦梦瑶那深合剑道的姿态,四密的似攻非攻,正恰好平衡了秦梦瑶神来之笔的一招,亦可以说是巧妙地“化解”了秦梦瑶这一“静势”。于是秦梦瑶只有三条路走。

    第一条是保持原势,第二条是由静化动突围而去,第三条路当然是以静回采守势。若走的是第一条路,那便变成另一种对峙的僵局,所以秦梦瑶只能在第二和第三两条路里,选择其一。

    在四密的心中,秦梦瑶为了救韩柏,当然应走第二条路,岂知恰好相反,秦梦瑶拣了第三条路。难道她真的有韩柏大难不死的预感?那她的禅念岂非比他们更高深?这个念头方升起,敌我间那微妙的均衡立刻给打破。而四密在秦梦瑶那静守内收的气势所牵引下,不得不彼退我进,终于给秦梦瑶牵着鼻子,由欲攻之势,变成全面出击,试图破去天下两大武林圣地的最高心法,慈航静斋那名慑天下的“静极之守”和净念禅宗的“虚无还本”。一攻一守,主动仍是操在秦梦瑶手里,到了此刻,四密终真正感受到为何秦梦瑶能打破静斋三百年来无人能破的禁规,踏足江湖。

    四密虽一齐攻至,速度方式却有非常大的分异。哈赤知闲手拈法印,指扣成圈,悠悠而来,有种说不出的闲适自在,叫人无从捉摸他下一招如何变化,何时会出重手?宁尔芝兰的姿态更是奇怪,似进又似退,进两步却退一步,两手像彩蝶交舞般穿来插去,既诡异又是好看。容白正雅淡定优雅,手取佛珠,满脸笑意,缓步而行,一身黄袍无风自拂,显在积聚真劲,以作雷霆万钧的一击。反是一脸忧思的苦别行直截了当,手持着的铁钵来到腹下,两手分按着铁钵的边缘,轻轻一擦,铁钵旋转着升起到他额头处,定在那位置“呼呼”飞旋。苦别行再略一矮身,直竖右手一指托起铁钵,让它陀螺般继续转动,往前一送,铁钵发出尖锐的破空声,往秦梦瑶飞旋过去。

    秦梦瑶微微一笑,看也不看那声势凌厉的飞钵,随意举指弹去,但弹的是若依飞钵目前的来势,则偏离轨迹较为右方的位置。哪知飞钵来到离秦梦瑶五尺许处,忽地窒了一窒,再前进时,竟然真的偏离了原来的轨迹,转由较右的角度往秦梦瑶击去,恰好被秦梦瑶纤美如白玉雕成的手指弹个正着。“当!”飞钵由左旋改作右旋,向苦别行回敬过去。同一时间秦梦瑶原地飞旋起来,秀发轻扬,衣袂飘飞,秀足离地寸许,似欲飞升而去,姿态之美,实不应见于人间俗世。

    四密眼中同时闪过骇然之色,原来他们发觉秦梦瑶竟丝毫不受他们庞大压力的影响,有一种轻松写意的神韵,显示秦梦瑶竟在这刻,将静斋和禅宗两地心法的精华,发挥尽致,使人完全无隙可寻,达到守静乘虚的境界。哈赤知闲、容白正雅和宁尔芝兰同时止步,苦别行一声禅唱,手一伸收回了铁钵,纳入怀中,忽又脸色一变,闷哼一声,往后退了两步,然后脸色再变,竟仍要多退半步,始能站稳。

    秦梦瑶娇笑道:“四位尊者!失陪了。”

    风行烈真气源源输入背心处,谷倩莲开始听到微弱的声音,连忙更凝神去听,声音清晰起来,一个沙哑般的声音道:“那边有了确切的消息,陈令方将依我们提议的路线上京,出发的时间是明天辰时,估计两日后经过白蛇渡。”

    另一个较老的声音嘿嘿阴笑道:“告诉简爷,这事我们必会做得妥妥贴贴,不会留下任何活口。”

    沙哑声音道:“记得把现场弄成仇杀的状况,金帛财物半个子儿也不要动。”

    先前那声音道:“当然当然,简爷乃统领的代表,我们怎会不遵从?来!我们先喝两杯……”接着是些客套的应酬说话。

    谷倩莲停止偷听,皱眉道:“他们似乎在说及一个阴谋,可惜我却不知他们在说谁。”风行烈道:“那我们要不要……噢!伏下!”谷倩莲吓得缩进了台底下,岂知风行烈亦躲了进来,亲热地和她挤作一团。

    上方风声传来。风行烈低声在谷倩莲耳旁道:“有人站在墙头处。”

    谷倩莲还未来得及点头表示知道,上面传来刁辟恨的声音道:“爹!他们是否乘机离城走了,否则为何客栈里找不到他们,外头也不见踪影?”

    刁项的声音道:“看来是这样了,不过大可放心,柳护法保证将所有往双修府的水陆道路全部封锁,这小贱人和那狗贼休想逃回去。”

    风声再起,两人离去。谷倩莲吐了吐舌头,在风行烈耳边嘻嘻笑道:“我变了小贱人,你则是狗贼,是否可以配对?”

    风行烈啼笑皆非,低声道:“不如我俩闹他们一个天翻地覆,要他们以后不论见着谷小姐和我的丈二红枪,都须退避三舍,好玩吗?”

    谷倩莲失声道:“你不怕旧患复发吗?”

    风行烈苦笑道:“很怕!但我们还有别的选择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