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嫁猪嫁狗
韩柏刚扑出林外,骇然止步,难以相信地看着俏立眼前的虚夜月。她一手提剑,另一只手在锋沿揩拭着,好整以暇地道:“你和什么人在林内大呼小叫,为何只有你一个人出来?”
韩柏头皮发麻道:“你怎会在这里等我的?”他内伤初愈,不宜动手,唯有低声下气说话。
虚夜月抿嘴一笑道:“那瘦矮子的装束和你一模一样,最蠢的人也可看出是你的同党,不过轻功比你好多了,若他帮你对付我,两个男人欺负一个女人,那可不成,记紧要恪守江湖一个对一个的规矩啊!”
韩柏为之气结,她语气天真,又显得狡猾过人,叹道:“我这拍档最不守江湖规矩,武功又比我高,恐怕……噢!”衣袂声在林内另一方响起,迅速远去。
虚夜月嘻嘻一笑道:“看来他武功虽不错,但人却糊涂多了,竟不知你在这里遇难,好了!省得我一次杀两个人,动手吧!”
韩柏失声叫道:“什么?”
虚夜月伸指按香唇,“嘘!”的一声叫他噤声,嗔道:“不要那么大声好吗?人家是瞒着阿爹偷溜出来的。”
看着她娇俏动人的神态,韩柏啼笑皆非,眼前美女似怎样也和杀人拉不上关系,偏是开口杀人,闭口杀人,气道:“想我不大呼小叫,先坦白告诉我,你杀过了人没有?”
虚夜月俏脸微红,摇摇头,一挺酥胸道:“迟早也要杀人的,否则怎算武林高手?杀过人的高手才会受人尊重,所以我绝不肯放过你,唔!你这人特别可恨。”
韩柏知道应付此女,绝不能以一般手法对付,不怀好意道:“你不怕我转身让你看光屁股吗?”
虚夜月嗤之以鼻道:“人家就是因看了……看了你那里,愈想愈不服气,怎能给你如此占我眼睛的便宜,才再下杀你的决心。转身吧!我早有心理准备。”
韩柏听得两眼上翻,几乎气绝,把心一横道:“原来这样便可占你便宜,好吧,让我脱掉裤子大占你便宜好了。”
虚夜月娇笑道:“迟了!”挽起剑花,狂风暴雨般朝他攻去。
韩柏现在身子虚弱,哪敢硬拼,掣出刚才逃走时顺手插在腰间的两支短护匕,纵跃闪躲,一步步退入林内。只要退进林里,逃起命来将方便得多。
虚夜月腰肢款摆,花容随着剑势不住变化,一会儿秀眉轻蹙,又或嘴角含笑,叫人魂为之销,可是手中剑却是招招杀着,连续不断,一招比一招凌厉,嗤嗤剑气,激荡场中,似真的不置他于死地,誓不肯罢休。韩柏这时再没有空闲想他们间这笔糊涂账,勉力将魔功提至极限,“叮叮当当”连挡她十多剑。
虚夜月娇笑道:“你这人真怪,不见一会立即退步了。”剑芒倏盛,破入韩柏中路,朝他咽喉激射而去,狠辣兼备,表情却偏似向情郎撒娇的女子。如此剑法,韩柏仍是第一次遇上。
眼看受伤不免,范良极的传音在耳边响起道:“冲前右闪!”韩柏走投无路,明明见到剑芒临身,仍往前冲,到了剑离咽喉寸许处,猛往右移,忽然发觉自己竟退到对方剑势最强处的外围,心中大喜。
虚夜月“咦!”了一声,变招攻来。她这一剑在“雪梅剑谱”里是有名堂的杀着,招名“暗度陈仓”,明是攻向对方喉咽,取的实是韩柏的左胁,哪知韩柏竟像知道自己的剑法似的,轻易破解了。
韩柏得这珍贵的喘息良机,如龙归大海,趁她变招时所出现的中断空隙,一声大笑,飞起一脚,往虚夜月的右臀侧踢去,招式虽不雅,却是在这形势下不能再好的怪招。虚夜月无奈下以脚还脚,硬挡他一记。“砰!”两脚相交,双方同时飘退。
韩柏才站定,忙运功震裂上衣,露出精壮的上身,笑道:“先占占虚小姐眼睛的便宜,跟着陆续来。”
虚夜月一声尖叫,掩着眼睛,嗔道:“快穿回衣服,你这人为何如此没有规矩?”
韩柏道:“我打得一身臭汗,衣服黏在身上怪不舒服的,好了!我要脱裤子哩。”
虚夜月再一声尖叫,放下手来,半哀求道:“求求你不要这样,唉!你这种狂人我还是第一次遇上,好吧!最多人家不杀你,好好陪我打一场,无论胜败都放你走如何?”
韩柏喜道:“真的!”
虚夜月见他头上蒙着黑巾,上身赤裸,怪模怪样,“噗嗤”地掩嘴一笑道:“看你的怪样子!”
她的娇态令韩柏大晕其浪,险境一过,色心又起,故作若无其事道:“在下俗务繁忙,现在赶回去睡觉,哪有空闲陪你玩儿,除……”
就在他吐出“除”一字时,虚夜月同时道:“除非!”
韩柏奇道:“你怎知我会说这两个字?”
虚夜月不屑地道:“你定是由别处来的人,所以不知道本姑娘在京城的地位,你们这些男人,谁见到我后不都是赖着不肯走,你故意说要离去,只是想多占点本姑娘的便宜吧。我还以为你特别一点,岂知是同样货色。”
韩柏至此才真正领教到这以玩弄男人于股掌之上,身穿男装迷倒了京城所有青年的美女的厉害,头皮发麻,到了口的话硬是说不出来。
虚夜月剑回鞘内,淡然道:“脱裤子吧,我定要杀了你才可消去心头那口气。”
韩柏愕然道:“你连我生得如何俊伟或丑陋都不知道,为何如此恨我?”
虚夜月插起小蛮腰,娇哼道:“不是恨,而是憎,又或是厌,你以为本姑娘不知道你是个很吸引女人的男人吗?听你口气的自负和风流自赏,便知你对自己很有信心,你的眼睛也很好看,很有内涵,可是我最憎厌就是贼兮兮的眼,你那双就是贼眼,所以人家一见就讨厌得想把你那双招子挖出来,看招!”右手食中两指曲伸疾电飙前,往他双目挖去。
范良极又传音说:“乖儿子,她奶奶的左脚。”
韩柏心叫妖女狡猾,闪电般斜退小半步,两手虚晃一招,底下无声无息踢出一脚。这看似简单的一脚,其中实包含着无尽的玄机,妙至毫颠的角度、时间和力道。虚夜月挖目的两指旨在扰其眼目,分他之神,虽是虚招,却不得不用上七成功力,以免给韩柏识破。而底下侧踢的一脚,则用上了阴劲,免致带起风声,警醒敌人,在这两个原因下,她这一脚只有三成力道。韩柏斜退下,变成到了她的右前侧,不但避过了她的双曲指,而踢出的一脚,恰好正中她的脚侧处。韩柏用的是阳劲,带着强大的震力。武技之道,首在平衡的掌握,马步不稳,有力难使。纵使到了一流高手,似乎能违反一般平衡的法则,其实万变不离其宗,始终离不开平衡之势。韩柏这一脚,恰好破去虚夜月的平衡。虚夜月惨哼一声,侧跃开去,攻势全消。
韩柏双手抱胸,躬身道:“承让!承让!”
虚夜月刚退跌时,腰间缠鞭到了手里,扬起挥出。霎时间,韩柏眼前尽是鞭风鬼影,一时间竟看不清哪条才是真的,蓦地一丝气劲袭往后心,原来虚夜月的鬼王鞭竟绕了个弯,由后方点至。韩柏一声不哼,横移躲避。背上火辣辣般刺痛,终给这美女在自己右肩胛处带出长长一道鞭痕。鞭影消去。
虚夜月鞭回腰际,笑吟吟道:“我估你真的三头六臂,原来如此不济。”
韩柏大失面子,悻悻然道:“你若把鞭给我使,保证亦可抽你一鞭,嘿!只是很轻的一鞭。”
虚夜月玉脸一寒道:“你尽管对我无礼吧!横竖我要把你杀死,到地府内再让勾舌鬼整治你。”
在这夜色下的虚夜月,虽确确实实地站在那里,可是总给人翩若惊鸿、迷离恍惚的感觉,似若给一层薄雾所笼罩。韩柏细思其故,拍腿道:“我明白了,那是因为你的眼睛总似罩上一层迷雾,好像时常憧憬着另外一个世界,故给予我这种像雾像花,忽现忽隐的感觉。”
这几句话若异军突起,没头没脑的,可是虚夜月却闪过惊异之色,一呆道:“你怎么看出来的?哼!你这人虽有点门道,可是本姑娘却不得不杀死你。”纤手一扬,层层鞭圈在娇躯前幻起。劲气敛而不放,鞭圈内隐闻劲气爆响之声,但鞭势外半滴劲风亦付之阙如。
韩柏看得暗自心惊。他身承赤尊信博通天下武器特性的灵锐,自己又从小在武库里长大,眼力之高明,在江湖上屈指可数,特别识货。鬼王鞭法最可怕的地方,就是这条鞭变成了虚夜月身体的延伸。长达三丈的软鞭完全不受长度或柔软的特性所影响,不但灵活自如,力道上更是可轻可重。等于一个人忽然多长了一条三丈的手出来,那是多么难应付,使人根本无法凭一般常理,去测断鞭势的去向和可能发挥出来的杀伤力。
韩柏举起双手做投降状道:“申请暂停,人有三急,我要去方便一下。”
这次轮到虚夜月手足无措,收起鞭影,大发娇嗔道:“你这人哪!怎可这么无赖的,人家还有很多绝招没使出来呢?今早人家求了爹半天,他才答应今晚让夜月出手对付来闯的小贼,岂知你这小贼如此不合作,恨死人了!”
韩柏愈来愈领教到她那迷死男人,使铁石心肠也为之融化的少女风情,一时哑口无言。
虚夜月跺足道:“你再不打,我整晚缠着你,叫你不能睡觉,明天也不可以去办你的俗务贼业。”
韩柏拿她没法,颓然道:“打便打吧!不过你要放轻些力道,昨晚我因为想女人所以睡得不好,现在不大提得起精神,所以没有足够的气力。唉!真不公平,明知我因爱你而不肯伤害你,你却为了自私心肠硬要宰我。”
虚夜月呆了一呆后,花支乱颤般笑了起来,那娇痴的美姿,看得韩柏眼都傻了,其心之痒,更是不用说。
虚夜月笑毕仍双手掩着小嘴,好一会儿放开欣然道:“你这人倒有趣,好吧!我不和你打了,不过以后本姑娘都不希望见到你,滚去方你的便吧!哼!名副其实的臭男人。”转身婀娜而去。
韩柏今晚是第二次被美女表示此后不想见他,自尊心大受损害,拔身而起,越过虚夜月,拦在她面前。
虚夜月大喜道:“肯打了吗?不准再提‘方便’两个脏字。”
至此韩柏终晓得中了对方激将之法,恨得牙痒痒恶兮兮地道:“不要如此得意,终有一天我会弄得你心甘情愿嫁我,求我脱裤子给你看。”
虚夜月第一次耳聆这种不堪入耳的粗话,啐道:“你这人哩!”鬼鞭挥出。
韩柏正得意忘形间,前后左右尽是鞭风鬼影。韩柏暗忖若不露点真功夫,如何叫她尊敬自己,猛运魔功。倏忽间他整个人高挺起来,形象威猛无俦,赤裸的上身澎湃着爆炸性的力量。虚夜月俏目一亮,轻叱一声,鞭尖拂向韩柏腰际。韩柏哈哈一笑,撮指成掌,平平画出,刚画了个半圆,指尖扫在鞭梢处。
“波”的一声,劲气爆响,韩柏忽感不妙。虚夜月甜甜笑道:“你中计了!”纤手一抖,迅快无伦转了三个圈。长鞭缠上韩柏手臂,就若一条有生命的恶蛇。最可怕处是鞭子生出吸力,水蛭般缠入韩柏肉内,似要吸啜他的鲜血。韩柏想不到对方鞭法出神入化至此,惨哼声中,内劲透鞭而入,封锁着他整条手臂的穴道,同时把他带往天上,叫他有力难施。韩柏先是手臂失去知觉,忙运起魔功和无想十式,一正一反,一顺一逆,交替消解。
虚夜月出师再捷,芳心大喜。若依虚若无的教导,她这时理应射出短刃,杀伤敌人,可是此刻只想摔对方一个四脚朝天,当场出丑,便心满意足。正要如法施为,岂知韩柏陀螺般在空中转动着,刹那间脱离鞭子,还趁势抓着长鞭运力一扯。虚夜月猝不及防下,给带得离地而起,朝韩柏迎去,心中惊怒交集,一手夺鞭,另一手伸出一指,往韩柏面门点去,指风凌厉,嗤嗤作响。
韩柏运功护面门,嗅着袭来的香气,魔性大发,竟张口往她纤长的指尖咬去。如此无赖招数,虚夜月还是首次遇上。若她继续点去,说不定可伤韩柏,但那人伤口必是在他的大口里,就算杀了他亦补偿不了过后那可怖的感觉。这时来不及变招,唯有缩手。韩柏乘机在她指尖吻了一下。虚夜月浑身剧震,娇呼下落回地上。韩柏占了便宜,怕她大发雌威,亦退跃远方。长鞭拉个笔直。两端紧握在这对男女手里。
虚夜月连续催发内力,仍夺不回长鞭,气得俏脸阵红阵白,酥胸不住起伏,那种夺人魂魄的娇艳神态,使人心神俱醉。她猛地跺脚,气苦道:“你这大坏人,还不放手吗?”
她自幼得鬼王刻意栽培,又有三位名师指点,武功之高,实不下于韩柏。可是韩柏诡变多端,又岂是好对付的。当日连范良极和里赤媚,都拿他没法。虚夜月却另有她的一套。韩柏被她如此嗔骂,慌忙放开鞭梢。虚夜月使了下手法,鞭子去而复回,抽在他臂上,韩柏痛得龇牙咧嘴。
虚夜月争回一口气,娇笑道:“看在你还算听话的份上,打你一鞭算了。”欣然飘退。
韩柏痛在身上,甜在心头,向虚夜月消失的林深处传声过去道:“终有一天你会嫁给我的!”
虚夜月银铃般的声音随风吹回他耳内道:“我虚夜月嫁猪嫁狗,只是不会嫁给你。”
韩柏愤然道:“我们走着瞧!”
正恨得牙痒痒,心酥酥,范良极落到他旁。韩柏颓然叹道:“这娇娇女真难伺候!”
范良极搂着他肩头举步而行同意地道:“看来你即使露出靠它吃饭的俊脸也不会讨好,因为你生了双贼眼。”
韩柏咕哝一声,泄气地叹息一声。秦淮河处灯火点点,仍没有丝毫意兴阑珊之意。
浪翻云本以为对方纵使高明,但看到有高手保护,当会对怜秀秀知难而退。即使能掳走这美女,但多了一个人在身上,不是更难逃过别人的追捕。若数京城谁最不受欢迎,薛明玉定会当选。浪翻云倾耳细听,心中大奇。竟没有一个人可挡他片刻,而且是一招见胜负,使对方落败受伤,再无作战之力。这样高明的武艺,恐像莫意闲这类较次的黑榜高手亦有所不及,会是什么人呢?
浪翻云不理舱外船板上激烈的打斗和近乎接连响起的惨叫声,耳听着秦淮河水温柔地抚上船身的低诉,向怜秀秀露出雪白整齐的牙齿微笑后柔声道:“小姐既预约归期,浪翻云不敢崖岸自高,三日内会再到船上找你。”
怜秀秀俏脸倏地转得苍白,颤声道:“明天秀秀便要进宫,预备皇上大寿时的那一台戏,你仍会到宫内找我吗?”
浪翻云失笑道:“放心吧!我若要找你,除非你到了天上的广寒宫,否则浪某总有法子。”
怜秀秀听他把自己比拟为仙子,欣喜垂头道:“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仙子有什么好,你……你记紧来找秀秀。”
舱外打斗声倏止。歧伯和花朵儿由外面退入舱内。浪翻云早知两人守在门侧,所以并不担心两人安危,微笑向两人打个招呼,顺手取起只剩半瓶的清溪流泉淡然道:“这人是东瀛来的高手,刀法狠辣,远来总是客,让我代小姐招呼他,顺道送客。”也不觉他如何动作,人已到了门处,刚踏出船头,一道刀气分中直劈他的额际,杀气凛冽得足可把人的血液凝固。
浪翻云看也不看,伸指一弹,正中刀锋,“叮”一声震慑了远近四周在船上惊惶围观的骚客美妓。那蒙面人轻震一下,刀身再复扬起,本可变招再攻,但他“咦!”了一声后,退了开去,退时森寒如雪、薄如纸片的特长怪刀,不住向浪翻云比划,隐隐封死浪翻云的进路。
浪翻云好整以暇地盯着他,温和地道:“报上名来!”
蒙面黑衣人全身散发惊人的杀气,普通人只要看一眼便会胆颤心寒。浪翻云看到被他击落河里的人受的伤都非致命,知是此人刀下留情,点了点头,举手把半瓶酒喝个一滴不尽,随手丢在船板上。
“你是谁?”声音嘶哑,但语音却非常纯正,听不出外国的口音。
浪翻云斜眼睨他一记,仰天一阵长笑道:“本人浪翻云。”
四周船上的围观者一齐起哄,像发生了大骚乱那样子。竟是天下第一剑手驾到!
那人叹道:“难怪!”眼神忽地转为庄严肃穆,两手略分先后地握在包扎着数层白布条的长刀柄间,把刀移至眉心处直竖,以刀正眼,眼神变得利如刀剑,刺向浪翻云,庞大的刀气风云般往浪翻云涌去。他的呼吸变得均匀绵长,呼吸之声,远近可闻,转眼间进入另一种境界中。杀气严霜。
“锵!”浪翻云终亮出了他名震天下的覆雨剑,淡淡一笑道:“阁下可使浪某感到手痒,足以自豪了。”
那人冷喝道:“废话,让你见识一下‘新阴流的幻刀十二段法’,你将明白自己是满口狂言。”
浪翻云哑然失笑道:“情动于中而见诸外,何狂可言!看剑!”
龙吟声起,浪翻云消失不见,只余下漫天光点。那东瀛高手暴喝一声,长刀化作炫目的烈电,破入光点里。剑气刀光,忽地一起消失。聚在船边的围观者,不论是否懂得武技,都给眼前那惊心动魄的壮观场面震慑,呼吸顿止。秦淮河上寂然无声,除了河水缓流,秋风拂吹外,一切静止下来。方圆十丈范围内的所有灯光一起熄灭。
“当”的一声激响后,灯火复明。东瀛高手高举长刀,作出正上段的姿势,站在船沿处,两眼射出凌厉神色。浪翻云剑回鞘内,傲然卓立,眼中神光电射。一块黑布缓缓飘落两人间,看来是头罩那类东西。众人赫然惊觉那东瀛高手失去了头罩,露出冷酷铁青色的面容。
浪翻云微微一笑道:“好刀法。”
东瀛高手面容不见一丝波动,冷然道:“我就是泉一郎,浪翻云莫要忘记了。”倏地踏前一步,由正上段改为右下段,刀风带起的狂飙凝成钢铁般的凶狠气势和压力,重重向敌手紧逼过去。
泉一郎一声暴喝,人随刀进,双手再举刀过顶,踏前一步。两人间的距离缩至十步许的远近。泉一郎刀势更盛,在身前划着奇怪轨迹。他薄薄的唇片紧抿着,额上却隐现汗珠。围观者都大惑不解,为何仍未再次接战,他却像如此吃力的样子呢?长刀不住反映船上岸上的灯火,闪闪生辉,使人目眩。浪翻云依然一动不动,神色静若止水,凝注着这新阴流的高手。泉一郎的面容更肃穆了,双脚开始踏着奇异的步法,发出似无节奏,但又依循某一法规的足音,擂鼓般直敲进人心里,叫人心生寒意。浪翻云却知道对方在找他的空隙和死角。他踏出的步音是死亡之音,不是他死,就是敌亡,没有转圜的余地。
泉一郎狂喝一声,整个人跃往高空,手中长刀化作一道厉芒,直劈浪翻云额际。“当!”不知何时,浪翻云已轻轻握着覆雨剑,似若飘忽无力地架了这必杀的一刀。光点漫天洒起,扩缩无定,灯火再敛。光明重现时,两人仍立在第二次交手前的原处,似若根本没有交过手。
泉一郎脸上泛起恭敬之色,淡淡道:“覆雨剑不愧中原第一剑,本人输得口服心服,快意至极。只恨我不能目睹水月大宗和你他日决战的情景。”
一道血痕先在他额际现出来,缓缓延下往鼻梁,再落往人中和下颔处。泉一郎两眼神色转黯,吃力地道:“他乃本国第一兵法家,他……”语音中断。翻身倒跌,“噗通”一声掉进江水里,当场毕命。
浪翻云走到船沿,看往江水里,轻叹一声,环扫四周噤若寒蝉的观者,然后转身向倚在门旁观战的怜秀秀苦笑道:“这次送客真彻底,直把他送上西天。”
怜秀秀不理千万道落在她秀色可餐脸上的目光,送出一个甜蜜的笑容道:“人生百年,只若白驹过隙,可是秀秀却希望有再送先生的机会。”
浪翻云哈哈一笑,腾空而起,消失在花舫上的虚空里,然后才看到他雄伟的背影,出现在下游远方的岸上,再消失无踪。那距离至少有十丈之遥,江湖高手如能越过五丈的距离,若和人比赛跳远,赌注是金钱的话,那他定可成为腰缠万贯的富豪。众人至此才明白浪翻云为何能成为天下第一高手魔师庞斑的对手。事实比什么都更有说服力和震撼性。
京城玄武湖东一座古刹里,一道灰影越墙而入,穿过大殿,进入后院的林园里,正是刚才那和范良极交手的灰衣蒙面人。他脱掉头罩塞入袍袖里,露出朴实端正的面容。他身材高矮肥瘦适中,可是总予人如松柏高耸挺拔的感觉。他的光头烙上了戒疤,一双眼深远平静,闪动智慧的光芒,却丝毫不令人有锋芒毕露的感觉。看来像很年轻,但又若已活了很悠长的岁月。这是因为他的脸肤嫩滑得如婴孩,偏是神情却使人感到有很深的涵养,饱历世情的经验。
他悠然来到园内一所小石屋门前,伸手拉起门环,轻叩一下。秦梦瑶的声音在静室内响起道:“禅主回来了,请进!”身为天下两大圣地之一,净念禅宗至高无上的领袖人物了尽禅主,眼中现出怜爱之色,轻轻推门而进。空广的石室里除了两个坐垫外,再无一物。秦梦瑶宝相庄严,盘膝坐在其中一个软垫上,眼中异彩闪起,凝注着这可算半个师父,修行之深不下于言静庵的玄门高人。
了尽禅主在她面前盘膝坐下,微微一笑道:“了尽见到韩柏了。”稍顿续道:“我在莫愁湖待了一会,追着他们两人直到鬼王府,还故意引起鬼王的注意,为他们作掩护。”
秦梦瑶淡淡道:“以禅主的无念禅功,要躲过韩柏的灵觉应是轻而易举,但却怎能避过范良极天下无双的法耳?”
了尽禅主哑然一笑道:“现在金陵高手云集,鹤唳风声,晚间高来高去的武林人物如过江之鲫,成为了尽的最佳掩护,否则怕亦难把这大盗瞒过。”
秦梦瑶撇过这问题,道:“禅主对他的印象如何呢?”
了尽禅主露出慈爱之色,缓缓道:“这人真情真性,实是具有大智慧的人,可是离庞斑仍有段遥不可及的距离,了尽真担心他治不好梦瑶的伤势。”
秦梦瑶超绝尘世的玉容泛起一抹歉然之色,轻轻道:“若梦瑶令禅主心存罣碍,真是罪过至极。”
了尽哑然失笑道:“若连关心自己的爱徒都不可以,做人还有何趣味可言?”
秦梦瑶眼中射出感激之色。了尽微震道:“梦瑶不觉得自己充满了七情六欲吗?这种眼神了尽还是第一次见到。”
秦梦瑶幽幽一叹道:“但愿我真的充满情欲,那双修大法的难关可迎刃而解,唉!梦瑶二十载清修岂是白练的,韩柏的魔力虽大,仍不足以使梦瑶甘心降服。”了尽默然下来。
秦梦瑶恢复恬然,悠然道:“禅主是否不同意梦瑶的选择?”
了尽禅主抬头望向室顶,眼中露出思索回忆的神色,淡淡道:“当年你携令师手谕来禅宗见我,书中的内容,了尽一直没有向你透露,到了此刻,却很想让你知晓,梦瑶当会明白本主现在的心情。”
秦梦瑶秀目采芒闪现,催促道:“既是恩师的话,禅主快告诉梦瑶吧。”
了尽禅主面容有如不含丝毫人世情绪的岩石雕刻,吐出一口气后道:“静庵在信中指出,梦瑶的智慧剑术均超越了历代祖师,达到独步两大圣地的位置,所以我们只能从旁引导,绝不可对你强加己见,因为你的想法将不会是我们所能了解的。”眼中精芒一闪,平静地瞧着秦梦瑶,一字一字道:“所以了尽任梦瑶翻阅宗内所藏经典,只有当你来和了尽讨论,才竭尽所能加以引导,主要还是任你自由发挥,终能培养出能与庞斑颉颃的绝世女剑客。贫僧对静庵的胸襟眼光,只可用‘折服’两个字来形容。”
秦梦瑶眼里闪起泪花,垂下头去,幽幽道:“多谢禅主!”
了尽禅主叹道:“现在共有两个人能使梦瑶动情,头一位当然是静庵师姊,另一个是韩柏,希望不会再有第三个人,否则梦瑶将陷身万劫不复的境地,永远不能进窥大道。”秦梦瑶芳心一颤,掠过方夜羽的面容,叹了一口气。
了尽禅主点头道:“我想说的话就此几句,梦瑶安心在此静养,了尽会亲为梦瑶护法,若我所料不差,里赤媚和楞严将会不择手段杀死梦瑶,以免夜长梦多。一方面可打击白道武林,另一方面可绝方夜羽对梦瑶痴念,在拦江之战前,江湖势将有一番风雨,天下苍生的安危,将决定于这段日子里。”
秦梦瑶道:“有没有红日法王的消息?”
了尽摇头,嘴角溢出一丝笑意,道:“老家伙神出鬼没,原因在他修的乃是藏密的‘不死法’,一击不中,远扬千里,即使高明如庞斑或浪翻云,要杀死他亦非常不容易。”
秦梦瑶道:“所以真正破法之道,是要把他杀死,这是何苦来哉?”
了尽禅主皱眉道:“现在我最担心的不是这老家伙,而是正赶往京师的里赤媚和方夜羽,两人一到,韩柏和范良极立陷险境。”顿了半晌,道:“里赤媚的天魅凝阴已大功告成。这是秘传域外数千年的奇功,利用速度突破了体能的限制,以前从来没有人练得成功,想不到里赤媚败出中原后,反修成这可怕的功法,贫僧亦不敢言必胜。”
秦梦瑶恬然道:“鬼王乃里赤媚数十年的宿敌,禅主认为两人胜败的比数是多少?”
了尽禅主闭目养神,道:“难说得很。鬼王虚若无一向深藏不露,莫测高深,观其今晚不亲来追赶贫僧,可知他眼力高明至不为外象所蔽,直指本心的道境。”
秦梦瑶点头道:“自百年前传鹰等七大高手勇闯惊雁宫以来,江湖从未像此刻般充满了风浪和杀机。”
了尽睁眼道:“惊雁宫现在变成了传说中的神话,至于其确实位置,蒙人自己也不能确定,确是天下奇事,可见此宫必能转移位置,否则不会到今天仍找它不到。很多人认为只要拥有鹰刀,便能进入宫内,但老衲却认为其中另有玄妙处,不是如此直接简单。”
秦梦瑶轻问道:“鹰缘活佛他怎么说?”
了尽道:“活佛从没有提及鹰刀,避入宫后没有说过一句话,贫僧更是不敢打扰他的静修。”秦梦瑶闭上秀目,不再说话。
了尽微微一笑道:“八派联盟三日后便要举行元老会议,他们已正式通知我们派代表参加,而最佳的代表莫如梦瑶,若你能亲自走一趟,事情会出现完全不同的局面。”
秦梦瑶张开明媚的美眸,突如奇来问道:“师姊她好吗?”
了尽静若止水般微笑道:“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两人对换一眼,同时闭起双目,进入禅定的境界。
“砰!”朱元璋宽厚的手掌猛拍在御书房的桌上,眼中精芒闪现,望向伏跪桌前的东厂大头头楞严身上,喝道:“楞卿家漏夜来见朕,就是因为浪翻云终于来了?”
楞严额头点地,恭谨地道:“微臣本想待到明天早朝才来进禀,但怕皇上责怪,故冒死来惊扰圣驾,皇上见谅。”
朱元璋冷冷道:“站起来!”
楞严站了起来,仍垂着头,避免和朱元璋对望,心中奇怪,往日和朱元璋说话,都是跪着来说,为何今天他会一反常态呢?朱元璋背后肃立着两名太监,凝立如山,气势逼人,面容没有一点变化,似乎全听不到两人的对话。
朱元璋淡淡道:“要多少人和什么人,才可以杀死浪翻云,叫他逃都逃不了?”
楞严神色不动道:“若有老公公和鬼王同时出手,配合微臣和手下的高手,或许能办到。”
朱元璋怒喝道:“只是或许,浪翻云真的如此厉害吗?”
楞严道:“这是微臣真正的想法,不敢胡诌欺骗皇上,浪翻云已到了由剑入道的境界,若蓄意逃走,天下恐怕无人可把他拦住。”
朱元璋微笑道:“那即是说,假若能制造出浪翻云不能退出的形势,我们可把他杀死吗?”
楞严答道:“正是如此,圣上明察。”顿了一顿又道:“微臣早有定计,只怕鬼王不肯出手相助。”
朱元璋哈哈一笑,龙颜转寒,喝道:“这话休要提起,若无兄英雄盖世,岂会与人联手对付浪翻云,再也休提,这是对他的侮辱。”
楞严失望之色,一闪而逝。朱元璋神色不动淡然道:“为何卿家对鬼王不出手似感失望呢?”
楞严素知朱元璋的厉害,知道一个应付不好,立即是人头落地的局面,他有陈贵妃保着,或者好一点,卑声道:“微臣终是武林之人,不能见到高手的较量,故感失望。”
朱元璋嘴角掠过一丝莫测高深的笑意,平静地道:“世事往往出人意表,就算鬼王不找浪翻云,可是冲着他和怒蛟帮上任帮主的旧怨,两人间的事亦不会轻易解决,否则何须把浪翻云引到京城来。”楞严不住点头,表示同意。
朱元璋似是闲话家常地改变话题,挨在椅背悠然道:“现在江湖上谣言遍起,其中一则说卿家乃庞斑首徒,要倾覆我大明,叫人失笑。”
楞严骇然跪下,连连叩头道:“皇上明察,此乃怒蛟帮针对微臣散播的谣言,皇上明察。”
朱元璋嘴角露出一丝神秘笑意,淡淡道:“卿家且退。”竟没有再说他自己是否相信这谣言。
楞严暗凛朱元璋驾驭群臣的手法,务要人战战兢兢,生活在惶恐里,咬牙叩头,退出房外。
朱元璋默然半晌,道:“找叶素冬来!”
门外有人应道:“遵旨!”
叶素冬似是一直守候在外,不一会跪倒朱元璋桌前。
朱元璋没头没脑问道:“水月大宗是什么人?”
叶素冬迅速答道:“此人乃东瀛著名的兵法大家,一把水月刀尽败东瀛高手,乃幕府将军的第一教席。”
朱元璋满意道:“你在东瀛的工作做得相当好,明早朕会差人送你一名外族进贡的柔骨美女,包你爱不释手。”
叶素冬大喜,连连叩头道:“谢主隆恩!”
“砰!”朱元璋又拍桌怒道:“倭鬼觊觎之心,始终不息,现在见蒙人蠢蠢欲动,派人来浑水摸鱼,朕将叫他们来得去不得。”
叶素冬俯伏地上,动也不敢稍动。即使他乃白道有数高手,若开罪了朱元璋,不但功名富贵尽付东流,还要株连九族,祸及西宁派,所以在朱元璋龙脚前,呼吸也要放轻一点。
朱元璋忽地叹道:“好一个浪翻云,朕愈来愈想和他把杯对饮,畅谈心事。是了!明天叶卿家是否亲迎怜秀秀入宫,预备登台之事?”
叶素冬恭敬道:“微臣会安排得妥妥当当,让秀秀小姐宾至如归。”
朱元璋眼中掠过复杂神色,语气却出奇平静道:“朕想在贺寿戏前和她单独一见,卿家给朕安排一下。”
叶素冬领命叩头。朱元璋凝坐不动,陷进既痛苦又甜蜜的回忆里去。叶素冬大感奇怪,朱元璋的时间珍贵无比,为何竟浪费在沉默里?他还是首次遇上如此情况。
朱元璋忽道:“朴文正那边有什么举动?”
叶素冬道:“朴文正和侍卫长朴清两人入黑后不知所踪,他们身手非常干净,微臣的手下摸不着他们的衫尾。”
朱元璋失笑道:“好小子!朕喜欢这孩子,叶卿家好好照顾他。”
叶素冬狐疑道:“皇上的意思是……”
朱元璋冷喝道:“好好照顾就好好照顾,朕说一是一、二就是二。”叶素冬慌忙请罪。
朱元璋淡然道:“叶卿家你言有未尽,尽管放胆说出来,若有隐瞒,朕绝不轻恕。”
叶素冬吓出一身冷汗,先叩三个头,禀上道:“皇上明鉴,微臣对此二人心存怀疑。”
朱元璋神色不变,平静地道:“卿家是否觉得他们不像高句丽来的使节?”
叶素冬道:“正是如此!”
朱元璋双目厉芒一闪,道:“可有什么真凭实据?”
叶素冬惶恐道:“那纯是微臣的感觉,皇上明鉴。”
朱元璋闷哼一声道:“楞卿家曾对他做过一个详细的调查,发觉两人的身份没有可怀疑之处,何况陈令方、谢廷石岂敢骗我。哼!叶卿家和鬼王关系较好一点,可否安排两人碰一碰头,若无兄精通鬼神相人之道,没有人能欺骗他的眼睛。”心头不由泛起韩柏那真诚热情的面容,暗忖此子若敢欺骗我,自己唯有撇开对他的喜欢,以最残忍的手段把他杀死。保持天下的唯一妙方,就是他朱元璋必须遵守自己订下来的法则,亲情友情爱情全要抛在一旁。
叶素冬叩头领命,暗忖鬼王只会卖你的账,我叶素冬在他心中哪有什么地位?他老人家成名时,自己仍只是跟在师父背后斟茶递水的小徒儿,却不敢出言说办不到。
朱元璋又吩咐道:“此事牵连到燕王,关系重大,故必须不动声色,待至适当时机,才可采取果断行动。切记!”
叶素冬心中一凛,体会到朱元璋背后含意。朱棣若与此事有关,那就代表他想弒父造反。一滴冷汗终于由额角渗了出来。
朱元璋象征着天下最大权势的两只手在桌面紧握成拳,然后缓缓舒展开来,语气转为温和,道:“很晚了!早点回去睡吧!记紧找人保护怜秀秀,若她损去一根秀发,你和楞严两人立即提头来见我。”最后一句,语气转厉。
叶素冬答道:“皇上放心,无想僧已抵京城,刚才微臣早请得他和敝派沙天放,一起为皇上护花,即使水月大宗和薛明玉亲来,也不会让秀秀小姐有一根秀发断折。”
朱元璋叹道:“叶卿家确是朕手下第一智勇兼备的猛将,又难得这么体会朕的心意。唉!若蓝玉学得你三分,和朕的关系就不会弄至今日的田地。”
蓝玉乃朱元璋的封疆大将,战功盖世,手下高手如云,他自己也是一等一的高手,朝中数武功,鬼王后便轮到他,然后是燕王棣,楞严和他叶素冬,朱元璋也要忌这大将三分。叶素冬不敢插嘴,服侍了这么多年,他还不知朱元璋的脾性吗?得他称赞时最好表现得惶恐一点,否则他会认为被称赞者恃宠生骄。
朱元璋沉吟片晌,始记得自己和叶素冬同样应回床睡觉,点头道:“叶卿家看看怎样吧!和司礼安排一下哪个时间见怜秀秀最适合,也看看何时可和八派最有影响力的人坐下来共进晚膳,加深认识和了解。”接着哑然失笑道:“告诉他们我还是三十年前那个朱元璋,不须守任何君臣之礼。”
叶素冬暗忖信你才是白痴,若我真叫八派的人不当你是皇帝,我的小头颅和身体定要互说有缘再会。表面却扮作感激涕零地领命,三跪九叩,叶素冬退出御书房,心想今日又平安度过,下次会不会仍是如此走运呢?
朱元璋感到一阵疲倦,伸手撑着额角,喃喃自语道:“若我仍是以前那个朱元璋,会是多么美妙的一回事呢?”
戚长征和风行烈、赵翼分手后,朝洞庭湖的方向奔去。这辈子,他从未心情坏至如此。即使当年败在赤尊信手下,心情也不致像此刻般坏透。身为帮会人物,每天早上起床,都感谢自己尚能生存,黑道的斗争是永不会平息的。在最意想不到的时刻,青楼里拥美狂欢,又或在酒楼里大碗酒大块肉,都会有杀手忽然加以狙击。他早惯了刀头舐血、手握长刀和美女亲热的生涯,可是他从未遇过甄夫人这样厉害的人物。她每一步行动都是深思熟虑,一针见血,叫人无从捉摸应付。首次出手,便以雷霆万钧之势,毁了丹清派和湘水帮,还使封寒饮恨长街。况且她的武功比之鹰飞只高不低,有这样的人帮助方夜羽,将来就算能把她除去,恐亦非要付出重大代价不可,她如何能忽然无声无息地隐形起来?
“呀!”脑中灵光一闪,戚长征猛然止步。这时他正好在一个小山岗上,右方隐隐传来犬吠之声,左方五里许处有条呈白色的长带子,正是流进洞庭的大河——湘水。只有利用水道,才有可能把如此众多的人马转眼间运走,当然还需要个庞大的船队和军方的掩护。地方官府内不乏帮派人物和与帮派有深厚渊源的人,消息必定难以保密。只有来自外地,纪律严密的正规军队,才可完全避过江湖的耳目。至此戚长征已肯定是黄河帮载走了甄夫人和她的手下,而胡节的水师负责为他们作掩护。想到这里,禁不住心急如焚,全力往湘水的方向掠去。不问可知,怒蛟帮的大军正倾巢而出,而甄夫人、黄河帮和胡节实力雄厚的水师,则准备对之迎头痛击。他不知加上自己能起什么作用,可是就算要死,他也希望能和他们死在一块儿。片晌后他已抵达湘水的东岸,沿河疾走。湘水滚滚长流,渔舟都泊在岸旁,江上不见半片帆影。戚长征有股仰天悲啸的冲动,因为他知道自己走迟了一步,无力阻止厄运的发生。
风吼滔涌,破浪如飞。怒蛟帮在主舰“怒蛟”、“水蛟”、“飞蛟”的带头下,近百艘船横过洞庭,朝怒蛟岛扬帆而去。怒蛟帮这三艘巨舰,在江湖上非常有名,属楼船级的巨舰。为了应付不同的战争需求,船舰因着形势大小装备而分门别类,各有其特别用途。最大的是楼船,楼船的主产地是福建和广东,故又名福船和广船。这种船高大如城楼,可容数百人,底尖船面阔,兼且首昂尾耸,吃水深,利于涉洋破浪。甲板上有三重楼,舷傍皆设护板,坚立如垣,船内共有四层,最下层堆满木石,压实底仓,令船体稳重,减少在风浪里的颠簸。若遇顺风顺水,只要全速进压,撞上较小的船只,有若车辗螳螂,斗船力而不用斗人力。这种船的船体大,火力强,对敌人又能生出威慑的作用,却受限于转动不灵活,很难操纵自如,故必须配合其他式样的舰艇,始可发挥威力。
怒蛟帮这三艘大船乃一代水战大师怒蛟帮前帮主上官飞制造,经过改善,比之最大型的楼船小了一号,甲板上只有两层楼。船身两旁设“掣棹孔”,供船桨伸出,划桨者全藏在船身里。船尾两侧不设“掣棹孔”,改为安装了四个巨轮,由尾舱的人踩脚踏动,以轮激水,其行如飞。船上的桅帆增至五张,配合以怒蛟帮妙绝天下的操舟技术,故能纵横江湖,实力雄厚的水师亦奈他莫何。
除了三艘主舰外,较次一级的是二十五艘“斗舰级”大船,主要用作冲锋破敌,船身比三艘长达三十丈的主舰短上十丈,照样在两边船舷建护墙,因船身较矮,掣棹孔开在护墙底,可伸桨操舟。因其欠缺楼船居高临下之势,护墙还开设弩窗和弓孔,便于以远程武器攻击敌人。其他八十艘又再小一点的战船,以“走舸”、“海鳅”和“游艇”为主。它们基本上只是较小的“斗舰”,轻便灵活,其中海鳅之得名,是因左右舷均置浮板,形如双翅,增大浮力和利于平衡,即使在大风浪里,亦无倾侧之虞。
这时怒蛟帮的战舰上一片忙碌。上官鹰卓立怒蛟号甲板上第二层的望台处,观察着在星夜中船队前进的情势。百多艘没有灯火的大小战船,无声无息地在湖面推进。左翼是以飞蛟为主的三十艘战船,由梁秋末指挥;右翼是水蛟为主的战船,由经验丰富的老将庞过之负责。怒蛟号和三十多艘较大型的战船,则居中策应。十年来,他们还是首次倾巢出击,心情既是兴奋,又是紧张。
上官鹰的心神回到上船时与新婚妻子的依依话别,心头一软,暗叫道:“放心吧!我定会活着回来见你的。”
这时凌战天和翟雨时分别来到两旁。翟雨时吁了一口气,抹掉额角的汗水道:“报告帮主,一切预备妥当。”
凌战天补充道:“护板和船身均重新包上生牛皮,又涂了防火药,足可应付敌人的火箭和火弹。”
上官鹰点头称许。要知水战不外拦截、撞击、火烧三种战术,而其中火烧一项,最是厉害,焚敌莫如火,往往可借此决定胜负。战船无论装上防护的铁板,又或像怒蛟战船般在船头装尖铁,仍是以木质为主,且须以桐油浸涂,以延长在水中使用的时间,却颇易着火。兼之船上的篷、索、帆、板等物,无一不是易燃之物,所以当年陈友谅虽舳舻连接,旌旗蔽江,仍抵不住朱元璋在上官飞之助下的火攻,致全军覆没,奠定了朱元璋的帝业。所以水战之道,首要在防火。自宋代开始,水师战船多以泥浆和药物涂在船身楼墙上,以作防火,可是泥涂不易持久,故又有各式各样的防火药,又称“砰索药”。凌战天正是这方面的专家,他以明矾、蜂脂等物熬煮为浆,再把船上各物浸透其中,就算被火球火箭射上,亦不会着火。现在再裹以不易燃的生牛皮,加涂防火药,更策万全。
上官鹰目光落到船舷架设的火炮处,冷静地道:“形势如何?”
战争之要,在于情报。怒蛟帮传讯的千里灵,能飞翔于船与船间,虽在船上,仍可接收陆上和海上的讯息,故能对形势了如指掌。
翟雨时道:“果如我们所料,胡节的水师不敢冒失去怒蛟岛之险,调集战船,在岛东布防。但看其形势,只要我们改变方向,驶上湘水,他们可随时跟着我们的尾巴追来,断我们回归洞庭之路。”
上官鹰道:“湘水那方形势怎样了?”
翟雨时脸上露出阴暗之色,沉声道:“驻守湘水口是胡节的副手马步坚,手上有二百多艘战船,本不足惧,可是我刚接到飞报,有五十多艘以‘蒙冲斗舰’为主的战船,趁黑沿湘水顺流下洞庭,看来应是黄河帮的船队。”
凌战天冷哼道:“定是甄夫人和黄河帮的联合舰队,想不到胡节真的和蒙人联手来对付我们,若不是朱元璋首肯,那就真的显示胡节已与楞严谈妥,密谋造反。”
上官鹰色变道:“若我们照原定计划赶上湘水去,岂非给人顺江而下迎头痛击?”
凌翟两人当然明白他的意思。在水战里,水流和风势的顺逆两项均有决定性的作用。当年战国时代,吴楚之争中,吴国从未打过一场胜利的水仗,道理便是楚人居江上游,所以吴国每战必败。其次是风向,无论射箭、船速、火攻,当然亦是顺风者占天时之利。孔明借东风,就是为了这缘故。
翟雨时道:“这就是我担心会被胡节断我们后路的原因。假若我们攻打胡节,不要说他们拥有实力达千艘的大小战船,以他们这些日子来的养精蓄锐,攻防措施必做得非常充足,要守着一个小小的怒蛟岛,当是绰有余裕……”
凌战天打断他道:“大哥和我在老帮主领导下,转战江湖,哪次不是以少胜多,战争总是有风险的了。”
翟雨时凛然道:“多谢二叔教训。”
凌战天叹了一口气道:“没有人能做得比雨时更好的了,只是在这进退两难的形势下,切忌犹豫不决。定下目标,明知是错也要反错为正,才不会失了军心士气。”顿了顿后,猛喝道:“帮主下令吧!”
上官鹰双眉一扬,高声传令下去道:“全力攻打怒蛟岛以振我怒蛟之名。”
船上帮众轰然应诺,战鼓敲响。“咚!咚!咚!”的庄严鼓声下,船队改变航道,朝心爱的帮土驶去。
风行烈在旷野中全速飞驰。这就若一场竞赛,谁先找到水柔晶,谁就是赢家。敌人虽比他早了点动身,可是他并不担心,无论那甄夫人手下有些什么善于追踪的专才,可是总要花时间在某一范围内搜查,何况水柔晶亦是追踪方面的行家,当有自保的能力。只怕水柔晶避到了别处去,那戚长征教的联络手法也不管用,而他又势不能在那里呆等,那才真是左右为难呢!素香已死,他再不容厄运发生在他心爱的妻婢或战友的爱人身上。
左方山头“噗!”的一声,爆开一朵鲜艳的红光云,然后缓缓消去。风行烈大讶,这是邪异门的通讯烟花,为何会在这荒山野岭处出现呢?捺不住好奇心,暗忖看看应不会费多少工夫,连忙赶去。穿过一座树林,爬上一道斜坡,只见山岗上再爆起另一朵紫红的烟花。风行烈再无疑问,这确是邪异门的独有通讯手法,加速往上攀去。倏然间风行烈来至岗顶,岗上卓立着的是邪异门的二十名领袖人物,包括了四大护法和七大坞主,都是面容肃穆,似在等待某个人。
风行烈想不到会在这里遇上他们,叹了一口气,跃落在众人身前,施礼道:“各位大叔,久违了!”
众人齐现喜色,一齐下跪,叫道:“门主!属下找得你好苦。”
风行烈愕然指着自己失声道:“门主?”
四大护法之一的“笑里藏刀”商良肃然道:“我们一知道门主重出江湖,大显神威的消息,立即尽起门内高手,往寻门主,可惜迟了一步,赶不上花街血战,后来根据情报,得知门主避往荒郊,又知方夜羽有人调往这方向,于是冒死往这区找来,现在竟真能碰上门主,可知我们运势未绝,理当从门主手上兴旺起来。”
风行烈苦笑道:“我早离开了邪异门,再没有资格当你们的门主。”
四大护法之首,也是年纪最大的“定天棍”郑光颜道:“厉门主既把丈二红枪交付门主,显已重收门主于座下,门主也不忍心看着厉门主经营多年的基业,尽付东流吧?”
风行烈心情矛盾。若能把邪异门收掌过来,对付甄妖女的实力将大大增强,可是自己对门主的责任和地位没有一点兴趣,何况这批人乃黑道强徒,没有一个不是怙恶不悛,若驾驭不了他们,任其四处作恶,他岂非成了罪人。
七大坞主之一的“火霹雳”洛马山连叩三个响头道:“我们也明白门主踌躇的原因,怕道不同不相为谋,所以来找门主前,我们早写下血书一封,誓言恪守门主订下的法规,只求门主率领邪异门为厉门主报仇雪恨,事成后是否仍要解散我们,任由门主定夺。”郑光颜从怀里取出血书,高举头上。
风行烈心头一阵激动,接过血书,大喝道:“好!你们站起来,由今天开始我风行烈继恩师之后,成为邪异门门主。”
众人欢声雷动,长身而起。所谓合则力强,分则力弱。邪异门仇家遍地,也不知道得罪了多少人,没有了厉若海这棵遮荫的大树,兼又各散东西,那种每天都怕人寻上门来的生活,岂是好过,他们的欣悦,是有实际理由的。
风行烈乃天生的领袖人才,打定了主意,神态大是不同,道:“其他人在哪里?”
坞主之一的“裂山箭”夏迹道:“门中好手近四百人和十多艘战船,齐集在湘水的石头渡,只要门主一声令下,可立即赶赴洞庭,加入怒蛟帮与胡节水师及黄河帮的大决战里。”
风行烈一呆道:“什么?”
当下另一护法,被称为“智囊”的石无遗向他扼要解释了洞庭的形势。
风行烈听得眉头大皱,叹道:“可是我眼前身有急务,怎能分身往援?”说出了水柔晶一事。
众人色变,商良道:“水姑娘恐已落入敌人手中,据探子报回来的消息,一个时辰前有队人马由门主所说的地方转头回来,其中一匹马上的美丽女娃儿,明显被制着穴道,幸好门主碰上我们,否则将白走一趟。”
风行烈想不到甄夫人的手下行动如此快捷,色变道:“我们立即赶去救人,洞庭湖之事待救出水姑娘再说。”众人轰然应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