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青楼夜宴

    韩柏跃过一堵高墙,追着范良极落到一条小巷去,不满道:“你究竟要带我到哪里去,在这些大街小巷傻乎乎地狼奔鼠窜。”

    范良极闷哼道:“少年人,有耐性点。”忽地神情一动,闭口默然,动也不动。韩柏机警地停止了一切动作。

    轻微的脚步声在巷口响起,一位俏丽的美女盈盈地朝他们走来,韩柏目瞪口呆,来者竟是秦梦瑶。范良极取出烟杆,悠悠闲闲从怀里掏出烟丝,塞在管内。

    秦梦瑶笔直来到他两人身前七八步外停定,神情平静,望着睁大眼眨也不眨盯着她的韩柏和像是做贼心虚后将眼光避到了别处的范良极,淡然自若道:“前辈追踪之术足当天下第一大家,我连使了几种方法,也撇不下前辈。”顿了顿又道:“敢问前辈是否‘独行盗’范良极?”

    范良极点燃烟丝,深吸一口气道:“秦姑娘不愧‘慈航静斋’三百年来最出类拔萃的高手,竟能单凭直觉,感应到我在跟踪姑娘,并掉过头来反跟着我们。”

    韩柏在旁奇道:“现在秦姑娘前辈前、前辈后地叫着,你为何不解释一下,告诉她你有颗年轻的心。”

    范良极怒瞪他一眼后,继续道:“我这次引姑娘到此,实有一关系到武林盛衰的头等大事,要和姑娘打个商量。”

    韩柏立即想起范良极对“商量”的定义,就是“甜头大至不能拒绝”的“威胁”,心中忽地感到有点不妙,因为他从未见过范良极如此一本正经地说话,偏恨他不知范良极在弄什么鬼。

    秦梦瑶只是随随便便站在那里,韩柏顿感到天地充满了生机和热血。秦梦瑶清美的容颜不见丝毫波动,柔声道:“前辈有话请直说!”

    范良极徐徐吐出一口烟,别过头来望向秦梦瑶,道:“姑娘到此,想必是为了韩府凶案一事。”

    秦梦瑶明眸一闪,微微一笑道:“这怎能瞒过范前辈的法耳,家师曾有言,天下之至,莫有人能过于庞斑的拳、浪翻云的剑、厉若海的枪、赤尊信的手、封寒的刀、干罗的矛、范良极的耳、烈震北的针、虚若无的鞭。”

    范良极手一抖,弹起了点点星火,愕然道:“这是言静庵说的?”

    他的惊愕并不是故意装出来的,武林两大圣地一向与世无争,地位尊崇无比,言静庵和净念禅宗的了尽禅主,隐为白道两大最顶尖高手,但至于高至何等程度,因从未见他们与人交手,故而纯属猜想。但秦梦瑶引述言静庵的几句话里,点出了范良极一生最大的成就,就是“耳”这一点,已足可使对自己长短知道得最清楚的独行盗范良极,震骇莫名至不能掩饰的地步。

    听到言静庵的名字,秦梦瑶俏脸闪过孺慕的神色,淡淡道:“本斋心法与剑术以‘静’为主,以守为攻,但家师却说若遇上前辈时,必须反静为动,反守为攻,由此可见家师对前辈的推崇。”

    韩柏好奇心大起,问道:“那对付赤尊信,又有何妙法?”他关心的当然是体内的魔种。

    秦梦瑶望向他,想了想,抿嘴一笑道:“千万不要在黎明前时分,和赤尊信在一个兵器库内决斗,不过这可只是我说的。”

    范良极失声大笑,拍腿叫绝道:“这是个好得不能再好的形容,姑娘既美若天仙,又是蕙质兰心,怪不得我的小柏一见到你便失魂落魄,连仇家也可放过了。”

    韩柏如给利箭穿心般,浑身一震,急叫道:“死老鬼,怎能说出来?”

    范良极打出个叫他闭口的手势怒道:“枉你昂藏七尺,堂堂男子汉,敢想不敢为。你喜欢秦姑娘的所谓秘密,早雕刻般凿在你的小脸上,那样神不守舍地瞪着人家,还怪我不代你瞒人。”

    秦梦瑶轻蹙秀眉,望了望正要找个地洞钻进去的韩柏,想发怒,却发觉心中全无怒气。韩柏给她最深刻的印象,不是一代豪士的形象,而是眼内射出的真诚,只看了一眼,她便感应到韩柏对她的爱意,但那挑起心湖里的一个小微波,并不足以扰乱她的平静。

    记得在慈航静斋一个院落里,那时正下着雪,点点雪花落在她和恩师言静庵的斗篷上。她偷看言静庵清丽得不着一丝人间烟火的侧脸一眼,尽管在这冰天雪地里,心头仍有一阵挥不掉的暖意。言静庵更像一位姐姐,她不知道天地间是否有人比言静庵更感性、更富感情,更不去理会人世的蠢事。

    言静庵微微一笑道:“梦瑶!你为何那么鬼祟地看我,是否心中转到什么坏念头上?”

    秦梦瑶轻声道:“梦瑶有个很大胆的问题,想问你!”

    言静庵淡淡道:“以你这样舍剑道外别无所求的人,竟然还有一个不应问也要问的问题,我定然招架不来。”她说话的神气语态,没有半分像个师父的模样,但却予人更亲切,更使人真心爱慕。

    秦梦瑶轻轻叹了一口气,平静地道:“我只想知道当日庞斑来会你时,怎能不拜倒在你的绝代芳华下?”

    言静庵娇躯一震,深若海洋的眼睛爆闪起前所未有的异采,接着又神情一黯,以静若止水的语调道:“因为他以为自己能办得到!”

    秦梦瑶心中激起千丈巨浪,直到此刻,言静庵破天荒第一次间接地承认,自己爱上了天下众邪之首的魔师庞斑,第一次向爱徒透露心事。言静庵面容恢复了止水般的安然,但眼中的凄意却更浓,缓步走出院外,只见群峰环峙的广阔空间里,雨雪纷飞,而处在最高山峰上的慈航静斋,则像变成了宇宙的核心。她回过身来,微微一笑道:“我送你就送到这里,好好珍重自己。”

    秦梦瑶道:“人生无常,这一去不知和师父还有否相见之日,所以有些话不能不说,不能不问,梦瑶纵能看破一切,又怎过得了师徒之情这一关。我压根儿不想去闯!”

    言静庵柔和地道:“你已问了一个问题,我也答了你那问题,还不够吗?真是贪心。不过你也有很多年没有这样唤我作师父了!”

    秦梦瑶知道言静庵溺宠自己,所以对庞斑的爱意也不隐瞒她,心中一阵感动,道:“知道吗?自从我懂人事以来,从未见过师父真正的笑容。”

    言静庵伸手搂着她的香肩,怜爱地道:“我的小梦瑶,为师准你再问一个问题。”对答至今,她还是首次自称师父,从外貌神态看上去,绝没有人会怀疑她们是深情的两姊妹。

    秦梦瑶依恋地将头靠在言静庵的肩颈上,轻轻道:“梦瑶是否还有一位师姊?”

    言静庵松开了搂着秦梦瑶的手,飘身而起,以一种美至没有笔墨可以形容的美妙姿态,落在一块傲坐峰顶的大石上,飘飞的白衣溶入了茫茫雪点内。秦梦瑶如影随形,紧跟她落在石上,和刚才的姿势距离完全一样。

    秦梦瑶心痛地道:“师父!你哭了!”

    一滴泪珠由言静庵娇嫩的脸蛋滑下,加入雪点组成的大队里,落到已铺了厚厚一层积雪的巨石上。这石在附近相当有名,就叫“泪石”,因为倘非天帝流下的泪,怎能落在这远近的第一高峰“帝踏峰”上去,想不到今天又多受言静庵一滴泪。

    言静庵恢复了冷静,美目转被彩芒替代,淡淡道:“是的!我哭了,梦瑶,你知否为师选你为徒,是为了什么?”

    秦梦瑶默然不语,亦没有半分自骄自恃的神态。言静庵勉强露出一个凄美的笑容,道:“因为你有为师缺乏的坚强,若我更坚强一点,庞斑就不是退隐江湖二十年,而是一生一世了。”

    秦梦瑶垂下了头,低声道:“我只喜欢你像现在这样子。”说到这句,秦梦瑶终表现出娇憨女儿的心境。

    言静庵静默了片刻,道:“为师也有一个问题,想你解答一下!”

    秦梦瑶奇道:“原来师父也会有问题,快问吧!”在这离别的一刻,她就像忽又重回七八岁时向言静庵撒娇的欢乐时光。

    言静庵淡然道:“我常在想,世间是否能有使我的乖徒儿倾心的男子?”

    秦梦瑶像早预备了答案般道:“梦瑶已倾心于剑道,再无其他事物能打动我的心了。”

    言静庵道:“就因为你是静斋三百年来众多人才里,唯一既有那种天分才情,又有希望过得‘世情’这一关的人,所以你成为超越了历代祖师的剑道高手,破去了我们三百年来所有门人不得涉足江湖的禁例。梦瑶此次远行,不须有任何特定目标,只要顺心行事,也不须将师门荣辱看在眼里,放手而为,终有一天,你会得到你想得到的东西,那时为师会让你看到真正的笑容。”

    韩柏的大叫传来,惊碎了秦梦瑶深情的回忆。秦梦瑶循声望去,韩柏如大鸟腾空,越墙而没。

    范良极咬牙切齿,正要大咒一轮,秦梦瑶道:“他是否真的韩柏?”

    范良极想不到秦梦瑶问得如此直截了当,一愕后道:“当然是如假包换的韩柏,韩府血案里最微不足道但又是最关键性的人物。”

    秦梦瑶秀眉轻蹙道:“若前辈只是止于空口说白话,晚辈便要走了。”

    范良极面有得色,道:“当然有凭有据,待我拿出来给你看。”正要探手怀里,忽地神情一动,低叫道:“很多人!”

    话犹未已,韩柏首先越墙而来,迫不及待叫道:“方夜羽带了很多人来!快走!”

    范良极苦笑道:“走不了!四方八面都是他的人。”秦梦瑶盈然俏立,安静如昔。

    “当然走不了!”有若潘安再世却欠了一头黑发的“白发”柳摇枝,和艳如桃李的“红颜”花解语,现身墙头。风吹过时,不时掀起花解语一截裙脚,露出了小部分雪白中透着粉红的玉腿,春色盎然。

    范良极吞了一口痰涎道:“这么老还是如此诱人,是否真的姜愈老愈辣。”

    花解语弄不清楚范良极是赞她还是损她,娇嗔道:“范兄词锋如此凌厉,叫奴家如何招架。”这一句连消带打,以守为攻,立使范良极不好意思拿她的年纪再做文章。

    长笑声起,方夜羽现身在和白发红颜两人遥遥对立的屋顶处,将韩范秦三人夹在中间。韩柏忽地恢复了赤尊信式的神态和气势,一拍背上三八戟,仰天一阵大笑,道:“十日不到,便再和方兄相会,能不需久等,确是痛快至极,方兄的戟就在韩某背上,等方兄亲手来取。”

    方夜羽哂然一笑道:“随着对韩兄加深的认识,收你为手下一语,自是无法实现,故小弟将前时说的三个月内活捉你一句话收回,改为立即杀死你,未知韩兄意下如何?”他要杀死人,还在请问对方的意向,确是奇哉怪也。

    范良极冷冷向韩柏道:“你看!这小子连九天也等不了,便急着出手,坏了我们的大事!”

    方夜羽转向默立不语的秦梦瑶,这才有机会细看对方,脑际轰然一震,心中叹道:“世间竟有如此灵气逼人的美女,怕也可以与靳冰云一较短长了。”

    秦梦瑶眼中掠过不悦的神色,显是不满方夜羽如此目不转睛地看她。方夜羽猛地惊醒,道:“梦瑶小姐有若长于极峰上的雪莲花,故虽现身尘世,仍可给在下一眼认出,本人谨此代师尊向令师问好。”

    秦梦瑶心中奇怪,方夜羽明知她是谁,怎会还当着她面前,说要杀死韩柏,难道他只是声东击西,真正的目标是她才对?想到这里,心中忽地升起了一种奇怪的感觉,那感觉不是来自附近的人,而是来自东南方的某一远处。

    范良极蓦然大喝道:“庞斑你是否来了?”

    方夜羽愕然,想了想才道:“家师怎会来此,前辈莫要多心了。”

    秦梦瑶却知方夜羽在说谎,更有可能是他也不知庞斑来了,因为方夜羽绝不似撒谎的人,他的一切神态动静,都接近完美。言静庵曾说过,庞斑举手投足,一言一笑,都是绝对的完美,那造成他邪异无比的吸引力,很容易为他的气质所慑,难以生出对抗的心,方夜羽正继承了他这种特质。但庞斑没出现便走了,那并瞒不过范良极天下无双的耳朵,想到这里,望向韩柏,后者眼睛正机警地望着东南方,此人也感应到庞斑的接近,由此推之,这自认韩柏的豪汉,亦是个不可一世,能与范良极比较的高手,偏是那么天真傻气!但刚才他在方夜羽面前却表现了慷慨豪雄,不畏强权的一面,那种对比造成一种奇异的魅力。

    秦梦瑶淡淡道:“令师来了又走了。方兄!我有一事不明,敢请赐告。”

    方夜羽再愕一愕,道:“既然梦瑶小姐也如此说,一定错不了。梦瑶小姐请指教。”

    韩柏眼神一落在秦梦瑶身上,毫不掩饰地由凌厉化作温柔,她不但人美,声音更柔美宁逸,使人百听不厌,看着她时,你绝不会再感觉到人世间有任何斗争或丑恶,她便像由天降下的仙子,到尘世来历练一番。

    秦梦瑶一点也没有因成了众眼之的而有丝毫不安,平和地道:“方公子明知秦梦瑶乃来自慈航静斋的人,竟还当着我说要杀人,难道你以为我会坐视不理吗?”她的话直截了当,像把剑般往方夜羽刺去。

    韩柏长笑起来,将众人的眼光扯回他身上,潇洒地向秦梦瑶施了个礼,道:“姑娘乃天上仙子,不须管人世间这类仇杀斗争,这件事韩某一人做事一人当,由我独力应付便可以。”

    范良极在旁冷冷道:“这小子倒识吹捧拍马、斟茶递水,伺候周到的追求大法。”

    方夜羽不理他两人,向秦梦瑶微微一笑、文质彬彬地道:“冲着梦瑶小姐这几句话,我便改为假设十天之内,韩兄若能躲过我手下三次的刺杀,十天后我便和他公平决斗一场,时间地点任韩兄选择。”

    秦梦瑶心中一叹,方夜羽果然不愧是庞斑之徒,这样一说,既能使她得下台阶,甚至卖了她一个人情,还将韩柏逼得退入了不得不独自应付危险的死角,确是厉害。她亦难以阻止,因为决定权已到了韩柏手上。

    范良极本想反对,忽地神情一动,先一步用手势阻止韩柏出言,抢着答应道:“好!十天后,假设我这小侄韩柏不死,便在黎明前半个时辰,在韩府大宅内的武库和小魔师你决一生死。”

    秦梦瑶娇躯轻震,眼中爆闪异采,专注地打量韩柏,此人究竟和赤尊信有何关系?

    韩柏一愕恍然,哑然失笑道:“姜果然是老的辣!”说到这里,不由往烟视媚行的花解语望去,后者那精灵得像生出电光的深黑眸子,正滴溜溜地在自己身上有兴趣地浏览着。她的拍档柳摇枝却只顾看着秦梦瑶,眼中露出颠倒迷醉的神色。

    方夜羽也是一呆,眼中闪过精芒,默然半晌,大喝道:“好!假设韩兄吉人天相,十日后我们在韩家武库内于黎明前的一刻决战。”接着向秦梦瑶躬身道:“梦瑶小姐恬淡无为,哪知世情之苦,在下有个请求,还望梦瑶小姐俯允。”

    秦梦瑶大方地道:“方兄但说无碍,不过我却不知自己能否办到?”

    方夜羽哈哈一笑道:“梦瑶小姐必能办到!家师庞斑希望今夜三更时分,在离此东面三里的柳林和梦瑶小姐一见。”

    秦梦瑶心中叹了一口气,方夜羽确是针对自己的弱点,设下了她不能不踏进去,不是陷阱的陷阱;因为只以庞斑和言静庵的微妙关系,她去见庞斑是绝对没有危险的,但危险的是韩柏,因为她本打好了算盘,要不惜一切在这十天之内,保证韩柏丝毫无损,但要见庞斑今晚便不能不离开韩柏。而这约会她是不能不赴的,因为她想亲口问庞斑,为何竟狠得下心肠,离开了言静庵?在世情里,对她来说,与言静庵那种更甚于骨肉的师徒之情的难关是最难闯过的。

    秦梦瑶轻摇螓首,眼中抹过一丝使人心醉的神色,叹了一口气道:“这本是个最易答的问题,眼前却变成最难答,方公子我可否不答。”

    方夜羽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爱怜地道:“梦瑶小姐早答了我的问题,在下就此告退。”话刚完便越墙而去。柳摇枝和花解语也同时消失不见。

    花解语的笑声远远传来道:“韩柏小弟,很快我们便会再见了!”

    剑僧闻言起身,顺手将信纳入僧袍里,古井不波地道:“既然文件不见了,小僧自会往别处追查,风兄的朋友声言要杀敝派后辈何旗扬,敝派自不能袖手不理,万望风兄不要插手其中。”

    风行烈道:“既是风某的朋友,在下可以不理吗!”斩钉截铁,绝无半分转圜的味道。

    剑僧眼中闪过精芒,但转瞬恢复一贯的孤冷,淡淡道:“我们曾得到来自净念禅宗的讯息,经最高长老会的商讨后,已决定不惜一切保你之命,以牵制庞斑,所以若风兄决定插手此事,敝派唯有放过令友,但却不是因怕了他。”转身便去,到了铺外的阳光里,裹着高瘦身材的白色僧袍有若透明的白,闪烁生辉,予人一种干净纯美的感觉,确具方外之人的姿态。不舍又回过头来,向风行烈道:“风兄是小僧真心想结交的几个人之一,有缘再见了!”没进铺外长街的人潮里去。

    谷倩莲接口轻轻道:“另外两个他也想结识的人,必是庞斑和浪翻云。”

    风行烈啜了一口早冷了的茶,悠然道:“可猜得是谁偷了谷姑娘的东西?”

    谷倩莲霍地站起,大怒道:“必是那杀千刀,死了只有人笑、没有人怜的老混蛋死狐狸鬼独行乞范良极!”说到‘乞’字,她特别加重了语气。

    风行烈目瞪口呆,想不到一直扮演楚楚可怜的小姑娘骂起人来会这么凶的。谷倩莲忽又“噗哧”笑出来,哪还有半点恼怒怨恨。

    洞庭湖,怒蛟岛,日没。浪翻云孤立于岸旁一块巨石之上。他别过凌战天后,来到这岛后的无人沙滩,一站便站了三个时辰,直到太阳落到湖水之下,怒蛟岛亮起了点点灯火,他才想到离开这宁静的角落。他又走回观远楼所处的大街上,路上遇到的人虽无不兴奋地偷看他,却没有人敢停下来指点,更没有人敢走上去和他说话,因为帮主上官鹰曾亲下严令,禁止任何人打扰他的安闲宁逸。浪翻云来到一条横巷,犹豫片晌,终于步入巷内,不一会抵达小巷尽头处,挂着“清溪流泉”牌匾的小酒铺已关上了门,漆黑一片。他见到酒铺关了门,摇头苦笑。掉头便往巷口走去,才两步光景,一个婀娜亭亭的布衣女子,拖着个小女孩,朝他走来。浪翻云心道:怎会这么巧。

    小女孩挣脱了母亲的手,跳上前来,瞪大一双小精灵般的黑眼珠,不能相信地轻呼道:“原来是你浪首座,雯雯和娘刚刚去找你呢!”

    浪翻云一愕道:“找我?”不期然望向那美丽的新寡文君。

    像早知他会望过来般,左诗垂下了头,秀美的俏脸却无从掩饰地飞起两朵红云,正是酒不醉人人自醉,低声委婉地解释道:“另一罐酒刚好够火候,所以我拿了壶去观远楼,想请方二叔转给首座,不知首座早走了。”

    小雯雯一手插腰,老气横秋地道:“方爷子说那壶酒会留给你下次去时喝呢。”跟着压低声音道:“那并不是清溪流泉,而是公公亲酿的十二罐酒仅余之一,何止够火候,从没有人舍得喝掉它们呢。”

    浪翻云一听酒虫大动,精神一振道:“我立即去问方二叔要酒,否则迟恐生变。”一踏步,越过雯雯,来到垂着头的左诗身前,微笑道:“天下间或者只有两个人有资格去品尝欣赏左公的酒,一个是我,另一个就是过世了的老帮主,左姑娘你赠我以酒,保准左公在天之灵正在捻须长笑!”到这后一句句尾,人早消失在巷外。

    左诗露出思索的神情,忽地“噗哧”一笑,像在感叹,又像在欣赏回味浪翻云的酒鬼行径和说话。小雯雯走上来,拉起左诗的手道:“娘!自爹到了永远也回不了来的地方后,你还是第一次笑呢。”

    一辆华丽的马车,由黑白二仆策驶,来到黄州府首屈一指的青楼“小花溪”门前,大院立即中门大开,两列大汉分立两旁,摆出隆重欢迎的派势,看着八驹拖行的马车,进入林木婆娑的院落里。“小花溪”并非此地最大的妓院,街口外的“尽欢楼”便比它大上少许,但“小花溪”却拥有附近七省色艺称冠、卖艺不卖身的青楼才女怜秀秀。

    马车停了下来。一名中年大汉排众而出,趋前拉开车门,然后退后三步,躬身呼道:“察知勤谨代表小花溪全体和怜秀秀恭迎魔师大驾。”

    察知勤乃小花溪的后台大老板,在这一带有头有脸,更是一个帮会的龙头老大,在黑白二道里非常吃得开,否则也不能在这三年来,保得住怜秀秀清白之身,但亦得罪了很多人,最近更因此事与一个连他也惹不起的人反目,使他极为心烦。可是今天庞斑前来,假若一切妥当,事后只要放消息出去,使人知道庞斑曾到小花溪一游,保证自此以后,没有人敢动他和小花溪半根毫毛,谁不怕会惹得庞斑不高兴?

    眼前一花,一个雄伟如山、衣服华丽的男子,卓立车旁。庞斑双目如电,扫过察知勤和他一众最得力的手下,微微一笑。察知勤双脚一软,跪了下来,眼角看处才发觉自己平时横行市井,向以强横豪勇见称的一众手下,早跪满身后,不敢抬起头来。

    庞斑环目四顾,赞叹道:“如此温柔之乡,小中见大,大中见小,芥子纳须弥,当非出自察兄的主意,未知是何人构思设计?”

    察知勤想不到庞斑一上来便以此发言,而且明白地表示看不起他的“主意”,却丝毫不感屈辱或不高兴,嗫嚅道:“魔师明察秋毫,小花溪乃根据秀秀小姐意思而建。”

    庞斑有礼地道:“察兄和各位弟兄请起!”接着往最高的三楼一揖道:“秀秀小姐不愧青楼第一才女,请受庞斑一礼。只不知正门牌匾上‘小花溪’三字,是否也是小姐手书?”

    “叮叮咚咚!”开始几下筝音有如万马奔驰,千军厮杀,战意腾腾,但接着筝音转柔,便若毕生离家的战士,心疲力尽地想起万里之外家中的娇妻爱儿,和温软香洁的床铺。筝音悠然而止,突又爆起几个清音,使人净心去虑。庞斑眼中闪过惊异的神色。

    一个低沉却悦耳至极的女音,从三楼敞开的厢房传下来道:“贵客既至,为何不移驾上来,见见秀秀?”

    庞斑一声长笑,频道:“有意思!有意思!”大步往主楼走去。

    察知勤想抢前引路,人影再闪,黑白二仆已拦在前面,其中一人冷冷道:“察先生不用客气,敝主一人上去便可以了。”

    庞斑步上三楼,两名小丫嬛待在门旁,一见他上来,垂下眼光,诚惶诚恐地把门拉开,让他直进无阻。门在他身后轻轻掩上。

    一位白衣丽人,俏立近窗的筝旁,躬身道:“怜秀秀恭迎庞先生法驾!”庞斑锐如鹰隼的双目电射在怜秀秀亭亭玉立的纤美娇躯上,讶然道:“色艺本来难以两全,想不到小姐既有卓绝天下的筝技,又兼具艳盖凡俗的天生丽质,庞斑幸何如之,得听仙乐,得睹芳颜。”

    怜秀秀见惯男性为她迷醉颠倒的神色,听惯了恭维她色艺的话,但却从没有人比庞斑说得更直接更动人,微微一笑,露出两个小酒窝,拉开了近窗的一张椅子,道:“庞先生请坐,让秀秀敬你一杯酒。”

    庞斑悠然坐下,拿起酒杯,接着怜秀秀纤纤玉手提着酒壶斟下来的烈酒。四十年来,他还是第一次拿起酒杯来。自从击杀了当时白道第一高手绝戒和尚后,他从来酒不沾唇,那是与厉若海决战前,最使他“感动”的一次决斗。现在有了厉若海,好一把丈二红枪!

    秀秀的声音传入耳内道:“酒冷了!”

    庞斑举杯一饮而尽,清白得若透明的面容扫过一抹艳红,瞬又消去,微笑向陪坐侧旁的怜秀秀道:“小姐气质清雅,不类漂泊尘世之人,何以却与庞斑有缘于此时此地?”

    怜秀秀俏目掠过一阵迷雾,道:“人生谁不是无根的飘萍,偶聚便散。”

    庞斑忽地神情微动道:“是否干兄来了!”

    “庞兄果是位好主人!”语音自远处传来,倏忽已至楼内,跟着一位身穿灰布衣,但却有着说不出潇洒的高瘦英俊男子,悠然步入。正是黑榜叱多时的干罗山城城主“毒手”干罗。

    庞斑两目神光电射,和干罗目光交锁,大笑道:“干兄你好!四十年前我便听到你的大名,今日终于见到,好!”

    干罗目光一点不让庞斑,抱拳道:“小弟此生最想见也是最不想见的两个人,庞兄正是其中之一。”

    怜秀秀望向这个客人,心中暗奇,哪有人一上来便表示自己不喜欢见对方,同时又隐隐感到干罗对庞斑是出自真心的推崇。

    庞斑站了起来,大方让手道:“干兄请坐。”望向怜秀秀道:“秀秀小姐请为我斟满干兄的酒杯,使庞某能先敬干兄一杯。”他的话充满令人甘心顺服的魅力,怜秀秀立即为刚坐下的干罗斟酒。

    庞斑望向窗外,高墙外车马人声传来,小花溪所有厢房均灯火通明,笙歌处处,确叫人不知人间何世。举杯向干罗道:“干兄!我敬你一杯!”

    对坐的干罗拿起酒杯,道:“二十五年前,小弟曾独赴魔师宫,至山脚下苦思三日三夜后,想起一旦败北,所有名利权位美女均烟消云散,便废然而返,自此后武技再没有寸进。这一杯为终可见到庞兄而干。”一饮而尽。

    庞斑淡淡道:“现在名利权位美女,于干兄来说究是何物?”

    干罗摇头苦笑道:“都不外是粪土!我蠢了足足六十多年,庞兄切勿笑我。”

    怜秀秀再望向干罗,这人乃一代黑道大豪,武林中有数的高手,想不到说话如此真诚,毫不掩饰,心中不由敬服。她的目光回到庞斑身上,这个不可一世,气势盖过了她以前遇过任何男人的人物,一言一笑,举手投足,莫不优美好看,没有半点可供批评的瑕疵。

    庞斑淡然道:“我已很久没有觉得和别人交往是一种乐趣,但今夜先有怜秀秀的筝,现更有干罗的话,人生至此,夫复何求。若干兄不反对,我想请干兄听秀秀小姐弹奏一曲,而今夜亦只此一曲,作为陪酒的盛筵。”

    干罗望向怜秀秀,微微一笑,眼中射出感激期待的神色。怜秀秀心头一震,想不到干罗竟能借一瞥间透露出如此浓烈的情绪,讯号又是如此清晰,不由垂下目光,道:“秀秀奏琴之前,可否各问两位一个问题?”庞斑和干罗大感兴趣,齐齐点头。

    怜秀秀娇羞一笑,道:“刚才干先生说有两个人,是最想见但也是最不想见,一位是庞先生,只不知另一位是谁?”

    干罗哑然失笑道:“我还道名动大江南北的第一才女,有什么问题要问我。另一个人便是‘覆雨剑’浪翻云,这人小姐不会未曾听过吧!”

    像怜秀秀如此当红的名妓,每晚都接触江湖大豪、富商权贵,耳目之灵,真是难有他人可及。当下怜秀秀点头道:“天下无双的剑,深情似海的人,秀秀不但听过,印象还深刻无比。”

    庞斑微微一笑道:“现在轮到我的问题了,希望不是过于难答,阻了时间,我对小姐今夜此曲,确有点迫不及待。”

    怜秀秀娇躯轻颤,垂下了头,以衣袖轻拭眼角,再盈盈仰起美丽的俏脸,明眸闪出动人心魄的感激之色,轻轻道:“能得庞先生厚爱,秀秀用在练筝的心力,已一点没有白费,秀秀可否撇过那问题不问,立即将曲奉上?”

    庞斑俊伟得有如石雕的面容闪过一抹痛苦的神色,柔声道:“我已知你要问什么问题,所以你早问了,而我亦在心中答了。”

    干罗忽然发觉自己有点“情不自禁”地欣赏庞斑,若和浪翻云相较,两人都有种无与伦比的吸引力。但庞斑的魅力却带点邪恶的味道,最主要是庞斑冷酷的面容,使人感到他是铁石心肠、冷酷无情的人。但现在干罗却如大梦初醒般发觉庞斑竟也是个感情丰富的人,而且是那样地毫不掩饰。他甚至有些喜欢眼前可怕的大敌。

    怜秀秀离座而起,走到筝前坐下,望向窗外远处繁星点点的夜空,心中闪过一丝愁意,这时她已知自己毕生里,休想忘掉庞斑刚才显示出内心痛苦那一刹间的神色。

    干罗抗议道:“庞兄和秀秀小姐心有灵犀一点通,小弟可没有这种本领,我不但想知道那问题,更想知道答案。”

    庞斑开颜大笑道:“痛快痛快,干兄直截了当,秀秀小姐不如你就问一次,而庞某答一次,以做主菜前的小点,招待干兄。”

    怜秀秀听到“心有灵犀一点通”时,心中无由一阵欢喜,偷看了庞斑一眼,后者似对这句话完全不觉,又不由一阵自怜,幽幽道:“我只想问庞先生,名利权位美女对他又是什么东西?不过或者我已知道了答案,这世上再没有任何事物真正挂在庞先生心上。”

    庞斑沉默下来,过了好一会深深吸了一口气,正容道:“六十年前庞某弃戟不用,功力突飞猛进,心灵修养突破了先师魔宗蒙赤行止于至极的境界,进军无上魔道,正欲抢入天人之域,那时便以为自己已看破成败生死,岂知当我见到言静庵时,才知道自己有一关还未得破。”眼光移向干罗道:“那就是情关!”

    干罗眼中射出寒光,与庞斑透视性的目光正面交锋,冷冷道:“小弟闯关之法,便是得到她们的身心后,再无情抛弃,如此何有情关可言?”

    在旁的秀秀叹了一口气道:“若这话出于别人之口,我一定大为反感,但干先生说出来却别具一股理所当然之势,令人难生恶感。秀秀想到即使明知他日会被干先生无情抛弃,我们这些女子都仍要禁不住奉上身心。”

    干罗一愕道:“果然不愧青楼第一奇女子,小弟未听筝便先倾倒了。”

    庞斑长长一叹道:“干兄是否比我幸运,因为你还未见过言静庵!”

    干罗眼中掠过落寞的神色道:“那亦是我的不幸,天地阴阳相对,还有什么能比生和死、男和女更强大的力量?我多么羡慕庞兄能一尝情关的滋味。”心中闪起一幅幅为他心碎的女子图像。

    怜秀秀轻柔地提起纤长白皙的玉手,按在筝弦上。

    在二楼另一端的厢房里,坐了五位相貌堂堂的男子,其中一人赫然是被“阴风”楞严派往邀请封寒出山的西宁派高手简正明,每人身边都陪着一位年轻的妓女。各人都有些神态木然。气氛非常僵硬。

    坐在主家席脸孔瘦长的男子冷冷道:“你们先出去。”

    五名妓女齐齐愕然,低头走了出去,她们刚走,小花溪的大老板察知勤昂然步入,抱拳道:“各位请赏小弟一个薄脸,秀秀小姐今晚确是无法分身。”

    脸孔瘦长的男子冷哼一声,表示出心中的不满,冷然指着坐于右侧一位五十多岁,面相威严、中等身材的男子道:“陈令方兄来自武昌,乃当今朝廷元老,近更接得皇上圣旨,这几日便要上京任新职,故今天特来此处,希望能与怜秀秀见上一面。”

    察知勤面容不动,礼貌地和陈令方客套两句。若是范良极在此,必会大为焦急,因为陈令方此次回京做官,极可能会将宠妾朝霞带走。脸孔瘦长男子不悦之意更浓,一口气介绍道:“夏侯良兄乃陕北‘卧龙派’新一代出色高手,洪仁达兄‘双杆悍将’之名,载誉苏杭,都是慕怜秀秀之名,故央小弟安排今夜一见怜秀秀,察兄你说这个脸我是否丢得起?而且今日之约,我沙千里是于七日前和贵楼订下了的。”

    身材矮横扎实的洪仁达傲然不动。只有那生得颇有几分文秀之气的夏侯良礼貌地点了点头,但眼中也射出不悦的神色。

    换了平时,纵然以察知勤的身份地位,也会感到惧意,因为沙千里乃西宁派四大高手之一,而西宁派乃当今武林里最受朝廷恩宠的派系,近日就是为了应付沙千里对怜秀秀的野心,使他伤足脑筋。他的眼光来到简正明身上,道:“这位是……”

    简正明微微一笑道:“本人西宁‘游子伞’简正明,请察兄赏个薄脸,一偿本人心愿。”

    察知勤心中微震,这五人无不是身份显赫之人,平时真是一个也得罪不起,但今夜却是例外,微微一笑道:“过了今夜,小弟必负荆请罪,届时说出秀秀失约的原因,各位必会见谅。”

    陈令方道:“如此说来,秀秀小姐并非忽患急恙,以致不能前来一见,未知察兄将三楼封闭,是招呼何方神圣?”察知勤脸上现出为难的神色。

    夏侯良微愠道:“若察兄连此事也吝于相告,我夏侯良会怪察兄不够朋友。”这两句话语气极重,一个不好,势是翻脸成仇之局。

    “叮叮咚咚!”筝声悠悠地从三楼传下来,筝音由细不可闻,忽地爆响,充盈夜空,刹那间已没有人能辨清楚筝音由哪里传来。众人不由自主被筝音吸引了过去。倏忽间小花溪楼里楼外,所有人声乐声全部消失,只剩下叮咚的清音。“咚叮叮咚咚……”一串筝音若流水之不断,节奏渐急渐繁,忽快忽慢,但每一个音的定位都那么准确,每一个音都有意犹未尽的余韵,叫人全心全意去期待、去品尝。“咚!”筝音忽断,筝音再响,众人脑中升起惊涛裂岸、浪起百丈的情景,潮水来了又去,去了又来,人事却不断迁变,天地亦不断变色。一股浓烈得化不开的筝情,以无与伦比的魔力由筝音传达开来,震撼着每一个人的心神,凑着众人的心境随缘变化。

    纤长皙白的手像一对美丽的白蝴蝶般在筝弦上飘舞,一阵阵强可裂人胸臆,柔则能化铁石心为绕指柔的筝音,在小花溪上的夜空激荡着。怜秀秀美目凄迷,全情投入,天地像忽而净化起来,只剩下音乐的世界。怜秀秀想起庞斑为言静庵动情,对自己却无动于衷,心中掠过一阵凄伤,筝音忽转,宛如天悲地泣,缠绕纠结,一时间天上的星星也似失去了颜色光亮。

    干罗闭上眼睛,不知想着什么东西?或是已全受筝音迷醉征服?

    庞斑静听筝音,眼中神色渐转温柔,一幅图画在脑海浮现。在慈航静斋的正门外,言静庵纤弱秀长的娇躯,在雪白的丝服包裹里,迎风立于崖边,秀发轻拂,自由写意。那是二十三年前一个秋日的黄昏。

    言静庵回过头来,微微一笑道:“生生死死,人类为的究竟是什么?”

    庞斑哑然失笑道:“静庵乃玄门高人,终日探求生死之道,这问题该我问你才对!”

    岂知风华绝代的言静庵有点俏皮地道:“你看不到我留着的一头长发吗?宗教规矩均是死的,怎适合我们这些试图坚强活着的人?”

    庞斑精神一振,大笑道:“我还以为静庵是带发修行,原来竟是追求精神自由的宗教叛徒,刚才我还在嘀咕若对你说及男女之事,会否不敬,现在当然没有了这心障!”

    言静庵淡淡道:“你是男,我是女,何事非男女之事?”

    庞斑再次哑然失笑,接着目光凝往气象万千的落日,叹道:“宇宙之内究竟有何物比得上天地的妙手?”

    言静庵平静答道:“一颗不滞于物、无碍于情的心,不拘于善,也不拘于恶。”

    庞斑眼中爆出慑人的精芒,望进言静庵深如渊海的美眸里,温柔地道:“人生在世,无论有何经历,说到底都是一种心的感受,悲欢哀乐都只是不同的感觉,要有颗不拘不束的心,谈何容易?”

    言静庵微微一笑道:“只要你能忠心追随天地的节奏,你便成为了天地的一部分,也变成了天地的妙手,否则只是天地的叛徒,背叛了世上最美妙的东西。”

    庞斑愕然道:“十天来静庵还是首次说话中隐含责怪之意,是否起了逐客之念?”

    言静庵清丽的面容平静无波,柔声道:“庞兄此次北来静斋,是想击败言静庵,为何直至此刻,仍一招未发?”

    庞斑嘴角牵出一丝苦涩的笑容,缓步来到言静庵身旁,负手和她并肩而立,十天来,他们两人还是首次如此亲热地站在一起。

    他轻轻道:“静庵,你的心跳加速了!”

    言静庵微笑道:“彼此彼此!”

    庞斑摇头苦笑。

    言静庵幽幽叹了一口气道:“但我却知道自己输了,你是故意不发一招,我却是蓄意想出招,但直至这与你贴肩而站的一刻,我仍全无出手之机。”

    庞斑一震道:“静庵可知如此认败的后果?”

    言静庵恢复平静,淡淡道:“愿赌服输,自然是无论你提出任何要求,我也答应!”

    庞斑一呆道:“静庵你终于出招了,还是如此难抵挡的一招。”

    一阵夜风吹来,吹得两人衣袂飘飞,有若神仙中人。点点星辰,在逐渐漆黑的广阔夜空姗姗而至。两人默立不语,但肩膀的接触,却使他们以更紧密的形式交流着。

    当一颗流星在天空画过一道弯弯的光弧时,庞斑忽道:“这一招庞某挡不了,所以输的是我才对!静庵你说出要求吧!假若你要我陪你一生一世,我便陪你一生一世。”

    言静庵在眼角逸出一滴热泪,凄然道:“庞斑你是否无情之人?是否堂堂男子汉大丈夫?将这样一个问题塞回给我。”

    庞斑仰天长叹道:“静庵我实是迫不得已,十天前第一眼看见你时,便知情关难过,但若要渡此一关,进军天人之界,还得借助你之力。”

    言静庵眼中闪过无有极尽的痛苦,凄然道:“你明知我不会将你缚在身边,因为终有一天你会不满足和后悔,魔师庞斑所追求的东西,并不可以在尘世的男女爱恋中求得!你认败,不怕我做出这样的要求吗?”

    庞斑语气转冷,道:“你再不说出你的要求,我这便离你而去,找上净念禅宗的了尽禅主,试一试他的‘无念禅功’。”

    言静庵的面容恢复波平如镜,淡淡道:“庞斑你可否为静庵退隐江湖二十年,让饱受你荼毒的武林喘息上一会儿。”

    庞斑道:“好!但静庵则须助我闯过情关,至于如何帮忙,请给我三年时间,一想好,我会遣人送信告知。”

    “叮!”筝音悠然而止。庞斑从回忆的渊海冒上水面,骤然醒觉。四周一片寂静,仍似没有人能从怜秀秀的筝音中恢复过来。干罗首先鼓掌,如雷掌声立时响遍小花溪。

    沙千里雄壮的声音由二楼另一端传上来道:“秀秀筝技实是天下无双,令人每次听来都像第一次听到那样,只不知秀秀此刻款待的贵宾,可否给我西宁沙千里几分面子,放秀秀下来见见几位不惜千里而来,只为赏识秀秀一面的朋友?”

    庞斑和干罗两人相视一笑,怜秀秀吓了一跳,这沙千里人虽然讨厌至极,又喜恃势凌人,仍罪不至死,但如此向庞斑和干罗叫嚷,不是想找死,难道还有其他?

    庞斑像看破了怜秀秀的心事,向干罗微笑道:“干兄不如由你来应付此事!”

    干罗哑然失笑道:“但小弟也不是息事宁人的人,只怕会愈弄愈糟,破坏了秀秀小姐美好的心境。”两人如此为她着想,怜秀秀感激无限。

    另一个声音传上来道:“本人‘双杆悍将’洪仁达,这里除了沙兄之外,还有陈令方兄、夏侯良兄和简正明兄,朋友若不回答,我们便会当是不屑作答。”语气中已含有浓重的挑衅味儿。

    怜秀秀再是一惊,幸好庞斑和干罗两人都毫无愠色,干罗甚至向她装了个两眼一翻,给吓得半死的鬼脸,说不出的俏皮潇洒,使她心中又再一阵感动。这两个虽是天下人人惊惧的魔头,但她却知道对方不但不会伤害她,还完全是以平等的身份和她论交,把她视作红颜知己。

    干罗平和地道:“刚才说话的可是西宁老叟沙放天的儿子,沙公一掌之威可使巨柏枯毁,不知沙千里你功力比之沙公如何?”

    西宁派以三老最是有名,三老是“老叟”沙放天,派主“九指飘香”庄节,和出仕朝廷的“灭情手”叶素冬,而此刻在二楼的简正明虽是叶素冬的师弟,但年龄武功都差了一大截。沙千里则是沙放天次子,隐为西宁新一代的第一高手,与简正明和另两人,合称西宁四大高手,声名仅次于西宁三老,在八派中卓有名望,故而如此气焰逼人,可惜今天撞上的是连八派所有高手加起来,也不敢贸然招惹的庞斑和干罗。

    干罗一出声,整个小花溪立即静得落针可闻。沙千里的一个厢房固然愕然静下,其他所有客人也竖起耳朵,看看沙千里如何回答这么大口气的话,一时都忘了自己的事儿。

    沙千里的声音悠悠响起道:“不知阁下是何方高人,若是家父之友,千里愿请罪受责。”他终是名门之后,到了这种紧要关头,说话既具分寸,亦不失体面。

    干罗刚要说话,忽地心中一动,凭窗望往下面的庭院。几乎不分先后地,庞斑的目光也投往院内。

    墙头风声响起,一位健硕的青年跃入院内正中的空地上,扬声叫道:“怒蛟帮戚长征,求教简正明兄的西宁派绝学。”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几乎所有人都挤到对正院落那边的窗旁,观看这不速之客的突然光临。坐在二楼的“游子伞”简正明心中大奇,怒蛟帮为何消息竟灵通至此?这么快找上门来。不过这种公然搦战,避无可避,心想除非是浪翻云或凌战天亲来,否则难道我还怕了你不成?正要好好表演一番,顺势震慑楼上那口气大无可大的人。性格火爆的双杆悍将洪仁达已怒喝道:“何用简兄出手,让我洪仁达会会这等黑道强徒!”穿窗而出,还未脚踏实地,两支长四尺的精铁杆迎头往戚长征劈下。他打的也是同样心思,希望三招两式收拾了戚长征,以显慑人之威。

    怜秀秀凭窗而望,只见戚长征意态轩昂,身形健硕,貌相虽非俊俏,但却另具一种堂堂男子汉之坚毅气质,不由为他担心起来。庞斑定睛望着戚长征,眼中闪过奇怪的神色。干罗拿起酒杯,喝了一口酒,闭上眼睛,似在全神品尝着美酒,好一会才望向院里。

    双杆一先一后,劈脸而至,使人感到若右手的前一杆不中,左手后一杆的杀着将更为凌厉。刀光一闪,戚长征的刀破入双杆里,劈在后一杆的杆头上,发出了激荡小花溪的一声清响。刀中杆时,洪仁达如此悍横粗壮的身体也不由一颤,先到的一杆立时慢了半分,戚长征的刀柄收回来,硬撞在杆上。洪仁达先声夺人的两击,至此冰消瓦解。

    庞斑将目光由院落中拼搏的两人身上收回来,望向干罗道:“干兄可知道我今夜约你来此的原因?”

    干罗仍望着院落中两人,先漠然道:“若洪仁达能挡戚长征十刀,我愿跟他的老子姓,以后就叫洪罗。”接着自然而然地向庞斑微笑道:“宴无好宴,会无好会,庞兄请直言!”

    怜秀秀真不知要将注意力摆在窗外还是窗内,那边厢是刀来杆往,这边厢原本说得好好的,忽然辞锋交击,丝毫不让,凶险处犹胜外面那一对。

    “当!”洪仁达左手杆脱手掉地,刚挡了第九刀,风声急响,戚长征刀回背鞘,倏然后退。简正明和沙千里两人落在面无血色,持杆的手不住颤抖,已没有丝毫“悍将”味道的洪仁达身前,防止戚长征继续进击,这时夏侯良才飘落院中,道:“戚兄手中之刀,确是神乎其技,有没有兴趣和夏侯良玩上两招?”

    戚长征暗忖此人眼见洪仁达败得如此之惨,还敢下场挑战,必然有两下子,微微一笑道:“夏侯兄请!”

    一个低沉但悦耳的雄壮声音,由三楼传下来道:“下面孩儿们莫要吵闹争斗,都给我滚。”

    众人一齐发呆,三楼上一人比一人的口气大,究是何方神圣?

    戚长征大喝道:“何人出此狂言?”

    干罗的笑声响起道:“不知者不罪,只要是庞斑金口说出来的话,我干罗可保证那不是狂言。”

    众人一齐色变。已力尽筋疲的洪仁达双腿一软,坐倒地上。高踞三楼的竟是称雄天下的魔师和黑榜高手干罗,真是说出来也没有人信,就像个活生生的噩梦。沙千里等恍然大悟,难怪察知勤如此有恃无恐,霸去怜秀秀的竟是庞斑和干罗。

    戚长征一怔后再仰起头来道:“庞斑你可以杀死我,但却不能像狗般将我赶走!”

    干罗的声音再响起道:“戚小兄果是天生豪勇不畏死之士,可敢坦然回答干某一个问题。”

    戚长征心中暗奇,干罗语气虽冰冷,但其实却处处在维护自己,他当然不知道干罗是因着浪翻云的关系,对他戚长征爱屋及乌。

    戚长征恭然道:“前辈请说!”

    最不是味道的是沙千里等人,走既不是,不走更不是,一时僵在一旁。靠在窗旁看热闹的人,都乖乖回到座位里,大气也不敢喷出一口,怕引起上面两人的不悦。

    干罗道:“假设庞兄亲自出手,将你击败,你走还是不走?”

    戚长征断然道:“戚长征技不如人,自然不能厚颜硬赖不走。”

    干罗道:“好!那告诉干某,你是否可胜过魔师庞斑?”

    戚长征一呆道:“当然是有败无胜。”

    干罗暴叫一声,有若平地起了一个焦雷,震慑全场,喝道:“那你已败了,怎还厚颜留此?”

    戚长征是天生不畏死之士,但却绝非愚鲁硬撑之辈,至此心领神会,抱拳道:“多谢前辈点醒!”倒身飞退,消没高墙之后。

    简正明等哪还敢逞强,抱拳施礼后,悄悄离去。他们的退走就像瘟疫般传播着,不一会所有客人均匆匆离去,小花溪仍是灯火通明,但只剩下察知勤等和一众姑娘。怜秀秀盈盈离开古筝,为房内两位盖代高手添入新酒。

    庞斑道:“干兄!让庞斑再敬你一杯。”两人一饮而尽。

    庞斑眼中浮起寂寞的神色,淡淡道:“绝戒死了,赤尊信死了,厉若海死了,明年月满拦江之时,我和浪翻云其中一个也要死了,干兄又要离我而去,值得交往的人,零落如此,上天对我庞某人何其不公?”

    干罗微笑道:“庞兄何时知道我已决定不归附你?”

    庞斑道:“由你入房时脚步力量节奏显示出的自信,我便知道干罗毕竟是干罗,怎甘心于屈居人下,所以我才央秀秀斟酒,敬你一杯,以示我对你的尊重。”

    干罗长笑道:“干罗毕竟是干罗,庞斑毕竟是庞斑,痛快呀痛快!”

    怜秀秀喜悦地道:“连我这个局外人,也感到高手对垒那种痛快,让秀秀敬两位一杯。”美人恩重,两人举杯陪饮。

    庞斑手一扬,酒杯飞出窗外,直投进高墙外的黑暗里,平静地道:“此为我这辈子最后一杯酒。”再向怜秀秀温柔一笑道:“秀秀小姐怎会是局外之人?今晚我特别请得芳驾,又乘自己负伤之时,约见干兄,就是不想和干兄动手流血,致辜负了如此良宵。”

    怜秀秀感激低头,忽像是记起什么似的,抬头问道:“先生勿怪秀秀多言,刚才先生提及的人,是否都在先生手下落败身亡?若是如此,那就不是老天对你是否公平的问题,而是你自己一手所造成了。”

    干罗仰天长叹道:“小弟是过来之人,不如由我代答此问。”

    庞斑微笑道:“干兄,请!”

    干罗向怜秀秀道:“假设生命是个游戏,那一定是一局棋,只不过规则换了生老病死,悲欢离合。在这生命的棋局里,每个人都被配予某一身份,或攻或守,全受棋局控制,纵使要亲手杀死自己的父母妻儿,也无能拒绝。”指着庞斑道:“他是庞斑,我是干罗,你是怜秀秀,这就是命运。”

    怜秀秀道:“但秀秀若要脱离青楼,只要点头便可办到,若两位先生收手退隐,不是可破此棋局,又或另换新局?”

    庞斑奇道:“那秀秀小姐为何直至此刻,仍恋栈青楼不去?”

    怜秀秀露出一个苦涩的笑容,幽幽道:“我早猜到你会再问秀秀这个不想答的问题。”停了停,蒙上凄伤的俏目瞅了庞斑一眼,又垂下来道:“在哪里还不是一样吗?秀秀早习惯了在楼内醉生梦死的忘忧世界中过生活!”

    干罗击喝道:“就是如此。命运若要操纵人,必是由人的心开始,舍之再无他途。”

    庞斑截入冷然道:“谁能改变?”

    怜秀秀娇躯轻颤,修长优美的颈项像天鹅般垂下,轻轻道:“以两位先生超人的慧觉,难道不能破除心障,择善而从吗?”

    庞斑起身,负手遥观窗外灯火尽处上的夜空,闷哼道:“何谓善?何谓恶?朱元璋杀一个人,叫以正国法;庞斑杀一个人,人说暴虐凶残。成者为王,败者为寇。何谓正?何谓邪?得势者是正,失势者是邪。不外如是!不外如是!”

    怜秀秀低头不语,仔细玩味庞斑的话。

    庞斑深情地凝视着虚旷的夜空,向背后安坐椅上的干罗道:“要对付干兄的不是庞斑,而是敝徒夜羽。干兄请吧!恕庞某不送了。除非是你逼我,否则庞某绝不主动出手,就算这是对命运的一个小挑战。”

    干罗一听起身,向怜秀秀潇洒地施礼后,走到门前,正要步出,忽地停下奇道:“若没有庞兄,难道还有人能将干某留下?”

    庞斑道:“干兄切勿轻敌大意,夜羽手中掌握的实力,连我也感到不易应付。”

    干罗淡淡道:“因为他们都是这二十年你苦心栽培出来的,庞兄早出手了!”大笑而去。

    庞斑面容肃穆,默然不语,也没有回过头来。怜秀秀看着干罗的背影消失门外,想起了楼外的黑暗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