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未了之缘
庞斑悠闲地来到横匾写着“净心涤念,过不留痕”八字的方亭前,驻足静观。当日韩柏注意到的是“净念”两个字,庞斑却是微微一笑道:“过不留痕,谁不是过不留痕呢?纵能名垂千古,千古比起宇宙的无始无终,又算得哪码子的一回事?”哈哈一笑,继续深进。
他恩师蒙赤行与传鹰决战后,还活了三十多年,才坐化大都,亦正是当时蒙人在中原的首都。蒙赤行死后遗体坚硬如铁,毫无腐朽倾向。庞斑遵其遗命,以猛烈窑火把他焚烧了三日三夜,加热至能熔铜煮铁的高温,将他化作灰烬。然后他像朝圣般把蒙赤行的骨灰携至域外,在蒙赤行指定的十处名山之巅,撒下骨灰。那次旅程对庞斑的成长有无比深刻的意义。他遵从恩师的指示,赤足走了五年,完成蒙赤行对他最后的遗命,途中不言不语,睡的是荒山野漠。就是这五年的修炼,奠定他十年后登上天下第一高手宝座的基础。
与传鹰决战后,蒙赤行变化很大,他的注意力由武道转向人道,心神放在平凡中见真趣的生活里。当传鹰跃马仙去的惊人消息传入他耳内,他默然不动,在书斋内静思百天,被雷电灼黑了的肌肤再转回以前的白皙无瑕。自此后,他不但尽传庞斑魔门秘技,还教他如何去体验生活和生命,指导他看书认字。这人人惊惧的不世高手,对庞斑来说却是最慈和可亲的人。
死前百日,蒙赤行向他准确预测自己的死期和形式,自该日起,他进入无比欢娱恬静的心境里,比任何时间更闲适舒畅。撒手前,向庞斑训诲道:“魔道之别,前者初易后难,后者始难后易,斑儿应谨记,生老病死、爱恨情仇、时间流逝,莫非感官共创之幻象,执空为实,始终一无所有。”接着伸手按着他的肩头,深深看入他眼中道:“为师的成就,早旷古烁今,独步魔门,将来唯一有希望超越本人者,非斑儿莫属。不过人力有时而穷,将来假若有一天斑儿觉得前路已尽,应抛开一切,进修魔门近数百年来无人敢试的种魔大法,置之死地而后生。唉!蒙某有幸,得遇传鹰这绝代无双的对手,长街一战,今日之成,实该日之果。”言罢含笑入灭。当年之语,如犹在耳,庞斑之所以善待楞严,实有感于蒙赤行待己之德。
魔功大成,庞斑纵横天下,想遇一相埒之敌手而不可得,直至遇上言静庵的情关,方感去路已尽,遂遵蒙赤行之嘱,抛开一切,把精神全投入道心种魔大法的修炼里。那是他一生中最黑暗和充满负面情绪的日子。当他因一着之差,大法难竟全功,心中充塞不满和对肉欲的追求与嫉恨的情绪,忽然来了个浪翻云,以人为鉴,顿使他有若立地成佛,彻底脱离了种魔大法黑暗邪恶的一面,由魔界踏入道境,达至大法的至境。由那时开始,他再不是以前的庞斑。四周忽地逐渐明亮起来,明月破云而出,在虚黑的夜空展露出无与伦比的仙姿玉容,照亮了他的路途。
浪翻云这时潜回怜秀秀的房里。怜秀秀醒转过来,拥被坐起,惊喜道:“翻云!”
浪翻云取出酒壶灌了三大口清溪流泉,坐入椅内,舒适地挨在椅背道:“水月大宗不愧东瀛第一高手,我要借秀秀闺房静坐一会才行。”
怜秀秀失色道:“翻云不是受了伤吧?”
浪翻云笑道:“他仍没有伤浪某人的资格,但却费了我不少气力。”
怜秀秀松了一口气,道:“那不如到秀秀的被窝睡一觉?”
浪翻云像回到当年与纪惜惜夜半无人私语时的光阴,心头流过一阵暖意,含笑道:“让我先哄秀秀睡好,才打坐入静吧!”心中暗叹,深惜已错过了杀死单玉如的最佳良机,现在她知道行藏败露,定会改变策略,立即对付朱元璋。单玉如真是厉害,在那种劣势下仍有脱身的方法。
单玉如一手扯掉韩柏的头罩,欣然笑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韩公子怎也想不到会落在本教主手上吧!”
韩柏仰躺床上,手足均被来自单玉如身上的特制衣带捆个结实,粽子般不能动弹。这是一间女性的闺房,虽说在皇宫之内,但单玉如既放心把他带来,自不虞会被人找到。其实连单玉如也不知道,他的魔种根本不受任何外力约束,以单玉如惊人的功力,亦只能使他身体麻痹了片刻。问题在于他刚挨了直破天那记凌厉的矛风,一时真气与经脉仍未流转畅顺,亦没有自信可震断身上不知用什么材料织成的捆缚,故不敢发难。而且以单玉如的身手,只要他略有异动,会立生感应,故他未到最后关头,绝不敢冒险尝试,苦笑道:“为何你不一掌劈死我,岂非一了百了,难道教主看上韩某,想先尝点滋味甜头吗?”
单玉如一阵娇笑,媚态横生,真可迷死所有男人。旋即掩嘴白他一眼道:“你莫要胡思乱想,乖乖答本教主几个问题,人家会给你一个痛快。否则废去你的武功,再把你阉了,才脱光衣服把你放在金陵最大的市集,看你还怎生做人?”
韩柏见她巧笑倩兮说出这么狠辣残忍的话,又确是句句命中自己要害,道:“教主问吧!本人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单玉如愕然道:“你一点都不害怕吗!”无论她说的话含意如何,可她总是那样柔情蜜意、款款情深的模样,每个表情都是那么楚楚动人、风姿绰约,使人感到纵使被她杀死,那死法也会是醉人甜美。
韩柏恼道:“怕有什么用?快问吧!本公子没有时间和教主闲聊。”
单玉如既好气又好笑,不过想起夜长梦多,哪还有心情和他计较,柔声道:“浪翻云为何会知道本教主隐身坤宁宫内?”
刹那间韩柏明白过来,同时知道自己现在的答话非常重要,因为单玉如仍未知道,允炆和恭夫人的秘密已被识破,现在只因浪翻云找上门来而生出怀疑之心。他的魔种倏地提升至最巅峰的状态,想也不想道:“你问我,我去问谁呢?不过听说庞斑今晚要去对付鹰缘活佛,他自有来皇宫的理由。”
单玉如一震道:“鹰缘活佛?”
韩柏皱眉道:“怎么啦?竟不晓得活佛在太监村吗?”
单玉如沉吟起来,忽地举起右手,按在韩柏心窝处,微笑道:“只要本教主掌劲吐出,保证十个韩柏都要立毙当场,韩公子信是不信呢?”
韩柏心中叫苦,应道:“当然相信!”
单玉如轻轻道:“本教主问一句,公子只需答是或否,若有丝毫犹豫,又或本教主认为你在说谎,今世你再不用见你的什么秦梦瑶、月儿、霜儿。”
韩柏喜道:“快问吧!我定会不给你真答复,那就可痛快地死掉。”
单玉如为之气结,亦暗骂自己糊涂,因为对韩柏来说,他如今最佳的结局莫如痛快死掉。可是她却没有把手掌收回来,淡淡一笑道:“好!走着瞧吧!”秀眸厉芒一闪道:“朱元璋知不知道我在宫内?”
韩柏含笑望着她,果似视死如归,坚持到底。单玉如“噗哧”一笑道:“早知韩公子会充硬汉子的了。”纤手轻按,一股真劲送入韩柏心脉处,再千川百流开支散叶般往韩柏全身经脉冲去。韩柏全身剧震,整个人蜷曲起来,连隐藏起穴道已解一事都忘了。原来劲气到处,有如毒蚁咬噬,又痒又痛,那种难以形容钻心啮肺,蚀入骨髓的难过和痛苦,铁打的人都经受不起。
单玉如花支乱颤般笑起来道:“难怪你有恃无恐,原来竟能自行冲开本教主的点穴手法,唉!真是可惜,给人家一下子就试出来了。”
“啪!”的一声,装载着假九龙掩月杯的布袋,由他怀里掉出来,落在床上。单玉如微一错愕,伸手一摸,脸色微变道:“这是什么?”
此时韩柏又另有一番感受,一阵蚀心椎骨的酸痒剧痛后,小腹一热,单玉如的真气竟全给他似佛祖收妖般吸到丹田气海穴处,不但再不能作恶,反治好了直破天刚造成的真气激荡。可见魔种确有能克制任何魔门功法的特性。他当然仍扮作痛苦万分的样子,哑声呻吟道:“你能否先解去我的痛苦?”
单玉如皱眉道:“你若令本教主满意,本教主自然会解开毒刑。”不待韩柏说话,早伸手取出假杯。不知什么原因,单玉微一愕然,失声道:“这东西怎会到了你身上?”
韩柏偷眼一瞥,心中大奇,为何以她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从容镇定,竟会为一只杯子而动容变色?同时又知道她以为自己正痛苦不堪,所以没有隐藏内心的感觉,遂故意多惨叫两声,使她更不怀疑自己看破她的心事。
单玉如掌如雨下,连拍他数处大穴。韩柏暗叫来得好,暗暗把她的掌力吸收。他装作全身乏力地软瘫床上,单玉如毫不怀疑,因为她的手法乃魔教八大毒刑之一,非常霸道,受刑者亏损极大,永远不能真正复原过来。她也是过于自信,否则只要细心检查韩柏体内气脉运行的情况,当可知这小子没有半点内伤。冷冷道:“快说出来吧!”
韩柏心中一动道:“当然是偷来的,不过我只是负责接赃,偷的人是范良极,把这鬼杯塞给我后,他又去偷别的东西了。害得我被人追得差点没命,唉!不过最终也是没有命了。”
单玉如脸上古怪的神色一闪即逝,叹了一口气,忽然一指点在韩柏的眉心穴上。韩柏暗叫来得好,运起挨打神功,在体内不动声息地化解和吸收了她的指劲,同时运起魔功,假装出昏迷的神态。单玉如轻飘飘地拍了他七掌,当然都给他一一在体内化解。这七掌阴寒伤损,目的全在破他体内奇经八脉,此女确是毒似蛇蝎,毫不留情。
单玉如冷笑道:“不知算你这小子走运还是倒霉,捡回一条小命,却要终生做个废人和疯子。”
韩柏只望她不断自言自语,好能多说出些秘密,可惜事与愿违,单玉如把假杯装回布袋里,塞入他怀内,再一把提起他,穿窗而去。
庞斑像个远方来的观光客,借着点月色,欣赏沿途柳暗花明的园林景色,又不时回首眺望皇城壮丽的夜景和灯饰。不知是否受到蒙赤行的影响,庞斑自幼开始便从不追求世俗中人人征逐的女色、财富和权势。对他来说,生命的意义就是去勘破生命的存在和天地的秘密。他并不相信可假借他人而得,一切只能依靠自己的努力,别人只可作为起步的少许启示。所以庞斑从不崇拜任何先圣贤人,包括蒙赤行在内,有的只是欣赏。崇拜是盲目的,欣赏却发自理性的思维,这使他不拘于前人的任何规范,在每一方面均能另出机杼,开创出一个新的局面,令他全面超越了魔宗蒙赤行,独步于古往今来任何魔门宗师之上,修成道心种魔大法,成为无可争议的魔门第一高手。
现在他终于要和传鹰的儿子见面了。只恨不能和传鹰生于同一个时代,否则庞斑愿作任何牺牲,只求能有此一对手。幸好还有个鹰缘,一个甚至比其父传鹰更高深莫测的人,究竟他的“修为”深湛到什么地步呢?只看红日法王一直心怯不敢去碰他,便知鹰缘的厉害实不下于传鹰,只是以另一个形式发挥罢了!不规则中自见规律的简陋村屋,罗列眼前。庞斑眼中射出智深如汪洋大海的神光,冷然看着眼前一切,感受到物像背后所蕴的深刻意义,心灵同时进至无人无我,与天心结合为一体的境界。对庞斑来说,外在的世界只是幻象,只有内心的世界真实动人,外在的世界只是因内在世界而存在。没有这个“我”,怎还有什么“他”?就在这刹那间,鹰缘的心和他紧锁在一起。决战展开。
风行烈肩托红枪,策马穿街过巷,朝钟山南麓独龙阜玩珠峰下的陵地驰去,神情平静。这晚秦淮河刚好水满,虽是天气严寒,但画船箫鼓,仍是绵绵不绝。沿街青楼酒馆,挂上明角灯笼,一条街上有好几千盏,照耀得如同白日。夜色深沉,天上明月,在灯火映照中黯然失色。不知何处传来若断若续的箫音,凄清委婉,动人心魂。与街上行人相比,风行烈像活在另一世界的人,面对的是生和死的奋战。
转出了秦淮大街,前方有一关卡,站着数十个军装兵弁和穿着锦衣的厂卫,截查往来行人,见到风行烈马饰印记,知道是鬼王府的人,问了两句后,立即放行,又为他的坐骑挂上标志,免他再受盘查。风行烈再往前走,忽地哭喊声传来,只见一群如狼似虎的禁卫军,押着一群手足均系着铁链,足有百多人的男女老幼走过,愁云惨雾,叫人心生感慨。风行烈心头激荡,生出无比的厌憎,只想立即远离此地,不忍目睹朱元璋为诛除蓝玉和胡惟庸余党而展开的大搜捕及灭族行动。人间惨事,莫过于此!他不知若非朱元璋曾答应韩柏,被牵连的人还远不止此。
风行烈自知无力改变眼前发生的事,收摄心神,通过严密的城防,出城去了。他沿着林荫古道,缓缓而行。这次年怜丹予他放手决战的机会,实在存有捡便宜的侥幸心,因为以风行烈的功力,每天都随着经验和修为突飞猛进,说不定很快会追上他年怜丹,所以这好色魔王想借此机会,先一步击杀风行烈,免得将来反被风行烈杀死。风行烈却是澎湃着无比的信心,并非盲目相信自己可胜过年怜丹,而是这种信心来自燎原枪法的心法——一往无前,全力以赴。他感到变成了厉若海,重演当日厉若海挑战庞斑的情景。那次厉若海战败身死,同样的命运会发生在他身上吗?
与风行烈分头赴约的戚长征,也看到大同小异的景象,且因他的目的地是市内鼓楼旁的广场,竟遇上十多起被逮捕的男女,真是天惨地愁,叫人不忍卒睹。此时戚长征都弄不清楚谁是谁非,因为若换了这批人得势,同样的事会照样出现在现在逮捕他们的人身上,只是祸及老人妇孺,叫人不忍。他摇头叹了一口气,舒出心中郁怨,遥观目的地。一座宏伟壮丽的楼阁,巍巍耸立在高岗之上,分上下两部分,下层作拱形城阙状,三门洞城垣,四面红墙巍峙。城垣上耸立着重檐歇山顶的殿式木构建筑,龙凤飞檐、雕梁画栋、典雅壮丽,在黯淡的朦胧月色下,颇有秘异难言的非凡气势。戚长征跳下马背,深吸一口气,晋入晴空万里的精神境界,一拍背上天兵宝刀,往鼓楼掠去。
朱元璋看着龙桌上的假杯,又好气又好笑,给抬入御书房仍在装死的韩柏,此时跳将起来,装着神情惶恐的坐在下首处。
朱元璋哑然失笑道:“你什么不好偷,却要来偷朕的‘九龙掩月杯’?难道不知这杯对朕的意义是多么重大吗?还差点丢命,真是活该。”
韩柏苦笑着脸道:“我只是个接赃的助手,范良极那家伙把我骗了来,说找到单玉如在宫内的藏身处,哪知去了一转,就把这东西塞入我怀里,自己又去偷另外的东西,害得我被皇上的人追杀。”
朱元璋讶道:“范贼头怎知九龙杯藏在太庙里?”
韩柏心中暗喜,这次你还不上当,茫然摇头道:“小子什么都不知道。”
朱元璋嘴角飘出一丝高深莫测的笑意,柔声道:“单玉如为何会忽然出现,把你掳走?但又不干脆把你杀死呢?”
韩柏道:“或许她认为把小子弄成废人,会更有趣一点。”
朱元璋摇头道:“那她更不用把九龙杯小心翼翼放回布袋里,又把它好好藏在你怀中,你已成了个废人,这样做根本害不了你,反使人觉得她是栽赃陷害你。”两眼神光一现道:“单玉如一向手脚干净,否则我们不会到现在仍抓不着她的把柄,这样拖泥带水,其中定有因由。”
韩柏灵光一闪道:“我明白了!”
朱元璋一掌拍在桌上,大笑道:“小子你真是朕的福将,这么轻松容易,就破了单玉如天衣无缝的阴谋。”
韩柏叹道:“皇上真是厉害!”
朱元璋失笑道:“想不到一只假杯,竟可骗倒占尽上风的单玉如。”
韩柏剧震道:“假杯!”
朱元璋笑得喘着气道:“范良极无疑是仿冒的天才,不过他却怎也仿不到这真杯的重量,因为那是天竺一种叫‘金铜’的物料所造,看来与中土的黄铜无异,但却重了少许,朕初时也被骗过,但朕拿上手后立知真伪,刚才只是故意害他到太庙扑个空。他的耳朵真厉害,竟可偷听到朕在这里和你说话。”韩柏老脸通红,既尴尬又难堪。
朱元璋收止笑声,欣然道:“放心吧!朕绝不会和你们计较,待会把真杯拿来赠你又如何,不过千万不要拿来喝酒,否则一命呜呼,怨不得别人也。”他显是心情大佳,长身而起道:“小子随我来!”
韩柏茫然看着他,到此时此刻,他仍不知朱元璋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太监村的情景比之上次韩柏来时大有不同,地上是齐膝的大雪,树挂霜条,在月色下既神秘又纯净。庞斑轻松漫步,不留下半点痕迹。流水淙淙。具有挺拔入云之姿的鹰缘手负背后,正俯头细看所站石旁永不休止的山泉流水,悠然自得。庞斑虽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他却如斯响应地回过头来,与庞斑打了个照面。他的眼神仍是炽热无比,充盈着渴望、好奇和对生命的爱恋。
庞斑眼中闪过讶色,微微一笑道:“见到鹰缘兄,可想象到尔父当年英发的雄姿。”
鹰缘哈哈一笑道:“真是有趣,我也正想着先父当年决斗令师时,不敢轻忽的心境。”接着露出深思的神色道:“几十年来,我是第一次说话。”
庞斑欣然一笑,来到他身旁,与他并肩而立,柔声道:“活佛今天来中原,究竟是什么原因?”
鹰缘深邃不可测的眼神,投往溪水里去,微笑道:“当然是为再续先父与令师百年前未竟之缘,事实上我早就出手,借行烈与庞兄拼了一场,使庞兄毁不了炉鼎,亦使庞兄落在下风好一阵子,只想不到庞兄这么快脱身出来。”
庞斑哑然失笑道:“好一个脱身出来!”竟没有半丝不满的表示,还似觉得很满意的样子。
鹰缘踢掉鞋子,坐了下来,把赤足浸在冰寒彻骨的水中,舒服地叹息道:“暖得真舒服!”
庞斑仰首望天,细察月晕外黯淡的星辰,淡淡道:“暖得有道理,冷暖纯是一种主观的感觉。所以催眠师能令受术者随他的指示感觉到寒温,看来活佛已能完全驾驭身体和感官。”
鹰缘凝视着流水,眼睛闪着热烈得像天真孩儿般的光芒,喃喃自语般道:“庞兄!生命不是顶奇妙吗?万千潜而未现的种子,苦候良机,等待着要闯入我们的世界里来,经验生命的一切。小弟不才,就在先父和白莲合体的刹那,比别人先走一步,得到了再生那千载一时的机会,承受了最精彩绝伦的生命精华,所以本人最爱的就是父母。”
庞斑笑道:“生命的开始便是争着投胎,难怪人天性好斗,因为打一开始就是那样子。鹰兄摸到的的确是一手好得不能再好的牌子。”
鹰缘叹道:“我不说话其中一个原因,是因为人与人间的说话,实在没有多大实质的意义。但现在我却很享受我们之间的对答。”忽然仰天一笑道:“既摸到一手好牌,为何不大赌一场,所以我万里迢迢来中原找庞兄,使这场生命的游戏更为淋漓尽致。”
庞斑捧腹狂笑,蹲了下来,喘着气道:“庞某自出生以来,从未像今晚这般开怀,好了!现在你找到我了,要庞某怎样玩游戏,无不奉陪!”
鹰缘别过头来,宽广的前额闪现着智慧的光辉,眼睛射出精湛的神光,透进庞斑的锐目,柔声道:“鹰刀内藏有先父毕生的经验,包括跃马破碎虚空而去的最后一着,当然漏不了隐藏着生死奥秘的‘战神图录’,鹰刀内现在只余‘战神图录’,其他的都给我由鹰刀内抹去了。”
庞斑动容道:“这确是骇人听闻的事,鹰兄既能重历乃父的生命,等于多了乃父那一世的轮回,为何仍要留恋这里呢?”
鹰缘摇头苦笑道:“我已跨了半步出去,但却惊得缩了回来,惊的是破碎虚空这最后一招,怎会是这么容易的一回事?”
庞斑的脸色凝重起来,沉声道:“那小半步是怎么样的?”
鹰缘目不转睛地与他深深对视,闪动着使人心颤神移的精光,轻轻道:“那完全超越了任何人世的经验,没有语言可以形容其万一,所以由那天起,我选择了不说话,也忘记了所有武功。”
庞斑微微一笑道:“那为何今晚又说这么多话?”
鹰缘露出个充满童心的笑容,看着濯在冰水里的赤足,伸展着脚趾以充满感情的声音道:“因为本人要把这言语说不出来的经验全盘奉上给庞兄,以表达先父对令师蒙赤行赐以决战的感激,没有那次决战,先父绝无可能参破战神图录最后着的破碎虚空。”再望着庞斑微笑道:“没有与庞兄今晚此战,亦浪费了先父对我的苦心。”
庞斑大感有趣道:“庞某真的很想听这没有方法以言语表达出来的经验。”
鹰缘若无其事道:“只要庞兄杀了我,立即会‘听’到这经验。”
庞斑仰天大笑起来,状极欢畅。
鬼王虚若无单独一人立在干罗遗体旁,眼中射出深刻的感情,细看这初交即成知己的好友。对自己或别人的死亡,他早麻木了。但干罗的死不知如何,却使他生出特别的感触。堂外园里月色朦朦,似有若无地展示着某种超乎平凡的诡艳。就在此时,里赤媚的声音由空际遥遥传来道:“有请虚兄!”虚若无微微一笑,倏地不见。
干清殿内的密室里,韩柏、范良极和虚夜月三人,并排坐在上等红木做的长椅上,看着上首春风满面的朱元璋,假杯放在他身旁几上。原本放在这密室里的真杯被拿了去仔细检验。另一边坐的只有一个燕王棣。众人这时已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均感其中过程荒诞离奇至极。
朱元璋道:“现在事情非常清楚明白,叛贼最初的阴谋,必是与媚蛊有关,分别由盈散花和陈贵妃向皇儿和朕下手,这牵涉到魔教的邪术,例如使棣儿在大寿庆典时忽然失了神志,下手刺杀朕,那时单玉如便可借此一举将与棣儿有关的所有皇族和大臣,全部诛除,那时天下还不是她的吗?”
范良极虽被拆穿了贼谋,却没有半点愧色,拍腿叹道:“可惜却给浪翻云撞个正着,并使陈贵妃得不到其中必须的一项药物,故阴谋只成功了暗算燕王的那一半。”
燕王脸色一红,为掩饰尴尬,加入推论道:“于是单玉如另想他法,把毒药涂在九龙杯内,只要父皇被害,而本王又中了必杀的媚蛊,天下亦是他们的了。”
朱元璋叹道:“这女人真厉害,一计不成又一计,而且成功的机会的确很大,自朕得到盘龙杯后,一直不准任何人触碰此杯,免得影响了杯子所藏的幸运,所以明天大寿朕以之祭祀天地时,便要着她道儿。”转向燕王棣道:“忠勤伯确是我朱家的福将,将来无论形势如何发展,棣儿必须善待忠勤伯,知道吗?”以朱元璋的为人,纵使是一时冲动,说得出这种话来,亦已非常罕有难得。燕王棣连忙应命。
虚夜月不耐道:“朱伯伯,那现在要怎样对付那些奸徒呢?”
朱元璋显是相当疼爱这娇娇女,含笑爱怜地道:“当然是要把他们一网打尽,半个不留。”接着蹙起眉头道:“这也要怪朕作茧自缚,自允炆懂事以来,朕一直栽培他,还鼓励他与王公大臣接触议政,使政权有朝一日能顺利移交。唉!他在这方面做得比朕预估的要好上十倍,到现在才知他背后有单玉如在指导和撑腰。”言下不胜感触,他显然仍对允炆有深厚的感情,一时难以改变过来。龙目寒光闪过,冷冷道:“这密室乃宫内禁地,放的全是祭器,只有朕和允炆才可进入。”众人恍然,明白朱元璋为何如此肯定允炆有问题,只有他方有机会把毒药涂在杯内。这回轮到燕王担心杯子检验的结果了。
刚好此时检验的报告来了。老公公把杯子送回来道:“宝杯果然有问题,杯底少许的一角多了层透明的薄胶,但却没有毒性,可知必仍是与混毒的手法有关,若非心有定见,真不易检查出来。”
朱元璋眼中闪过浓烈的杀机,先使老公公退出密室外,沉声道:“现在证据确凿,所以我们必须先发制人,一举把叛贼全部清除,天下才会有太平日子。”接着叹了一口气道:“这事最头痛的地方,就是仍摸不清楚单玉如的真正实力,刚才搜寻忠勤伯时,于坤宁宫内发现血迹,八名禁卫集体被杀,都是被点穴后再下毒手灭口,朕已借口安全问题,派出高手,名为保护,实际上是禁制了允炆的行动,他暂时已被朕控制在手里。”
范良极沉声道:“只要干掉了这孩儿,单玉如还能有什么作为呢?”
朱元璋对范良极态度亲切,笑道:“范兄偷东西是天下无双,但说到政治权术,还是朕在行。大明律例乃由朕亲自订立,朕亦不可随意违背。尤其此事牵连广泛,京师内无人不拥戴允炆,视他为未来新主,所以废立之事,必须等到适当时机,理由充分,才可进行,否则立即天下大乱,难以压制。”双目精芒一闪,缓缓道:“眼前当务之急,是找出暗中附从单玉如的王公大臣的名单,那朕便可在明午到南郊登坛祭祀天地前,将这些叛臣贼将全体逮捕,老虎没了爪牙,单玉如只靠她的天命教徒和一些投附的武林高手,再不足为患。”
众人心下明白,单玉如最厉害的武器是无孔不入的女色,她们透过巧妙的方法,像附骨之蛆般潜在王公大臣身旁,配合着允炆的声势,里应外合下,自有不少人暗中附从允炆。这些人一向大力反对燕王,与允炆的命运挂上了钩,若知朱元璋改立燕王,为了切身利益,一旦有事,只有站在允炆的一方,那么天下立时四分五裂。朱元璋亦不能随便把怀疑有问题的人处死,但若有这样一张名单,不但列出了像白芳华那样打进了大臣家内的天命教妖女,还有这些附从大臣的详细资料,朱元璋出师有名,即可一举将他们全部除掉,燕王的登基亦再无任何阻力。
韩柏苦恼地道:“这样一张名单,可能根本并不存在呢!”
朱元璋摇头道:“一定会有这种资料的,否则以天命教这么庞大的组织,如何运作?不信可问怒蛟帮的人,每项收支,所有人手的调派,均须有详细的纪录,若只靠脑袋去记,负责的人若忽然被杀或病倒,岂非乱成一团?”向范良极微微一笑道:“范兄乃偷王之王,不知可否为朕在今晚把这张名单弄来,那你拿走九龙杯时,亦受之无愧。”
范良极暗骂一声,拍胸道:“皇上有令,我侍卫长怎敢不从,小将尽量试试看。”
韩柏喜道:“我应可免役了吧!因为小子理应扮作身受重伤,人事不知,还应通知霜儿入宫来探望我,皇上只要借间有床的密室给小子躲起来便成。”虚夜月立时俏脸飞红,狠狠盯了韩柏一眼,但又是大感兴奋。
朱元璋失笑道:“都怪朕赐了你‘忠勤’两字,改坏了名,范兄没了你这好拍档怎么行?单玉如爱怎么想便由她吧!只要拿到名单,还怕她飞到天上去不成?”再正容道:“无论如何!朕希望那份名单在太阳东出之前,摆到朕的桌上来!”
庞斑笑罢森然道:“不计浪翻云,庞某从未遇过一个比活佛更厉害的对手。哈!得法后竟可忘法,庞某怎杀得死你?正如活佛亦无能杀死本人,因为我们都各自在自己的领域达到了巅峰之境,谁也奈何不了谁。活佛凭的是禅法,本人凭的是武道,同样达到了天人之界。”
鹰缘讶道:“庞兄的智慧的确达到了洞悉无遗的境界,我和你就似河水不犯井水,不似你和浪翻云,必须分出生死胜负。”接着低头凝视流水,好一会后,像彻底忘记了刚才所有对话般静若止水地道:“明天我会回去布达拉宫,庞兄珍重了!鹰缘会耐心静候你们的战果。”
庞斑的反应亦是奇怪,丝毫不以为意,长身而起,负手淡然自若道:“鹰兄路途小心!”哈哈一笑,飘然去了。
“发地多奇岭,千云非一状。”明孝陵位于独龙阜下,该山北依钟山主峰,耸峙傲立,泉壑幽深,云霭山色,朝夕多变,故被朱元璋选作皇室埋骨的风水宝地。当年朱元璋登基不久,为觅最佳墓址,近臣里包括虚若无在内,均不约而同选了此地。于是动工造陵,把原址的开善寺及所有民居,迁往别处,全部工程历时三十年之久。马皇后去世后被葬于此,謚曰孝慈,从此陵墓被称作孝陵。稍后允炆之父朱标“病逝”,葬于孝陵之东,称为东陵。
朱标临死前,曾向朱元璋透露是因炼服丹丸、误用药物出事,当时朱元璋曾追问是何人诱他服用丹药,朱标摇头含泪不答,至死没有泄露是何人。朱元璋事后亦查而不获,所以当韩柏指出恭夫人有问题,前事涌上心头,朱元璋早信了韩柏大半。有了目标后,朱元璋遣人一查,立即发觉恭夫人和允炆身旁所有内侍宫娥、从人保镖,均为近十年间换入,摆明乃天命教的安排,至此更深信恭夫人母子有问题,这才有召燕王入宫,准备废允炆立燕王之举。宫廷的斗争,到了白热化的关键时刻。
风行烈策马来到陵城起点处的落马坊,守陵的领军早得鬼王府通知,并不拦阻,为他接过马儿,让他进入通往陵寝的神道。虽说由鬼王府打了招呼,但还须朱元璋在背后点头,决战才得以在这大明的圣地进行。朱元璋本亦不是那么好商量,但却为着三件事,至少暂时改变了对鬼王和韩柏等的态度。第一个原因就是他愈来愈觉得韩柏是他的福将;其次是受到秦梦瑶的影响,那有点像言静庵亲临的味道;第三个也是最重要的原因,就是韩柏向他揭露了单玉如、恭夫人和允炆的关系。所以他才肯放怒蛟帮和一众妇孺离京。
风行烈扛着丈二红枪,穿过三拱门式的大金门入口,越碑亭,过御河桥,踏上通往陵寝平坦宽阔、名著天下的孝陵神道。风行烈停了下来,深吸一口气,他还是首次见到这么庄严肃穆的康庄大道。神道两侧,自东向西依次排列着狮、獬、骆驼、象、麒麟和马六种石雕巨兽,各有两对四座,共十二对二十四座,造型生动,栩栩如生,使风行烈像来到了传说的仙界。在淡淡的月照下,众石兽或蹲或立,不畏风霜雨雪。神道显是刚给人打扫过,地上不见积雪。风行烈把一切杂念排出思域之外,包括了亡妾之恨,立时一念不起,胸怀扩阔,只觉自己成了宇宙的核心,上下八方的天地,古往今来流逝不休的时间,全以己身作为中心延展开去。苍穹尽在怀里。一股豪气狂涌心头,风行烈仰天一阵长笑,大喝道:“年怜丹!有种的给风某滚出来!”
戚长征跃入鼓楼旁的大广场里,月色使这银白色的世界蒙上孤清凄美的面纱。雄伟的鼓楼,则若一头蛰伏了千万年,仍不准备行动的庞然巨兽。
鹰飞的笑声划破夜空,由鼓楼上传下来道:“戚兄真是信人,请这边来!”
戚长征仰望鼓楼,只见鹰飞坐在鼓楼之顶,暗黑里一时看不清楚他的表情,但却感到他有种懒洋洋的轻松意态,心中大感凛然。表面却毫不在乎地道:“鹰兄始终不脱卑鄙小人本色,居高临下,不过戚某岂会害怕,让你一点又如何呢?”
鹰飞哈哈一笑道:“戚兄误会了,就冲在柔晶面上,戚兄未站稳阵脚前,鹰某决不抢先出手,免得戚兄做了鬼都冤魂不散,弄得鼓楼以后要夜夜鬼哭。”
两人怨恨甚深,所以未动手先来一番唇枪舌剑,当然亦是要激起对方怒火,致心浮气躁,恨火遮了眼睛、蒙了理智。
戚长征在极微细难寻的蛛丝马迹里,观察出鹰飞功力修为深进了一层,不像以前般浮佻急躁,当然那只是凭感觉得来。登时收起轻敌之心,微微一笑道:“冥冥之中,自有主宰,鹰兄多行不义,身负无数淫孽,哈!你说柔晶会保佑我还是你呢?”
鬼神之说,深入人心,戚长征由这方面入手,挫折鹰飞的信心和锐气。鹰飞果然微一错愕,因为怎么想水柔晶在天之灵也确不会佑他。
戚长征哈哈一笑,不容他出言反驳,道:“你最好移到一旁,以示言行合一,好让戚大爷上来为被你害死的所有冤魂索命。”
鹰飞想起只是为他自杀而死的女子,已不知有多少人,心头一阵不舒服,勉强收摄心神,哂道:“上面地方这么大,何处容不下你区区一个戚长征,胆怯的干脆不要上来好了!”霍地跃起,拔出断魂双钩,摆开架式,虎视着下方广场上的戚长征。
戚长征见他气势强大,稳如山岳,确有无懈可击之姿,心中暗赞,口上却丝毫不让道:“都说你是卑鄙小人,还不肯承认吗?若还不滚下来受死,老戚立即回家睡觉。”
鹰飞虽不住提醒自己冷静,仍差点气炸了肺,知道对方看准自己因一直奈何不了他,最近又被韩柏挫败,实比任何人更想要杀死戚长征来挽回颓势,重振威名和信心,所以对方扮作毫不在乎这场决战。眼中凶光连闪,沉声道:“戚兄若要临阵退缩,恕鹰某不送了。”
戚长征心中暗笑,知道一番言词,已把鹰飞激回了以前那轻浮样子,一声长笑,反手拔出背上天兵宝刀,以右手拿着,宝刀闪烁生辉,反映着天上的月色,随便一站,流露出一股气吞山河的威势和出于自然的悍勇气质,阵阵强大无比的杀气,远在楼顶的鹰飞可清楚感到。戚长征精神进入晴空万里的境界,一声暴喝,炮弹般往鹰飞立足处射去。鹰飞确实是想把戚长征骗上来,然后猛下杀手,将他击毙。哪知戚长征太了解他了,竟不怕中计,还趁自己动气的刹那发动攻势,心知不妙,忙收摄心神,贯注在敌手身上,断魂双钩全力击出。“叮当”一声,这对仇深似海的年轻高手,终开始了只有一人能生离现场、至死方休的决战。
神道尽处,人影一闪,堪称魔王有余的年怜丹手持玄铁重剑,横在胸前,冷然带着点不屑的意味,傲视比自己年纪少了一大截的青年高手。他的眼神如有实质地紧罩敌手,锐利得似看穿看透了风行烈的五脏六腑。风行烈当然及不上他的老练深沉,可是却多了对方没有的浩然之气。两人对峙了一会,无隙不入地找寻对方内外所有疏忽和破绽,哪怕是刹那的分心,亦可乘虚而入,直至对方溅血而亡。两人是如此专注,气势有增无减,杀气弥漫在整条神道上。
蓦地年怜丹前跨一步,玄铁重剑由横摆变成直指,强大和森寒彻骨的剑气朝风行烈狂涌而来。风行烈知道对方凭着多了数十年修为,气势实胜自己一筹,但心中却没有丝毫惊惧,想到的只是恩师当日决战庞斑的惨烈情景,心中涌起冲天豪气,就像驰骋沙场,厮杀于千军万马之间的壮烈情怀,一声长啸,离地而起,疾若闪电般往年怜丹掠去。年怜丹心中大凛,想不到对手不但丝毫不被自己的气势压倒,还如有神助般增长了气势,发动主攻。哪敢疏忽,玄铁重剑幻起万千剑影,组成铜墙铁壁般滴水难进的剑网。
风行烈汇聚体内的三气,不但在经脉间若长河般窜动,供应着所有需求,还首次与心灵结合起来,使他的精神完全贯注对手身上。他生出洞透无遗的超凡感觉,一切事物十倍百倍地清晰起来,不但对手所有微不可察的动作瞒不过他,连毛管的收缩扩张,眼内精光的变化,体内真气的运作,亦一一反映在他有若明镜的心灵上。这种感觉还是首次出现。信心倏地加倍增长,手中丈二红枪化作万千枪影,每一枪都直指对方的空隙和弱点。
年怜丹忽然惊觉随着对方的逼近和枪势的暗示,使自己守得无懈可击的剑网,忽地变得漏洞处处,吓了一大跳,慌忙变招,剑网收恢复成一剑,再化作长虹,往对方直击过去,实行以拙制巧。就在他变招的刹那,风行烈气势陡增,盖过了他,丈二红枪风雷迸发,先略往回收,方向年怜丹电射而去。身在局内的年怜丹魂飞魄散,怎么也想不到风行烈像变了另一个人似的,厉害了这么多,竟能在这种气势相逼的情况下,把长枪回收少许,害自己错估了对方的速度。不过要怪也怪自己,若非他的重剑由巧化拙时,气势减弱了少许,对方绝不能借那些微压力上的减轻,施出这么浑若天成的绝世枪法。就在此刻,他感觉到风行烈变成了第二个厉若海,甚或犹有过之。想归想,他能与里赤媚、红日法王齐名域外,岂是泛泛,立即抛开一切,排除万念,身剑合一,化作一道精芒,间不容发地一剑电射在风行烈的枪尖上。立时心中大喜,暗忖任你这小子枪法如何进步,总敌不过老子七十多年的功力吧!
风行烈一声狂喝,在枪剑交击时,体内三气分作三重,化成滔天巨浪,刹那间三波真气全送入对方剑内去。“轰!”一声劲气交接的巨响,两人同时踉跄倒退。分别在年怜丹退到一半时,再全身剧震,到退定时更打了个寒噤,心颤神摇。原来风行烈体内三气,分别来自厉若海、庞斑和鹰缘三个宇内最顶尖的人物,虽与风行烈本身真气结合,但性质上仍是迥然不同,第一重厉若海无坚不摧的霸道真气,已使年怜丹竭尽全力勉强化解,哪想得到第二重真气竟可变得阴渺难测,登时吃了小亏,幸好他功力深厚,凭着体内真气勉强把对方第二重攻击,导引入脚下泥地内,可是第三重真气却是无形无影,侵入精神,登时整个人飘飘荡荡,说不出的心颤魂摇,难受得要命,大脑似若不再听他的指挥,斗志大减。
自三气汇体以来,风行烈还是首次成功以其特性来对付敌人,竟一击奏效。风行烈的心神更是灵明透净,一声长啸,以寒敌胆,倏地抢前,丈二红枪弹上夜空,化作万千攒动的银蛇,盖头扑面地往年怜丹罩去。
年怜丹不愧一代宗师,猛提一口真气,脑筋立即恢复清明,但内心的惊惧却是有增无减,他这次主动约战风行烈,仗的是较对方优胜的功力,假若在这方面压不下风行烈,就只能凭剑招来对付创自厉若海这武学天才宇内最可怕的枪法。对此他实在没有半点把握。
年怜丹手中重剑倏然电射,竟化重为轻,在虚空中划过轻灵飘逸的线轨,破入漫天盖下的枪影里。他同时运起制人心神的“花魂障法”,双目奇光大盛,只要与对方目光交触,可侵入对方心神里,假设对方神志略为迷惘,他的玄铁剑立可叫对方人头落地。
“叮叮叮!”剑枪交击声连串响起。风行烈双目神光湛然,在激烈的交战中,目光仍紧攫着对手的眼神不放。这种精神的交手绝不可稍有退让,任何怯场或退缩,均会招来杀身之祸,眨眼亦招致败亡。年怜丹心中窃喜,暗忖老子不信你斗得过我能摄人心魂的魔眼。
风行烈杀得兴起,一声清喝,离地跃起,施出厉若海燎原枪法三十击中,最凌厉的杀着“威凌天下”。年怜丹只见头上枪影翻腾滚动,气劲嗤嗤,大骇下施出浑身解数,一剑劈在枪头处,虽破去这一招,人却被逼退了两步。岂知风行烈一个翻身,又弹上半空,照搬无误又是一招威凌天下。年怜丹心中暗笑,小子你这不是找死,用老招式,待老子收拾你。哪知眼前枪影处处,全无破绽,无奈下重施故技,仍以刚才那招化解。这次却连退三步。原来风行烈枪内三波性质完全不同的真气送来,使他应付得非常吃力,不过因早有防备,不像先前般立即吃亏。风行烈并不让他有喘息之机,把威凌天下连续施展,硬逼年怜丹拼了一招又一招,每次均多退一步。
两旁的石兽由原本代表帝王的狮子,变成了象征疆域广阔的骆驼,然后是四灵之首的麒麟、再是寓意武功昌盛、南征北讨的战马,跟着是羊头牛尾,顶生独角的獬兽,当年怜丹退至体积最庞大的巨象间时,风行烈已接连施出了七次威凌天下,年怜丹仍无法有破解的招式。风行烈却是愈战愈勇,信心不住增强。此消彼长,年怜丹泛起了对燎原枪法的恐惧,和对敌手奇异真气的怯意。
“当!”的一声脆响,年怜丹血气翻腾,头痛欲裂,踉跄退出神道尽头以白玉雕成龙纹望柱的华表外去。神道至此已尽,突然改为南北走向,此路又是另一番景象,两旁松柏相掩,四对石翁仲背靠松林,恭谨肃立。
年怜丹脚一点地,横退进去,刹那间越过石翁仲,来到身披甲冑,手执金吾,高达两丈的石神将之间,摆开门户。风行烈双目神光电射,疾掠而来,忽然丈二红枪消失不见,到了身后。年怜丹此时神弛意散,见到对方使出曾令自己受伤的无枪势,更是无心恋战。他本有几着能在任何恶劣形势下,保命逃生的救命绝招,问题在风行烈凌厉的眼神,竟似能把他脑内思想掏得一干二净,一时间脑内空空白白,竟动不起任何念头。就在这一刻,他知道自己彻底输了,因为对方竟在精神比拼上胜过了他,遥制着他的心神。他错在开始时过于轻敌,所以一旦在内力上猝不及防地吃了暗亏,便如长堤破开了缺口,终至全面崩溃之局。
丈二红枪由风行烈左腰侧吐出,贯胸射来。年怜丹勉强运剑,眼看可劈中对方红枪,忽然间胸口一凉,红枪已缩了回去。风行烈退到十步开外,红枪收到背后,仰望夜空,一声长啸。年怜丹脑海出现白素香被他硬生生踢毙的情景,不能置信地俯首看着胸前狂涌而出的鲜血,然后是一阵椎心剧痛。“砰!”的一声,一代凶魔,仰跌地上,立毙当场。两旁石像,默默为这战果作出了见证。风行烈得报爱妾大仇,既是舒畅又是悲戚。人死不能复生,这却是谁也改变不了的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