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鹰刀传说

    一辆华丽的大马车,停在武昌府府台大人宏伟的公府正门前。守门的卫士见来人气派非凡,不敢怠慢,慌忙迎了上来。

    驾车的范良极脱下帽子,跳下御者的座位,两眼一翻,神气至极地道:“谁是负责把门的头儿,叫他来见我!”

    那些卫兵见他虽毫不起眼,但神态傲慢,驾的马车又华丽非常,忍着气问道:“来者何人?”

    范良极知道对方见了他们的排场,生出怯意,得势不让人,大打官腔道:“我们乃受大明天子之邀,远道由高句丽来华夏,代表高句丽王的专使,尔等若还不快快通传,贵府大人怪罪下来,恐怕你们担当不起。”

    这群卫士从未听过高句丽之名,但对“大明天子”四字却非常敏感,一听吓了一跳,当下有人入内通传。坐在车内的韩柏听得胆战心惊,心想这死老鬼果然是来真的,现在进退两难,应怎么办才好呢?

    坐在他身旁的柔柔透过窗帘,看着范良极在外面装神弄鬼,“噗哧”一笑道:“你看范大哥像不像舞台上的戏子?”

    韩柏苦笑道:“我们谁不像戏子……咦!为何你不害怕?”

    柔柔向他甜甜一笑道:“怕什么?范大哥最有办法,何况还有你护着我。”

    韩柏想了想,的确是没有什么可怕的事,就算给人揭穿了,大不了便和范良极杀出公府,想到这里,虽然胸膛仍未能全挺起来,胆气倒壮了不少。

    柔柔低呼道:“有人来了!”

    韩柏往帘外望去,果然看到十多名衙役,拥着一个穿着官服,师爷模样的人由侧门走出公府来。

    范良极老气横秋地迎了上去,大笑道:“这位官爷身居何职,怎样称呼?”

    那官儿脸色一沉,显是端摆官腔,冷冷道:“高句丽专使大驾何在?”眼光落在车厢上。

    范良极这老狐狸怎会看不出他的心意,压低声音道:“我们的朴文正专使在高句丽德高望重,架子极大,幸好最爱结交朋友,看!”从怀里掏出一个半尺见方的小盒,打了开来,原来是只通体不见一丝杂质的碧绿玉马,精美至极。那官儿乃识货之人,一看下目瞪口呆,口涎差点滴了出来。

    车内的韩柏闷哼道:“若这小官知道眼前的是贼赃,不知会是副怎么样的表情?”

    柔柔在他耳边轻轻道:“昨天范大哥就是去了取这些贼赃。”

    车外的范良极道:“就因为我们的特使最爱结交朋友,所以预备了无数礼物,所谓先礼后……噢!后——后交友,这只敝国匠人精雕的玉马,就是我们给阁下的见面礼,是了!应怎样称呼大人?”

    那官儿忙应道:“小官乃府台大人的文书参事方园,这件礼物……这件礼物……”看了看两旁没一双眼不在放光的众衙役,心中暗恨范良极为何不找个无人的地方才向他送出这份大礼,因为若给这些没有分上一杯羹的衙役告他一状,他恐怕要吃不了兜着走。

    范良极盖上盒子,塞进他手内,又从怀中掏出一袋东西,打开来原来是十多个沉甸甸的黄金球子,嘻嘻一笑道:“我们的特使大人交朋友愈多愈好,这些金球送给各位衙差大哥好了。”

    站在方园旁的衙役精神大振,不待吩咐,接过礼物,向其他衙役打个眼色,众衙役连忙大开中门,欢迎这些也不知是由哪里来的贵宾。

    那参事本也不是没有疑问,但手上拿着的是绝不会交回给对方的礼物,心想我只负责通传,最多是说上几句好话,见与不见,由府台大人决定,扬声道:“高句丽专使请进府内,下官立即通知府台兰大人。”

    范良极转身跳上御者的位置,驱车直进公府。拉车的四匹马中,自然有一匹是韩柏的爱马灰儿。

    到了公府前的天阶里,众衙役热烈地招呼范良极这财神爷停下马车,那方园道:“这位……这位……”

    范良极道:“我叫朴清,乃朴专使的侍卫长,不要看我又矮又瘦,等闲十来个壮汉也动不了我。”

    方园暗忖看你的样子,能挨一拳便是奇迹了,不过手上拿着别人礼物,怎可不相信对方说的话,正容道:“朴侍卫长,你们整个使节团就是这么多人吗?”这些他是不能不问清楚的,否则府台大人问起来时,叫他如何回答?

    范良极仰天一叹道:“方参事有所不知了,我们刚离开高句丽,便在塔鲁木卫被马贼袭击,噢!那情景真恐怖哩,数以千计的马贼由四面八方冲来,我们的勇士一个一个倒下,我看情势不对,护着送给大明天子的贡物,和拿来交朋友的礼物突围逃走,和朴专使也失散了,相互迷途,苦寻了三个月,才在这附近找回他,不过他的头受了震荡,很多事都记不起来了。”

    方园好奇问道:“你不是负责保护专使吗?为何这么多贡品礼物都可带走,人却走失了?”

    范良极压低声音道:“你有所不知了,离开高句丽时皇上特别秘密嘱吩我,人失去了可以换另一个,宝物失去了便永远也没有,你明白吗!”

    两人对视一眼,会心地嘿嘿笑起来,但方园笑声中却不无带点兔死狐悲的味道,手掌按按怀里的玉马,以肯定它的存在。

    方园问最后一个问题道:“车内是否只有朴专使一人?”

    范良极道:“除了朴专使外,还有位他新纳的小妾,若不是她救了专使……嘿!你可明白哩!”

    方园不住点头,道:“朴侍卫长,不如先请专使下车,到迎客厅坐下喝杯热茶,让我好将详情细禀大人知道。”

    范良极皱眉道:“外交自有外交上的礼节,我们专使身份非同小可,等如高句丽王亲临,兰大人虽失误了在大门外恭迎的礼仪,但起码要来此迎接专使下车。”

    方园面现难色,道:“我会尽量向府台大人说项!”

    范良极又从怀中掏出一个较大的方盒,笑嘻嘻道:“我们专使最爱先礼后交友,烦方参事将这小小礼物交给兰大人,以示我们交友的诚意。”

    方园暗忖他怀里不知是否放了个聚宝盆,否则宝物怎会拿完一件又一件,接过方盒,径自去了。那班衙役守在四周,神态之恭谨尊敬实在说也不用说了。

    范良极走到马车旁,低声道:“找朱元璋那龟蛋的诏书出来,现在应是用它的时候了!”

    韩柏责道:“人家请你入厅喝茶不是挺好吗?为何又要那府台大人出来迎接?若砸了整件事,你最好不要怪别人。”

    范良极接过柔柔拨开窗帘递出来的诏书,出奇地心平气和道:“柏儿你太不明白官场上打滚之道了,你愈有排场,架子愈大,别人愈当你是东西,明白了这真理没有?”

    韩柏为之语塞,不过他害怕之心稍减,脑筋亦活跃起来,找范良极的碴道:“你这样不分大小,逢人送礼,我看未到京师,我们会变成穷光蛋了。”

    范良极胸有成竹道:“请朴专使你放心,我朴侍卫长送礼岂会送错人,因为第一关最是重要,只要我们有兰致远的证明文件,保证可一路赴京畅通无阻,而起草这文件的,不用说也是刚才那文书参事,明白了没有?”

    韩柏处处落在下风,感觉像个窝囊的大傻瓜,不忿道:“送礼给那些衙役又有什么用?”

    范良极不耐烦地道:“看在你是我顶头上司份上,破例再答你这蠢问题,我巴结好这群差大哥,待会出城时,他们自会抢着来护送,希望再捞点油水,他们愈尽心尽力,我们愈安全,你的小脑袋明白了没有?”

    韩柏哑口无言,连搔头也忘记了。旁边的柔柔“噗哧”一笑,赞道:“大哥想得真周到。”

    范良极飘飘然走了开去,逗那些衙差说话。韩柏表面虽仍是悻悻然,对范良极的老谋深算实是心中佩服,害怕之心再减三分,心情转佳,这时才发觉身旁的柔柔笑脸如花,诱人至极,想起和花解语行云布雨的情景,心中一热,伸手搂着她香肩,在她嫩滑的脸蛋香了一口。柔柔粉脸红,风情万种地横了他一眼,香唇凑过来,回吻了他一口,韩柏魂魄儿立即飞上了半天。

    柔柔伸出纤手,按在他胸膛上,抛他一个媚眼,娇柔不胜地昵声道:“公子!有人来了。”

    韩柏昨夜刚尝过女人的甜头,给柔柔的风情和柔顺弄得心痒难熬,可恨要务当前,强压下色心,往外望去,登时吓了一跳。十多名文官武弁,在数十名衙差开路下,浩浩荡荡走下石阶,向他们走来,本来不太害怕的心,又提上了喉咙顶的位置。

    范良极威风凛凛地迎了上去,唱个喏向着走在最前头那五十来岁的大官敬礼道:“高句丽正德王特派使节朴文正座下侍卫之首朴清,参见兰府台大人。”

    兰致远还礼道:“朴侍卫长请起,贵使遭逢劫难,迷失道路,本官深感难过,只不知……”

    范良极何等机灵,闻弦歌知雅意,将手中朱元璋写给高句丽王的国书一把拉开,朗声道:“托天朝洪福,贡品文牒全给保存下来。”

    兰致远等眼光自然落在那朱元璋致高句丽王的国书上,当看到诏书的玺印时,齐齐浑身大震,脸色剧变,全体伏跪下来,吓得四周的衙役亦争先恐后趴在地上,整个公府前的空地,除了范良极傻子般张开着那国书外,再无一直立的人。

    兰致远不胜惶恐道:“朴专使驾到,请恕下官和下属失迎之罪。”

    这个连范良极也没有预估到的变化,使他得意万分,呵呵大笑道:“不知者不罪,大人和各位请起。”

    朱元璋出身草莽,来自最不讲礼的阶层,得了天下当了皇帝,却最恨别人不敬违礼,犯者动辄被斩,兰致远当了二十年官,怎不知其中诀窍,惶惶道:“侍卫大人请宣读圣旨,下官伏地恭听。”

    范良极笑容凝固,只剩下张开口的那个大洞,两眼一转道:“朴专使和我被挑了出来,带贡物来晋见贵国天子,当然是精通华夏语文的人,但这国书内容牵涉到很多秘密,我们不宜公开宣读。”言罢卷起国书,嚷道:“圣旨收了!各位请起。”

    兰致远偷看一眼,这才敢爬起身来,身后众人纷纷起立。兰致远本来有满腹疑问,现在连问也不敢了,怕开罪了专使,将来在皇上跟前说上两句,自己恐要大祸临身,兼之又收了价值连城的一只玉碗,态度自是亲切之至。

    范良极将兰致远拉到一旁,低声道:“这次专使特别依贵朝天子的要求,带来了十多株可延年益寿、起死回生的高句丽万年人参,若丢掉了的话你和我也要被杀头,只不过由不同国籍的刽子手行刑而已。”

    兰致远并非什么贪官或昏官,相反颇为廉正精明,暗忖千年人参倒听过,万年人参却是闻所未闻,若是丢掉了,确是弥天大祸,更没有时间去想这不伦不类的使节团种种不合情理之处,道:“那现在应怎么办?”

    范良极道:“所以本使节团赴京的行程必须完全保密,不能漏出半点风声,最好连专使也不用下车,由你一人上去见他,然后立即起程。”

    兰致远断然道:“一切依侍卫长所言,我立即修书以快马通知沿途的官府,以作照应,至于保密之事,更不用担心,我会将所有知道此事的上下人等,留在府内,直至专使远离武昌,才准他们离去。”

    范良极大喜,一拍兰致远的肩头,大笑道:“兰大人真是够识见。”压低声音道:“要不要留下一株万年人参你进补一下,我们的高句丽王吃了一株后,听说后宫的三千佳丽听到他来宠幸无不芳心忐忑,又喜又怕。”

    兰致远吓了一跳,虽是心动到极点,但岂敢冒这杀头的大险,忙不迭地推辞。

    范良极道:“在起程前,最好由大人亲自点清贡品、开列清单,再由大人和专使分别签押,先一步将消息送上京师,那更万无一失。”

    兰致远一听心中大定,连仅有的一点疑虑也消失无踪,范良极这样说,摆明是肯任他验明正身,检查所有文牒贡品,要知人可以假,贡品国书却不能假,否则将来出了岔子,上头怪罪下来,丢官事小,将自己发配到边远之地那就大大不妙。

    范良极怎会不知他心事,暗忖那些贡品一半是贼赃,另一半才是真货,包你这官儿大开眼界,笑道:“来!让我们哥儿俩齐心合力,好赶得及正午前出城去也。”

    兰致远不迭点头,心中却想这老家伙如此通情达理,不知那专使是否亦物似类聚,若能有株万年人参不开列在清单之上,自己岂非可以叫家内那几名美妾又喜又怕,想到这里,不禁笑了出来。

    秦梦瑶将韩柏的遭遇娓娓道来,听得众人目瞪口呆,想不到事情的曲折离奇,竟到了如此地步。当秦梦瑶说到何旗扬奉方夜羽之命,逼马峻声默抄无想十式,谢峰拍几而起,先向秦梦瑶一揖到地,道:“多谢梦瑶小姐将真相大白于世,长白上下永远铭感心中。”转向脸上连仅有的一点血色也没有了的马峻声大喝道:“马峻声,你还有何话可说?”一时厅内静至极点。

    秦梦瑶乃武林两大圣地之一慈航静斋的代表,身份非同小可,只是她说出来的话,不需任何证明,已没有任何人敢怀疑其真实性。现在秦梦瑶的一番话,不仅说清楚了韩柏确是被人冤枉,而明显这冤狱正是由马峻声一手造成,他不是凶手,难道还有别人吗?众人至此亦不由对秦梦瑶超然的公正态度,起了由衷的敬意。怪不得她能打破静斋三百年来不踏足尘世的禁例,成为三百年内第一个涉足江湖的静斋高手。

    马峻声沉默了片晌,抬头看了秦梦瑶一眼后,以出奇平静的语气道:“你们都给何旗扬骗了!”

    谢峰勃然大怒道:“事实俱在,岂容狡辩?”转向不舍道:“证据摆在眼前,就要看大师怎样执行门法令。”

    杨奉冷笑道:“谢兄勿要逼人太甚,若不给峻声世侄辩白的机会,如何叫天下人心服!”语气间仅余的一点客气也没有了。

    谢峰眼中厉芒一闪,瞪着杨奉;杨奉嘿嘿冷笑,反瞪着谢峰,气氛立刻又紧张起来,大有风雨欲来之势。

    云裳温柔的声音响起道:“若最后真的证实了马小弟是凶手,不舍大师自会执行门法,谢兄何碍先坐下,喝杯热茶,好给马小弟一个说话的机会。”她平静的语调,使绷紧的气氛大大缓和下来。谢峰可以不理杨奉,却不能不卖脸给云裳,闷哼一声,暂保缄默。

    不舍依然是那副悠然自若的模样,看了云清一眼,心中奇怪身为姑母的她为何在这事上表现得如此沉默消极,点头道:“峻声心中有什么话,尽管说出来吧!”

    马峻声镇定地道:“当日事发之时,我和何旗扬在武库外的长廊里交谈,武库忽地传来一声惨叫,当我们冲入库内时,看到青联兄仰卧血泊里,而那小仆韩柏却手拿染血匕首,昏倒在另一边,当时我只想到这小仆行刺谢兄,但因他不懂武功,故给谢兄死前反震的内劲,震倒地上,后脑撞上地面晕倒,却没有想到这是个精心布下的陷阱,以引起我们八派间的不和,但现在梦瑶小姐发现了何旗扬竟是方夜羽的奸细,我才知道落入了敌人的阴谋中。”

    简正明冷冷哂道:“那你如何解释何旗扬交给韩柏的无想十式手抄本呢?”

    众人纷纷点头,若马峻声不能在这点上释人之疑,任他再说得天花乱坠,也没有人肯相信他的话。

    马峻声沉声道:“这正是敌人最高明的地方,师尊的无想十式并非除了我马峻声之外无人知道的秘密,在少林寺的藏经阁内有好几份手抄本,以方夜羽一向的神通广大,要盗取一份出来并非绝无可能,其中有两份便是由我亲手誊写,方夜羽只要找个精于仿人笔迹的书法家,可摹写一份,再以此陷害我。峻声一死并不足惜,只是不忿敌人奸计得逞。”

    冷铁心冷冷截入道:“何况秦小姐亦是有嫌疑的人,若以她说的话作证据,怎能叫人心服?”

    众人明知冷铁心对秦梦瑶嫌隙甚深,也不能说他话的没有道理,眼光都移到仙子般的美丽女剑侠处,看她如何应付。

    秦梦瑶淡然一笑,丝毫没有因冷铁心说得极重的语气有丝毫不悦,从容道:“各位大多曾检查过青联兄的尸身,知道乃是一刀致命,青联兄全无反抗的痕迹,武库内亦没有任何打斗的遗痕……”

    沙千里哈哈一笑,颇不礼貌地打断她的话道:“所以只有两种人能够杀死他,第一种是武功远胜他的,第二种是能使他完全没有戒心的,而秦小姐则两种条件均具备了,马世侄或勉强可列入第二种人内。”

    沙千里和冷铁心一样,都对秦梦瑶那晚在竹林内看来是站在庞斑那边的表现非常不满,此刻为针对秦梦瑶,无意中帮上马峻声一个大忙。

    冷铁心在这事上和沙千里同一阵线,闻言附和道:“纵使马贤侄在谢贤侄完全没有防备下骤然动手,以谢贤侄得谢峰兄云行雨飘身法的真传,绝不会闪避少许也来不及,除非马贤侄是贴着谢贤侄的身体时才出刀,但据闻两位贤侄并不投契,所以这种情况是不应发生的,而谢贤侄亦不应全无戒心。”

    事实上这才是关键所在,谢峰不是没有想过这问题,只是一来心痛爱儿之死;二来又因对少林一向积下来的不满,故将所有怨愤,全发泄在马峻声和不舍身上。大厅静默下来。事情愈辩愈不清楚,形势混乱已极,再没有先前的壁垒分明。

    云裳优美的声音响起道:“梦瑶小姐,当日你忽然离去,到今天仍无人知道是为了什么,或者由你解说清楚,才不致再产生种种不必要的误会。”

    众人纷纷赞同,若秦梦瑶能证明自己的清白,问题会简单得多。要知秦梦瑶不比马峻声,若她真是凶手,问题的严重性会到达难以想象的地步,甚至引致白道四分五裂,永无宁日,那亦证实了冷铁心和沙千里对她的指责,就是她确是站在庞斑的一方。这对八派的实力和士气会造成致命的打击,比当年八派第一高手绝戒和尚死于庞斑手下,带来更严重的后果。所有人的眼光全集中到秦梦瑶身上。秦梦瑶依然是那副恬静淡雅的超然神态,像早预知自己会陷身这种境地的样子,其实若非冷铁心和沙千里因围攻庞斑失败一事迁怒于她,就算她亲口告诉别人她是凶手,也没有人会相信,肯相信的。

    秦梦瑶美目突然冷冷的环视全场各人,不见一丝杂质的清澈眼光到处,竟有人不自觉地避开了和她对视,其中一个是马峻声,另一个竟是以豪雄坦荡著称的杨奉,还有就是简正明和沙千里两人。她这看似轻轻一扫,内中其实大有学问,乃传自了尽禅主的一种至高佛门心法,称为“照妖法眼”,行法者本身必须有坚定正直的禅心,在别人全无防备下蓦地刺进被试者眼内,若对方心中有愧,会生出不愿与施法者对视的下意识动作,玄妙非常,纵使对方武功高强至极,也会泄出底细。不舍眼光和秦梦瑶相触时,讶异的神色一闪即逝,显示出他能觉察到秦梦瑶的“照妖法眼”。杨奉亦掠过不自然的神色,那是一种第一流高手的本能反应,感到有点不妥,但显然并不像不舍般看出问题出在秦梦瑶的眼光上。

    秦梦瑶美眸奇光敛去,淡然道:“直到这刻,我还未听到有人提出一个问题,就是凶手为何要杀死青联兄?”

    冷铁心针锋相对地道:“若谢贤侄的死确与何旗扬有关,而何旗扬如秦小姐所言乃方夜羽的人,那凶手的动机自是想嫁祸马贤侄,以引起我们八派的内斗。”

    秦梦瑶眼神变得锐利如剑,直刺进冷铁心眼内,道:“那青联兄为何要走进武库去?”

    冷铁心被她眼中神光所慑,一时间脑中一片空白,什么也想不到。沙千里嘿然代答道:“那自然是有谢世侄信任的人,找借口引他进武库去。”

    韩家二小姐慧芷首次出言道:“武库的门是锁着的,青联师兄是敝府贵客,怎样也不应和别人破门入内吧?”

    沙千里为之语塞,狠狠看了韩家最有勇气的二小姐一眼,却找不到反驳的话,假设他坚持那凶手可说服谢青联破门而入,便变成强辩。

    不舍微微一笑,向秦梦瑶道:“梦瑶小姐胸有成竹,定是对个中原由非常清楚,可否坦言直说?”

    秦梦瑶幽幽一叹道:“我本来并不打算说出此事,但现在青藏的四密尊者和北藏的红日法王,均为此事来此,实也没有隐瞒的必要。”

    众人一齐色变。自蒙人南侵,奉藏密为国教,喇嘛僧横行中土,与中原武林势如水火,一直处于对抗的形势,结下仇怨无数。西藏又分北藏和南藏,武功以密法大手印为主流,别出蹊径,当年的蒙古国师八师巴,以“变天击地大法”震惊当代,连当年的佛门第一高手横刀头陀也间接因他而死,若非中原出了个传鹰,确是无人能制。若秦梦瑶所言属实,而这些藏密高手又与方夜羽联成一线,中原武林所要面对的问题,将更是严重了。各人更震骇的是:究竟有什么事能令这些毕生潜修密法的高手为此南来呢?

    小半道人收起笑脸,干咳两声道:“梦瑶小姐可否道出详情?”

    秦梦瑶脑海闪过言静庵不着一丝人间烟火的容颜,芳心叹道:“师父呵!可知你将慈航静斋的成败全寄托在她身上的好徒儿,在这尘世的泥淖里愈陷愈深呢?”

    午前。位于怒蛟岛主峰山腰处的怒蛟殿内,帮中的几个主要人物正在商议着。

    翟雨时面色凝重道:“刚收到九江府国贤的千里灵传书,长征和干罗昨天黄昏秘密潜走,以避开方夜羽的追兵。”

    凌战天点头道:“有干罗这老狐狸在,我完全不担心他们的安危。”

    上官鹰道:“但看到雨时的神情,事情似乎并非那么简单。”

    庞过之道:“长征那小子粗中有细,刀法连浪首座也赞赏不已,我看雨时不需为他瞎操心。”梁秋末和凌战天都表示同意。

    翟雨时叹道:“我并不担心他们,令我烦恼的只是另一个消息。”

    众人齐齐动容,翟雨时是出了名的从容冷静,什么事能令他感到困扰?

    翟雨时沉声道:“就在长征与干罗离城不久,国贤的人发觉卜敌和他的红巾盗倾巢而出,乘着五艘大船,往长江下游驶去。国贤知事态严重,动用了沿江所有人力物力,对这五艘船加以侦察监视,最后的结论是卜敌等的目的地,极可能是鄱阳湖内的双修府。”

    上官鹰皱眉道:“只是以双修夫人和浪大叔的关系,更不用说她以小舟送大叔一程之恩,我们便不能见死不救,雨时为何如此困扰?”

    凌战天道:“雨时的问题并非出手或不出手援助的问题,而是看出这是个陷阱,是吗?”最后的问话自是向翟雨时而发。

    翟雨时点头道:“若方夜羽真是想覆灭双修府,理应秘密行军,不应像现在般浩浩荡荡,唯恐天下人不知。”

    庞过之冷哼道:“方夜羽太过自信,他难道有把握架得住所有援兵吗?”

    梁秋末同意道:“说不定八派联盟,又或其他与双修府有深厚渊源的人,都闻风而至,鹿死谁手,岂是方夜羽所能逆料?”

    凌战天摇头道:“别的门派我不敢说,以江湖正统,大明国派自居的八派联盟,一向看不起双修府这类介乎正邪间的外道门派,假若我们出手助拳,八派更乐于隔山观虎斗,若我们和方夜羽同归于尽,他们以后可高枕无忧。”

    上官鹰点头道:“方夜羽亦正是看准这形势,肆无忌惮地向黑道开刀,逐一蚕食,虽说八派受韩府凶案所困,但观乎他们全无动作,也可知他们是想做那坐看鹬蚌相争的渔人。”

    翟雨时道:“现在方夜羽势力如日中天,纵使有人想助双修府一臂之力,也要称称自己是否有足够斤两,而唯一够斤两的只有我们怒蛟帮,所以这次方夜羽是摆明冲着我们而来,头痛的是我们的实力方夜羽早了然于胸,而我们对他手上有什么底牌,差不多是一无所知。”

    凌战天沉声道:“其中一张大牌肯定是‘人妖’里赤媚,大哥在便好办得多。”

    梁秋末神情一动道:“浪大叔被敌人设计引走,当时我们便担心方夜羽会来攻打怒蛟岛,岂知现在这招引虎离巢,更要棘手上十倍百倍。”

    翟雨时冷哼道:“我早知方夜羽不敢来攻怒蛟岛,因为说到水战,谁及得上我们?”

    凌战天仰天一阵长笑道:“好小子!任你千算万算,仍算漏了双修府也是在一个大湖之上,可让我们全面发挥出水战的力量。”

    上官鹰忧心忡忡地道:“假若方夜羽趁我们离巢之时,分兵来攻怒蛟岛,我们岂非中了他调虎离山之计?”

    翟雨时露出会议以来的第一个笑容道:“姜毕竟是老的辣,凌二叔已把握到这次致胜的诀要,就是避敌之锋,游战波上。”

    凌战天笑骂道:“你这狡猾的家伙,故意不由自己的口说出来,变成好像是我想出来那样!”语气中却不无对翟雨时“体贴自己”的欣喜。

    要知凌战天和翟雨时均以智计著称,所谓一山难藏二虎,两人虽说前嫌尽释,难免亦会意见相左,又或生出谁命令谁的问题,翟雨时这种处理的手法,绝非多此一举。

    上官鹰仍是担心地道:“但若对方确是大举攻打双修府,我们难免要和敌人正面交锋。”

    翟雨时道:“二叔认为该怎么办?”

    凌战天冷冷道:“我忽然变哑巴了!”接着紧抿起嘴巴。两人对视一眼,忽地一齐大笑起来。

    梁秋末最爱玩闹,一把搂着翟雨时的肩头,喘笑着道:“翟军师请你勉为其难,代二叔将他的心事吐露出来吧!”

    翟雨时笑道:“代人说话最是困难,看在二叔面上,我就勉为其难吧!”

    上官鹰和庞过之也习染了这融洽的情绪,轻松了起来,似乎没有人再觉得方夜羽这“阳谋”是什么大不了的一回事。

    翟雨时靠在太师椅的椅背上,微微一笑道:“我们大可作一个这样的假设,若我们兵分二路,一路留守怒蛟岛,一路远赴鄱阳湖,几乎可以肯定此仗有败无胜。另一个办法是倾巢而出,那亦可预见大本营必被人乘虚而入,失去了根据地,怒蛟帮亦失去了倚险而守的优势,官府或方夜羽都可轻易逐步吞食我们。”

    梁秋末皱眉哂道:“我还以为你有什么奇谋妙计,这不成那也不成,难道我们袖手旁观吗?”

    原本变了哑巴的凌战天笑骂道:“秋末你似乎忘记了雨时是代我说话,你骂他等于骂我。”梁秋末慌忙笑着赔罪。

    庞过之却没有这种苦中作乐的嬉玩心情,眉头深锁道:“方夜羽这一招确是毒辣至极!雨时你究竟有何对策?”

    翟雨时出奇地轻松道:“我知道大叔这次北上京师,其实是想给我们一个独力应付艰险的机会,就像他让长征去找马峻声算账那样。”

    凌战天点头叹道:“说得好!因为他怕自己拦江一战会输。”

    上官鹰等默然不语,他们不是没有想过这问题,却是不愿说出口来,同时亦把握到翟凌两人的意思。假若怒蛟帮全仗浪翻云一人之力支撑才行,浪翻云一旦战败身死,怒蛟帮便完蛋了;反之若怒蛟帮在没有浪翻云的情况下仍能挑起大梁,应付艰难,那浪翻云之死影响虽大,却仍非致命。亦只有浪翻云的胸襟和眼光,才敢这样做,此正是置之死地而后生。

    上官鹰振奋起来,道:“雨时!你心中有什么良策,快点说出来吧!我们定不会叫大叔失望的。”

    翟雨时坐直身体,充满自信道:“我们仍是兵分二路,但却将主力摆在援救双修府处。”

    上官鹰道:“那怒蛟岛岂非空城一座?”

    翟雨时淡淡一笑道:“正是空城一座,还是真正的空城,我们将所有帮众的家属分散到洞庭湖各岛和沿岸的渔村里去,只留下少量的壮丁看守。”

    凌战天击台道:“好主意!假设方夜羽真敢派人攻来,我们便先撤后回,将他们的船舰全部摧毁,再将怒蛟岛重重封锁,饿他们十天半月,十个里赤媚也要埋身岛上。”

    上官鹰三人一齐拍案叫绝,以他们称雄长江,官府也不敢惹他们的水师,确有能力做到这点,就算敌人愤怒下一把火将怒蛟岛的房屋设施烧个精光,以怒蛟帮的人力物力,重建怒蛟岛绝不是大问题。

    翟雨时续道:“至于援救双修府,我们亦是采封锁的策略,只须将双修府的人撤离险境,我们便完成了任务,我倒要看看方夜羽是否真的三头六臂。”

    上官鹰断然道:“就是如此,雨时你立即以千里灵传书召长征归队,这小子知道有这么大的热闹可凑,保证他连马峻声是男是女也忘记了。”

    凌战天哈哈大笑道:“老子很久没有活动过筋骨,大哥常说我的鞭法直逼‘鬼王’虚若无,这便由里赤媚来证明一下,老帮主当日所受之辱,由我为他讨索回来。”

    翟雨时向梁秋末道:“小子!你在岛上养尊处优有好一段日子了,也该滚到外面去,联络所有兄弟,告诉他们怒蛟帮全面反击方夜羽的日子来临了。”

    庞过之击桌大喝道:“人来,拿酒!我们要喝三大杯!”

    自听得庞斑出世后,怒蛟帮这只猛虎便缩在地洞里,现在终到了猛虎出洞的时刻。

    武昌府外,长江之畔,伴江楼上。浪翻云由楼上往下望去,见到江边泊了十多艘船,其中一艘特别大的五桅船华丽而有气派,一看便知是达官贵人的专船,十多名苦力正不住将货物运往船上。坐在他对面的左诗默默吃着茶点,一眼也不敢望向他。

    浪翻云收回目光,微微一笑道:“往京师最舒服莫如由水路去,由这里坐轻帆沿江而下,顺风的话,不消多日可抵达京师。”

    左诗低声道:“浪首座,昨夜我是否醉得很厉害?”

    浪翻云哈哈一笑道:“你现在觉得怎样,有没有头痛?”

    左诗的头怎样也不肯抬起来,以蚊蚋般的声音道:“没有!不过奇怪得很,我感到轻松了很多,好像抛开了一些无形的担子那样。”

    浪翻云欣悦地道:“你记不记得昨晚发生了什么事?”

    左诗想了想,肯定地道:“当然记得!”

    浪翻云舒适地挨着椅背,一只手轻轻抚着酒杯光滑的杯身,感到出奇的悠闲自在。在这颇具规模的大酒楼二楼厢房的雅座里,窗外阳光普照的长江和充满了各式各样活动的码头,使人感到太平盛世的安逸满足,看来朱元璋这皇帝算做得不错。

    左诗终于抬头,看到浪翻云正含笑看着她,吓得垂下头去,轻声道:“今晚我们再喝过,好不好?”

    浪翻云愕了一愕,大笑道:“你答得我两条问题,过了关,才会再有酒喝!”

    左诗甜甜一笑,柔顺地点点头,经过了昨晚后,她像由一个成熟的少妇,变回个天真的小女孩。

    浪翻云拿起酒杯,想了想,问道:“昨夜你唤我作什么?叫来听听!”

    左诗俏脸飞起两朵红云,爽快叫道:“浪大哥!”

    浪翻云眼中闪过爱怜的神色,潇洒一笑道:“记着你以后应叫我作什么了!”举杯一饮而尽。

    拭去唇边的酒渍后,浪翻云柔声道:“记得你昨晚答应我什么事儿呀?”

    左诗一呆抬起头来,茫然道:“我答应了你什么事?”

    浪翻云用手指隔远遥遥责备地指点着她道:“忘记了吗?今晚有人没酒喝了。”

    左诗嗔道:“浪大哥坑人的,我何时答应过你什么来哩!”

    浪翻云笑道:“你昨夜睡过去前,曾答应要唱一曲给我听的呵!”

    左诗怀疑地道:“我哪会答应这样的事?”

    浪翻云哑然失笑道:“你醉得连走路也不会,哪还记得自己说过的话。”

    左诗粉脸通红垂下了头,忽地幽幽地清唱起来:“压帽花开深院门,一行轻素隔重林……”歌声幽怨,使人回肠百结。

    浪翻云想不到一向拘谨腼的她,变得如此豪情,心中涌起一股浓烈得化不开的情绪,想起了当年和“酒神”左伯颜和上官飞击桌高歌的情景,今天却只剩下他一人独饮,禁不住弹响酒杯,和唱道:“遥夜微茫凝月影,浑身清残剩梅魂……”

    左诗歌声一转,接下去唱起辛弃疾的名句:“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唱至最后,歌音由细转无,余音仍绕梁不散。

    浪翻云倒了一杯酒,放到左诗面前,叹道:“好歌本应配好酒,可惜这里只有藏得不够日子的女儿红。”

    话犹未完,隔壁厢房传来一阵鼓掌声,接着有人道:“如此好歌,自应配好酒,我这里有一坛自携的‘仙香飘’,若两位不嫌冒昧,老夫携酒过来,敬两位一杯。”

    浪翻云哈哈一笑道:“既有好酒,还不立即过来。”心中想起隔邻门外守卫着的四名护院武师,知道此人身份不凡,看来乃富商巨贾之辈。

    那人显然甚是欢喜,走了过来,其中一个武师为他推开了门,灼灼的眼光射了进来,上下打量了两人几眼。那人喝道:“你等在外面。”独自走进来。

    浪翻云听对方足音,知是不懂武功的文人,又看对方虽年过五十,但精神奕奕,面相不怒而威,龙行虎步,极有气派,连忙肃立迎客。那人看到浪翻云容貌粗豪,却粗中有细,站在那里渊渟岳峙,气度雍容,更增结交之心,将酒坛放在桌上,和浪翻云礼让一番后,坐了下来。

    浪翻云取去左诗眼前的酒,一口喝掉,放在自己面前,又替那人和左诗换过新杯,那人早拔开坛塞,为两人斟酒。酒香满房。

    浪翻云叹道:“好酒!只有这酒才配得上诗儿的绝世妙歌。”三人举杯互敬,均是一口喝尽。

    那人留神打量左诗,惊异地道:“姑娘歌艺已达超凡入圣之境,让我再敬一杯。”

    左诗羞红了脸,慌忙摇手道:“我们待会还要坐船,不可再喝了。”

    浪翻云知这人乃风流之士,笑道:“来!让我陪你喝三杯!”

    直到此刻,双方仍未知对方姓甚名谁。那人显是心情大佳,也不答话,和浪翻云连尽三杯后,才道:“老夫刚才还暗叹要一个人独喝闷酒,岂知上天立刻赐我酒友,真是痛快!”

    浪翻云微笑不语。他眼光高明,见这人气派不凡,却没有半点铜臭味道,已对这人的身份猜了个大概出来。

    那人自我介绍道:“老夫姓陈名令方,字惜花,不知兄台和这位姑娘高姓大名?”

    浪翻云淡淡答道:“看在你那坛好酒的份上,我也不想随便找个名字骗你,本人便是浪翻云,这位姑娘乃天下第一酿酒名家——‘酒神’左伯颜之女。”他这几句以内力逼出,注入陈令方耳内,不怕会给房外的人听到。

    陈令方全身一震,目瞪口呆,好一会后定过神来,干笑两声,压低声音道:“令方何幸,前两晚才和魔师庞斑在同一青楼喝酒,今天便与天下第一剑交杯言欢。”

    外面传来他武师的声音道:“老爷!”

    陈令方知道他们听不到自己的说话声,生出警觉,故出言相询,喝道:“你们站远一点,我有事要和这位兄台商量。”

    足音响起。浪翻云计算着对方的距离,直到再难以听到他们的说话,道:“陈兄看来是官场中人,而浪某则是朝廷眼中的反贼,陈兄实不宜在此勾留。”

    陈令方恢复初进房时的潇洒,哈哈一笑,低声道:“怒蛟帮虽被称为黑道,但比起很多白道门派更配称为侠义中人,陈某一生最爱流连青楼,最爱结交天下豪雄义侠,怎会不知?让陈某再敬浪兄一杯。”左诗见陈令方如此有胆色,欢喜地为两人斟酒,自己却不敢再喝。

    浪翻云和他再喝一杯后,翻转酒杯,覆在桌面,表示这是最后一杯,也含有逐客之意。陈令方见状长叹一声道:“实不相瞒,我这次到京师去,是要去当六部里一个重要职位,至于是福是祸,实难以逆料,只是当了数十年官,过不惯赋闲的生活,一听到有官当,立即心痒难止,浪兄视名利若浮云,定会笑我愚鲁。”

    浪翻云微笑道:“人各有志,只要陈兄肯为天下百姓尽点力,当官有何不好?”

    陈令方满怀感慨道:“大明开国之初,谁不是满怀壮志,想为天下黎民尽点心力,当年我在刘基公手下任事,岂知皇上宠信中书省丞相胡惟庸,这奸贼结党营私,连刘公也因吃了他医生开来的药,胸生硬块,大如拳头,活活梗死,幸好我有大统领楞严暗中照拂,方得罢官还乡。唉!在朝中任事,终日战战兢兢,生命财产朝不保夕,更不要说是为民办事,只希望一年半载后,能外放出来当个地方府官,那时或可一展抱负。”

    浪翻云谅解地点头,却不再言语。陈令方心生感激,知道他是怕自己和他结交惹祸。

    敲门声响。门外有人道:“老爷!可以上船了。”

    陈令方应道:“知道了!让夫人少爷小姐他们先上船,我跟着便来。”转向浪翻云道:“陈某这次趁运货上船之际,偷闲上来喝一杯酒,想不到得遇大驾,实乃三生之幸,将来若有机会,陈某定在皇上面前为贵帮美言两句。”诚恳地伸出手来。

    浪翻云和他重重一握,笑道:“不送了!”

    陈令方转向左诗道:“老夫自命乃惜花之人,日前想见江南第一才女怜秀秀一面而不得,幸好今日得遇姑娘,并听得妙韵仙曲,已是无憾,足慰平生。”左诗含羞谢过。

    陈令方哈哈一笑,出门去了,留下了那还剩下大半坛的美酒。浪翻云和左诗对视而笑,均感陈令方不是一般利欲熏心的俗人。

    “咯咯咯!”门响。浪翻云道:“进来!”

    一名大汉走了进来,施礼后道:“浪首座,船预备好了,可随时上船。”

    浪翻云拿起那半坛酒,起身向左诗笑道:“今晚在长江秋月下,诗儿你又可以暂驻醉乡了。”左诗跟着站起,喜滋滋点着头,浪翻云爽然而笑,当先去了。

    巨舟乘风破浪,扬帆挺进。江风迎面吹来,卓立船头的风行烈和谷倩莲神清气爽。那些之前被风行烈制伏的人中,有几个是魅影剑派雇用的水手,这时被放了出来,在谷倩莲略施手段下,服服贴贴地操控大船。

    谷倩莲见鄱阳湖远远在望,雀跃道:“快到了!快到了!”

    风行烈默默看着前方,不知在想着些什么?

    谷倩莲挨近他身旁,亲昵地用手肘轻碰他的手臂道:“在想什么?”

    风行烈道:“你看两岸的景色多么美丽,令人再不愿想起人世间的仇杀和恩怨。”

    谷倩莲美目转往岸旁,宽广的绿野、苍翠的高林野树,随着像一匹锦缎般的山势起伏延展往两旁的地极,间中点缀着数间茅舍,炊烟轻起,确似使人忘去尘俗的自然仙境,世外桃源。风行烈叹了一口气。

    谷倩莲微嗔道:“为何还要长嗟短叹,刚才那一仗胜得漂亮极了,看卜敌刁项他们还敢不敢小觑我们?”

    风行烈苦笑道:“谷小姐不要高兴得太早,事情只是刚刚开始,这次他们败于因轻敌而警觉不足,下次便没有那么好打发了。你也看到那刁夫人万红菊多么厉害,将来怎样应付他们,真是叫人想想也头痛呢!”

    谷倩莲甜甜一笑道:“想不通的事,我习惯了不去想它。是了!先前你还唤我作倩莲,为何这么快忘记了?”

    风行烈一呆道:“那时似乎不适合唤你作谷小姐吧?”

    谷倩莲刁蛮地道:“叫了倩莲便不能改变,你后悔也不行。”

    风行烈这些天来与她出生入死,要说和这美丽娇娘没有建立深厚的感情,他自己也不相信,只不过那是否男女之爱,谷倩莲能否取代靳冰云,则他一时也弄不清楚,举手投降道:“谷小姐怎么说便怎么办吧!”

    谷倩莲跺脚道:“你还是叫我谷小姐?”

    风行烈心知肚明拗她不过,岔开话题道:“好了!倩莲!鄱阳湖已在望,我们应该怎么办?”

    谷倩莲道:“救兵如救火,我们当然要尽速赶返双修府去,好通知公主作出应变的准备。”

    风行烈神色凝重起来,道:“卜敌这样大举来侵,定不能瞒过贵府的侦察网,难道他们不怕贵府忍一时之气,迁居避祸吗?以方夜羽一向谋定后动的作风,怎会露出这样的破绽?”

    谷倩莲点头道:“之前我们躲在桌底偷听刁家父子的说话,他们曾有方夜羽的人早将往双修府的去路完全封锁之语,噢!不好!”转向那些水手喝道:“快泊往岸边!”

    其中一个水手苦着脸道:“这样泊往江边是非常危险的,至少要把帆先卸下来。”

    谷倩莲怒道:“我不理!”

    风行烈插入道:“只要将船靠近岸旁,我们自有办法上岸。”

    水手们没有法子,移动帆向,摆动舵把,大船往岸旁逐渐靠拢过去。

    谷倩莲盈盈一笑,拉起风行烈的大手,甜笑道:“跳上岸时你最要紧拉我一把!”

    风行烈给她温柔的纤手握着,怜意大生,暗忖无论如何,自己也要将这红颜知己护返双修府中,假若烈震北真能彻底治好自己的怪伤势,即使庞斑亲临,大不了不过是力战而死,总胜过东逃西窜的生涯。想到这里,不由记起了患难好友韩柏和范良极来,只望他们吉人天相,将来好有再见之日。大船这时离岸只有七八丈远,避过了一堆乱石后,缓缓续往岸旁靠去。风行烈喝道:“去!”两人腾空而起,飞离舱板,投往仙境般美丽的绿岸上去。

    蹄声响起。十六骑当先开道,吓得大街上的人纷纷让开,避往一旁。“府台出巡,肃静回避!”呼喝声直传开去。街上各人纷纷避入店铺或横巷之内,一条本是熙来攘往、人头汹涌的大街,刹那间变成一片死寂。十六骑后再来十六骑,然后才是百多名全副戎装的衙兵,分作左右两行,夹护着十多辆马车,浩浩荡荡往城门开去,这样的阵仗,在武昌府来说,也是罕见的事。其中的一辆马车,里面坐的当然是韩柏假扮的高句丽专使朴文正。

    范良极也缩在车厢里,看着车外,兴奋万分地道:“任得方夜羽那小子想破了头,也想不到竟是由府台大人亲自护送我们出城去。”

    韩柏仍有点担心道:“万一那小子不顾一切,硬是派人试探车内是什么人,那怎么办才好?”柔柔亦面有忧色地点头。

    范良极道:“你可放一百个心、甚至一千个心、一万个心。方夜羽目前最顾忌的便是官府,给他天大的胆子,他也不会招惹与官府有关的任何人事呢!”

    韩柏一呆道:“这就奇了,方夜羽摆明要造朝廷的反,怎会反怕了官府?”

    范良极转过头来,老气横秋地向韩柏道:“都说你这小子江湖经验浅薄,不过也难怪你看不通这种微妙的形势,现在横竖有点空闲,让我考考你来看。告诉我,皇帝小子最怕的是什么?”

    一旁的柔柔知道范良极又在耍弄韩柏,翻他不乖乖留在地穴里的旧账,苦忍着笑,别过俏脸去,免得给韩柏看到了她的表情会不高兴。

    韩柏知道又落在下风,泄气地道:“当然最怕是江山不保。”

    范良极愕了一愕,重新估量韩柏的应对能力,漠然道:“小子果然答得聪明,但我要求的答案却是朱小子最怕的是哪类人,譬如蒙古人?黑道帮会?开国功臣?白道各派诸如此类。”

    韩柏与魔种结合后,加上本身灵锐的根骨,识见早高人数等,可惜还未太懂运用,只有在危急时才能充分发挥出来,这时为了不被范良极玩弄于股掌之上,连忙静心细想起来。好一会后他道:“当然不会是方夜羽所代表的蒙人,否则怎会像现在般睁只眼闭只眼,任由方夜羽蚕食黑道,噢!我知道了,定是黑道,朱元嘿!朱元璋最忌惮的应是黑道。”他还是第一次冲口直呼当今天子的名字,只觉心中一阵快意,有种打破禁忌的痛快感。

    范良极道:“你答对了一半,朱元璋最怕的是开国功臣和黑道势力的结合,说到底,像‘鬼王’虚若无那种开国功臣,谁不是出身于黑道,和黑道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韩柏搔头道:“真令人难以费解,朱……朱元璋应最怕蒙人复辟才是正理,为何……”

    范良极终于找到机会,嗤之以鼻道:“蒙人盛世已过,统治中原期间,又使百姓吃尽苦头,想再入主中原,谈何容易?朱元璋这小子别的不怎样,但鬼心术却是无人能及,偏让方夜羽这威胁存在,既可借他铲除黑道开国时,群雄割据所留下来的残余势力,又可使朝中文武不敢有和他争天下的异动,一石二鸟,厉害非常哩!方夜羽正是看清楚这点,所以尽量低调,不去招惹官府,以免朱元璋被迫和他们正面冲突,朱小子如此玩火,希望不要引火烧身才好。”

    韩柏给范良极精到的分析引出兴趣来,摆出前所未有的谦虚态度问道:“朱元璋为何如此顾忌开国的功臣,他的天下不是由他们为他打出来吗?”

    范良极见韩柏小儿如此虚心请益,大为高兴,更是口若悬河道:“这是朱小子的一个心结,哼!他是什么出身?不过是皇觉寺一个小行童,连做和尚也够不上资格,整天扫地担水。若他可以当皇帝,谁不可以当皇帝?你说他怕不怕别人有这样子的想法?”顿了一顿续道:“何况他之所以能统率群雄,全赖挟持得到天下英雄支持的小明王以令诸侯,当年他假装迎小明王到应天府,在渡江时却趁机把船弄翻,派人将小明王拖进水里活生生淹死,与黑白两道中一直因小明王而支持他的群雄分裂反目,这才有黑道大小割据势力的出现。朱元璋虽再三命手下大将对这些黑道势力加以讨伐,但大家都是出自同一源头,交情深厚,心中又觉得朱元璋忘恩负义,谁肯真正出力,故只是虚应故事,你说如此招不招朱元璋之忌?”

    韩柏恍然道:“老小子你果然了得,看得这么透彻。”

    范良极正说得口沫横飞,也不计较韩柏唤他作老小子,嘻嘻一笑,伸手拍了拍韩柏的肚皮道:“像你肚内的赤尊信,他的红巾盗前身便是朱元璋在淮西,脱离了彭莹玉的‘弥勒教’后改投的‘红巾军’,跟在郭子兴旁当个小卒,后来娶了老郭的养女借裙带关系扶摇直上。但看看后来出兵攻打张士诚时,他发出的檄文便公开骂弥勒教妖言惑众,又骂红巾军焚荡城郭、杀戮士夫、荼毒生灵,和过去的自己划清界线,所以开国后放着李善长、徐达、虚若无、刘基等一众有战功的开国大臣不用,反起用不见经传的胡惟庸和楞严,便是由于对这批开国名将顾忌甚深,小子你明白了没有?”

    韩柏正要答话。柔柔惊喜地道:“出城了!”

    秦梦瑶在众人灼灼的目光逼视下,灵光闪过心头,醒悟到自己之所以在这尘世中愈陷愈深,皆缘起于自己有所为而来,有所求而作。正因为她想找出韩府凶案的真凶,以消弭八派的矛盾,所以愈陷愈深,假若她能谨守“剑心通明”的境界,就像韩柏那样,不放别人的陷害在心上,方可合乎剑道之旨,才是“因其无所守,故而无所不守”的境界。这突如其来的明悟使她稍有波动的心湖完全静止下来,镜子般反映着眼前众生之态。她的修为又深进了一层,这亦是言静庵要她履足凡尘的深意。目不转睛看着秦梦瑶的众人,忽地感到一切都像是静止了下来,那是一种玄妙至难以言传的感觉。

    打破沉默的是谢峰的干咳声,他沉声道:“梦瑶小姐,这里各人都等着你说话。”

    秦梦瑶平静无波的声音响起道:“各位不知曾否听过百年前传鹰大侠所用的厚背刀呢?”

    这淡淡的一句话像将一块大石投进了平静的湖水里,掀起了轩然大波。众人耸然色变,难道失踪了近百年的“鹰刀”又再出世?据江湖传说,这厚背刀包含了传鹰得成天道的绝大秘密,谁能得到这把刀,将有机会成为第二个传鹰。传鹰当年在千军万马里,只身刺杀思汉飞,当时并没有携着厚背刀,而亦因此引起了种种传说:例如传鹰将刀藏在名山之内,留待有缘;又有人说传鹰将刀沉入大海里,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不舍皱眉道:“难道韩府凶案竟与此刀有关?”

    秦梦瑶淡淡道:“这刀不知是何原因,辗转流落到西藏八师巴圆寂的布达拉宫中,到了与传鹰无夫妻之名,却有夫妻之实的白莲手里,供奉于宫内。藏人亦深信此刀拥有洞破天道的大秘密,可是百年来除了一个人外,无人能参详出其中玄虚。”

    杨奉神色凝重至极地道:“梦瑶小姐又如何得知这惊天动地的大秘密,那人又是谁?”

    秦梦瑶道:“假若传鹰的厚背刀永远留在布达拉宫之内,这秘密将会湮灭无闻,可是有一个人将这刀带到了中原来,这人就是传鹰和白莲所生的儿子鹰缘活佛——布达拉宫内不懂半点武功,但禅功德行却最高深的喇嘛僧王。整个西藏只有他一个人可以带走这神秘莫测的鹰刀,因为他就是唯一有资格破悟鹰刀那法力最深的僧王,只有他一个人明白他父亲的刀。所以当他将刀带离西藏时,西藏没有任何一个人明白他为什么这样做,因为只要他留在西藏,那刀就是属于他的了。于是西藏举行一个史无前例的公决会,一致决定了要将这刀取回来。”

    众人听得目瞪口呆,把韩府凶案也抛到了一旁,只想着这惊天动地的大事。鹰刀竟到了中原,还可能来到韩府的武库内,那是多么震慑人心的一件事。

    秦梦瑶道:“鹰缘活佛怎样逃过西藏所有喇嘛寺都参与了的大搜捕,只能说是个令人难以相信的奇迹,因为他只是个不懂武技的人,只是这点,便知果真虎父无犬子,鹰缘活佛是个真的活佛,有道行的活佛,一个连庞斑和浪翻云也会心动的人物。鹰缘也使不世之雄厉若海对他动了心,真正的心动!”

    众人听得差点连呼吸也停止了下来。以不舍这种修养,一双锐目也爆闪起前所未有的光芒;连正悲子之逝的谢峰,亦暂时忘记了儿子的事。秦梦瑶美眸异采闪烁,像是两颗最美丽的深黑宝石,无可否认,鹰缘活佛也令她心动。只凭他是传鹰的儿子,带着这古今无双的绝代人物血缘这点上,已无人能不心动了。

    秦梦瑶无限缅怀地柔声道:“厉若海如何撞上了鹰缘活佛,为何会将他囚禁起来,据风行烈说,那是一场非常动人和曲折的精神角力,厉若海要证明给鹰缘看,他能不动心地将鹰缘杀死,至于其中细节风行烈却没有说出来,只知他救走了鹰缘,可是后来当风行烈回想起整件事,却觉得其实是鹰缘帮了他,因为他只有真正地离开了厉若海,才有希望超越厉若海。其中微妙之处,确是精彩非常。”

    无论对秦梦瑶有敌意或没有敌意的人,都从她遣词语意间,感受着她对这件事那超越了俗世的视事角度。

    简正明冷冷道:“厉若海定是想得到那把鹰刀。”

    秦梦瑶微微一笑,从容应道:“厉若海早超越了贪念这沉浸于物欲彼我的层次,一眼也不看那鹰刀,一句也不提那把鹰刀,风行烈带走鹰缘时,那把刀仍是留在鹰缘身旁。风行烈向净念禅宗的广渡说,假若厉若海来追他,他肯定全无胜望,甚至不敢动手反抗,但厉若海只像做给下面的人看般,派出了十三夜骑,以厉若海的眼力,难道不知道十三夜骑比不上他的好徒儿吗?其中定有一些外人难明的奥妙在内。我猜想可能厉若海在这场精神竞赛里其实就是那输家,因为他并不能不动心地杀死鹰缘,所以风行烈反帮了他一个大忙,免他陷于进退维谷的窘境。”

    不舍仰天一叹道:“我既佩服鹰缘大师,更佩服厉若海,因为他勇于认输。”

    秦梦瑶淡淡道:“鹰缘将刀交给了风行烈,自己却住进某一名山的一个山洞里,闭关不出,没有人知道他在里面做什么?”

    众人再一阵震动。这位百岁的僧王——传鹰的儿子,他竟真的来到了中原。

    秦梦瑶道:“先前所说的,还不是最微妙的地方,最微妙之处莫如风行烈得鹰缘以双目度过来的一丝奇异的气流,即使他避过了种魔大法内‘鼎灭种生’的奇祸,庞斑也因此未能得竟全功,不能一步登天。这看来便像是传鹰和蒙赤行那难知胜败的一战在百年后的延续,只是换了儿子和徒儿。”

    马峻声垂下了头,仍是难以掩饰他俊脸的剧烈变化。秦梦瑶美目一放一收,把握了场内每一个人的表情变化,知道自己控制着全场情绪,而这亦正是她想做到的效果,严格来说,自她以“照妖法眼”环视众人开始,她的剑已离了鞘,在一个精神的层面出招。

    她那带着一股使人心灵平静的力量的浅言轻语,在落针可闻的大厅内继续响起道:“基于一个风行烈不肯说出来的原因,他把刀交给了韩清风前辈,韩公则将刀送来了武库,交给了韩柏打理,这小子也说那是把奇妙的刀。”韩柏糅合了智慧和天真的面容在她静若止水的心湖内冒一冒头,又沉了下去。

    众人至此齐舒出一口气来,明白了这曲折得令人难以相信的过程。秦梦瑶一点不给众人喘息的机会,道:“当日我进入武库时,踏进门内立即感应到那把刀的灵动之气,但我却没有动心,也不可动心,否则多年清修,将毁于一念之间,不舍大师你能否在这点上加以补说。”

    众人为之愕然,不知为何不舍能补说秦梦瑶这种微妙的心灵境界。

    不舍点头道:“换了是庞斑和浪翻云,也会像厉若海那样一眼也不看那把奇异的刀,因为他们都各自经历了一段遥远的长路,到达目前行将突破天人之界的修养成就,而亦只有在这条个人闯出来的道路继续坚持下去,否则若受他物影响,又或心有外求,功力将大幅减退,得不偿失。”

    众人虽不能完全明白不舍的话,但都隐隐感到他的话包含着武道修行上玄妙的至理。谢峰心中一阵气馁,他终于知道自己确是比不上不舍,因为自听到鹰刀一事后,起了想一见鹰刀之心。

    秦梦瑶淡然道:“当我们离开武库时,峻声兄和青联兄先后看到那柄刀,但都装作没事儿般,希文兄慧芷小姐你们不会全无所觉吧?”韩希文和韩慧芷一齐色动,“呵!”一声叫了起来,显是想起当日情景。

    秦梦瑶抽丝剥茧,将整件本是扑朔迷离的神秘凶案逐层逐层揭示开来,掌握的节奏恰到好处,造成了强大的说服力,至此众人才真正感受到秦梦瑶超人的智慧和驾慑群雄的非凡魅力。

    秦梦瑶续道:“离开武库后,我接到了净念禅宗广渡大师要求援手的急讯,匆匆离开,暗中保护风行烈往秘处避祸疗伤,亦从广渡处知悉了有关鹰刀的整件事,哪知韩府内青联兄已出了事。”大厅内静至极点。

    秦梦瑶说到这里,终于澄清了最关键的两个疑点。首先,秦梦瑶和凶案绝无关系。要知冷铁心和沙千里“斗胆”怀疑身份超然的秦梦瑶,全起因于她在柳林内阻止不舍向庞斑挑战,引起误会,以为她是偏帮庞斑,否则谁敢怀疑她。但在她帮助风行烈这点上,可看出秦梦瑶与庞斑是站在对立的位置,而且,秦梦瑶以巧妙的方式,通过了不舍的口,说明了她对鹰刀绝没有非分之想。而更重要的是,她说出了与净念禅宗的密切关系,否则广渡怎会这么快找上了她施援手,而若非有她这级数的高手出马,风行烈亦没有可能逃过方夜羽的追捕,这时谁还敢怀疑她?其次,韩府凶案杀人的动机,亦被清楚揭示了出来,就是因为这把惊天动地的鹰刀。秦梦瑶美目落在再无半点血色的马峻声脸上,却没有说话。

    不舍仰天一叹道:“若我所料不差,峻声和青联两人在济南遇到清风兄时,清风兄曾将鹰刀的事告知了两人,召他们回去通知师门,好作出处理鹰刀的决定,却没有把刀交给他们,而是由自己带回了韩府,可是峻声和青联不但没有依言通知师门尊长,还追着清风兄到了韩府,在武库内意外地发现了鹰刀,引出了所有事故,我有说错吗?峻声!”

    马峻声垂着头,没有作声。谢峰的脸色变得非常难看,若事属如此,自己儿子的死是咎由自取了。

    韩天德颤声道:“大哥究竟到了哪里去?”

    秦梦瑶道:“谁取去了鹰刀,谁就是把韩老关起来的人,因为对方怀疑韩老从风行烈那里辗转得悉了有关鹰刀的秘密。”

    另一个疑问立刻升起,以韩清风的老到和高明的武功,马峻声一人之力,如何可以不动声色擒下他并关了起来。

    一直为马峻声说话的杨奉道:“这正是最关键的一点,假设声侄和谢小弟都生出对鹰刀贪觑之心,自是各怀鬼胎,声侄哪还能在武库这险地对心有警戒的谢小弟暗算成功,所以凶手应是另有其人。”

    众人虽没有任何表示,但连谢峰心中也暗暗同意杨奉的话,更不用说其他人了。

    秦梦瑶淡淡道:“杨老说得好,凶手实是另有其人!”

    所有目光立即全集中在秦梦瑶身上,知道她尚有下文。秦梦瑶依然是悠闲自若,望着马峻声平静地道:“凶手是马二小姐马心莹!”

    这石破天惊的一句话,震慑全场。马峻声全身一震,额际青筋迸现,猛地抬头,暴喝道:“胡说!”

    直到这刻,他才和秦梦瑶的目光短兵交接,想起自己由有资格追求这美女的尊贵身份,变成现在和阶下之囚相差不远的境地,禁不住百感交集。

    秦梦瑶保持着她宁和的心境,缓缓道:“当日我和青联兄及马兄联袂来韩府,途中遇上了马二小姐,便觉巧得有点出奇,青联兄亦感到不安,恐马兄召妹到来帮手,但后来马二小姐表现出对青联兄爱慕非常,还处处帮着青联兄和乃兄抬杠,才减去青联兄疑虑之心。”顿了一顿续道:“心莹小姐表面看来似乎是个刁蛮任性的千金小姐,但在我留心观察下,都是高明的掩饰,其实她的武功和心智,绝不会在马兄之下,当时亦只有她可接近青联兄而不被他怀疑。”

    马峻声“霍”地站起,失去了一直以来的镇定,指着秦梦瑶厉声道:“你陷害我还不够,还要诬蔑我的二妹!”众人均冷冷看着马峻声,心知肚明他在强撑着,可是仍找不到一个可以令马峻声哑口无言的证据。

    杨奉沉声道:“梦瑶小姐的话,虽然很有说服力,仍是猜测的成分居多,若以此来定声侄的罪,我杨奉第一个不服。”

    众人都没有作声,因为若是马家兄妹全卷入了这事内,则这两人的父亲,与杨奉和不舍昔日并称“鬼王三杰”的马家堡主马任名,很可能亦在暗中出力,说不定韩清风正是被他擒住。在这种情况下,没有人敢轻率说话,因为一个不好,将会惹来无尽的烦恼,不似马峻声只是八派里的一个小辈。假若杨奉亦是他们的人,那可能代表背后真正的主使者是“鬼王”虚若无了,那时将连八派联盟亦不敢轻举妄动,以免引起轩然大波。

    秦梦瑶恬静地道:“事关别人清誉,梦瑶怎敢胡乱揣测?现在我只要马兄答我一个问题,就是当日韩柏被押赴黄州府途中,韩柏被逍遥门的孤竹硬抢了去,要收他为徒,何旗扬等当然不是他对手,马兄却兵不血刃地将韩柏从孤竹手上抢回来,请问马兄向孤竹说了些什么话?”

    各人还是首次听到这事,都以为是韩柏亲口告诉秦梦瑶,却不知是由范良极转告,而且还只是告诉了大略,并不知马孤两人的说话内容。连马峻声也以为如此,心想韩柏那日将他与孤竹对话全听了去,当时想着一到黄州府大牢何旗扬即会杀人灭口,怎知这小子却因祸得福死不了,现在秦梦瑶向他抛出了这个问题,叫他如何应付,一时间哑口无言。

    “叮!”一下兵刃相交的声响,惊醒了厅内大气也不敢透一口的各人。接着是一连串刀劈剑架的声音,迅速地由远而近,同时隐闻叱喝和惊呼声,众人交换了个眼色,都是心中凛然。韩府内举行这么重要的会议,各派自是派出门下弟子,把守要道,防止有外人随便闯进来,眼前这人公然强闯,视八派如无物,而且看来弟子们还拦他不住,何人有此胆量,有此本领?

    《覆雨翻云》卷三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