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轴心时代的特征

这个时代挤满了不寻常的事件。在中国生活着孔子和老子,产生了中国哲学的所有流派,包括墨子、庄子、列子和其他数不清的哲学家。在印度产生了《奥义书》 [10] ,生活着释迦牟尼 [11] ,就像在中国一样,哲学的所有可能性不断发展,形成了怀疑主义、唯物主义、诡辩派、虚无主义。在伊朗,琐罗亚斯德(Zarathustra) [12] 传播着一幅具有挑战性的世界图景,它描绘了善与恶的斗争。在巴勒斯坦,以利亚(Elias)、以赛亚(Jesaias)、耶利米(Jeremias)、第二以赛亚(Deutero-jesaias) [13] 等先知纷纷出现。在希腊,有荷马 [14] ,有哲学家巴门尼德 [15] 、赫拉克利特 [16] 、柏拉图 [17] ,许多悲剧作家以及修昔底德 [18] 、阿基米德 [19] 。这些名字所代表的一切,都在这短短几个世纪中几乎是同时地在中国、印度和西方形成,且他们并不知道彼此的存在。

在上述三个地区中,全都出现了这个时代的新特点:人意识到存在整体、自身和自身的界限(Grenze)。他体会到世界的可怕和自身的无力。他提出根本性的问题。在深渊之前,他力求解脱和救赎。通过意识到自身的界限,他为自己树立了最崇高的目标。在自我存在(Selbstsein)的深处和超越(Transzendenz)的清晰性中,他体会到绝对性。

这些均发生在反思(Reflexion)之中。有觉性(Bewusstheit)使人再一次意识到意识的存在。思考开始以思考本身为对象。人们尝试用思想、理由和经验说服他人,思想上的斗争随之形成。人们尝试最为对立的可能性。论争、流派的形成、精神事物的分裂——它们在对立中互相关联,产生了濒临思想混乱边缘的不宁和运动。

在这个时代里,基本的范畴产生了——我们直至今天仍然在这些范畴中思考;各个世界宗教的开端产生了——人们的生活直至今天仍然依赖于它们。无论在何种意义上,人都已迈出了走向普遍性的步伐。

在这个进程中,那些以前在无意识中发挥作用的观点、习俗和形势都受到检验,遭到质疑和瓦解。所有的一切都卷入了漩涡之中。而那些仍有生命力和现实性的传统实体,它们在其显象(Erscheinung) [20] 中得到了说明,并因此发生了转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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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话时代 在它的安宁和理所当然中走到了尽头。希腊、印度及中国的哲学家们和释迦牟尼的洞见是非神话的,先知们关于上帝的思想也是非神话的。合理性(Rationalität)及合乎理性地阐明的经验发动了一场反对神话的斗争(逻格斯对神话);此外,为了唯一上帝之超越而反对不存在的魔鬼的斗争开始了;同时还有反对不真实的诸神形象的斗争,这是由伦理上的不满引起的。通过宗教的伦理化,神性得以增强。而神话则成为一种语言的材料,这种语言用它表达着与其原义完全不同的意思,使它转变为寓言。在这个转变过程中,神话得到了改造,人们从新的深度上对它进行理解。在神话遭到整体摧毁时,这种转变过程又以新的方式创造了神话。旧神话世界慢慢沉没,但是它整体的背景却因广大民众实际相信而得以留存(并且之后可以在广大地区再次赢得胜利)。

我们可以将这一总体的人性变化称作精神化 (Vergeistigung)。对生命不容置疑的觉察(Innesein)产生了动摇,两极性(Polarität)之间的安宁转变为对立(Gegensatz)和二律背反(Antinomie)之间的不宁。人不再封闭于自身之中。他对自身是不确定的,于是对新的、无限的可能性保持开放。他可以听到和理解那些从未有人探问或是说明过的东西。前所未闻的事物显现出来。人开始凭借他的世界和自身感觉到存在,但这不是最终的:问题始终存在。

哲学家 第一次出现了。人们敢于作为个人依靠自身。中国的隐士和漫游的思想家、印度的苦行僧、希腊的哲学家、以色列的先知,他们同属一个行列,即便他们在信仰、思想内涵和内心状态上并不相同。人有能力在内心与整个世界相抗,他在自身之中发现了起源,从那里,他超越了自身和世界。

在思辨思想 (spekulative Gedanke)中,他将自身提高到存在本身,这种存在是在抛开二元性的同时,在主体和客体的消失中、在对立的崩塌中得到把握的。那些或是作为存在中的自我观照,或是作为神秘的结合(unio mystica),或是作为与神性的一致,或是作为上帝意志的工具,在最高的精神飞跃中所体验到的东西,在客观化的思辨思想中得到了模棱两可或是易被误解的表达。

被捆绑和遮蔽在躯壳中的真正的人 ,他受到本能的束缚,只是模模糊糊地意识到自身,渴望着解脱与救赎,并且已经能够在世界上实现它们——不论是在向理念的飞跃中,还是在无纷扰(Ataraxie)的从容自若中;不论是在沉思的专注中,还是在作为真我(Atman)对世界和自我的认识中;不论是在涅槃的体验中,还是在与道的一致中,抑或是在对上帝意志的献身中。尽管这些方式或许在意向(Gesinnung)和信仰内容上有着明显的差异,但是在一些方面却是相同的:人通过在存在整体中意识到自身而超越自身,并且踏上了必须独自踏上的道路。他可以放弃世上所有的财富,深入荒漠,去往森林,走入深山,作为隐士发现孤独所具有的创造性力量,然后以知者、智者、先知的身份重入世间。在轴心时代,后来被称作理性(Vernunft)和人格(Persönlichkeit)的东西显现了出来。

这些个人达到的境界,显然不可能转移给所有人。当时,人类潜能的顶峰与大众之间的距离是巨大的。但是,个人取得的成就间接地改变了所有人。人性在整体上实现了一次飞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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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这个新的精神世界一样,在上述三个区域中还展现出相类似的社会学状态 。那里有大量的小国家和城邦,有一场所有人对所有人的斗争,这场斗争首先使惊人的繁荣成为可能,然后使力量和财富的增长成为可能。在中国,软弱无力的周朝统治外衣下,小国和城市获得了独立的主权;当时的政治发展进程是小国通过征服其他小国而得到增强。在希腊以及近东,小国和城邦享有独立,甚至一部分被波斯征服的地区也是一样。印度同样有着很多国家和独立的城邦。

相互交往 分别在这三个地区内部将精神运动带上了轨道。在中国,孔子、孟子和其他哲学家为了去往有名望的、适宜精神生活的地方而周游列国(他们建立了各个学派,汉学家们将之称为学院),希腊的诡辩家和哲学家同样四处游历,而释迦牟尼则终身漫游。

在此之前,有一种相对长期延续的精神状态,它局限于有限的视野和平静的、非常缓慢的精神运动之中,这种运动是无意识的,因此人们也并不理解它。在这种状态下,纵然有灾难发生,一切还是会不断重复。而此时则不同,张力在不断增强,并且为激烈快速的运动奠定了基础。

这一运动获得了意识。人类的此在作为历史 成了思考的对象。在自身所处的当前,人们感知到,极不寻常的事情开始了。但同时人们也意识到,在这之前还有无限的过去。在真正的人类精神觉醒之初,人们就已经在记忆的支撑下,获得了对晚期以及衰落的意识。

人们看到灾难 近在眼前,想要通过洞见(Einsicht)、教育和改革来挽救 。人们想要有计划地掌控事件的进程,想要重新建立或是创立完善的局势。历史整体被设想成一个世界形态的序列,它要么是一个持续崩坏的过程,要么是一个循环的,要么是上升发展的。人们想象,以何种方式可以实现最好的共同生活和管理、统治。改革思想支配了行动。哲学家从这个国家走到那个国家,他们是顾问和老师,他们或遭蔑视,或被渴求,彼此相互辩论、竞争。孔子在卫国王宫和柏拉图在锡拉库萨 [21] 遭遇的失败、培养出后世政治家的儒家学派和柏拉图学院,这之间存在一种社会学上的类似性。

在这个时代里,这一切经历了数个世纪的发展。但这个时代绝非一个简单的上升发展过程 。它是毁灭,同时也是新生。它绝没有达到圆满。那些在个别人身上实现了的思想及实践的最高可能性,并没有成为共同财富,因为大多数人不能跟上他们的脚步。起初是适宜运动的自由环境,最终却变成了无政府状态,当这个时代丧失了它的创造力时,在这三个文化区域便出现了学说固化和均质化。在渐渐变得不堪忍受的无秩序下,重建持久稳定的状态以寻求新关系的渴望产生了。

终结 首先是政治上的。通过暴力征服,巨大的、统治一切的帝国几乎同时在中国(秦始皇帝),印度(孔雀王朝),以及西方(希腊帝国和罗马帝国)建立起来。在旧秩序的崩溃过程中,三个区域都首先建立起在技术上和组织上有计划的秩序。

但是,在这三个地方处处保留着与先前时代精神的联系 。先前的时代成了榜样和倾慕的对象,那时产生的作品和伟人鲜活地留在人们的记忆中,成了学派和教育的内容(汉朝确立了儒家学派,阿育王 [22] 确立了佛教,奥古斯都时代有意识地确立了希腊—罗马教育)。

轴心时代末期逐渐形成的大帝国认为自己将永远延续。然而,他们的稳定只是错觉。虽然与轴心时代的国家相比,这些帝国延续了很久,但它们还是全部陷入了衰败并最终瓦解。自此以后的上千年里,大帝国不断更迭。在这个角度上,大帝国的崩塌和重建成了轴心时代末期以来的历史,就如同古文明曾经贯穿了先前的数千年一样。但那时的历史具有不同的意义——还没有导致精神的张力。这种精神在轴心时代才逐渐形成,并自那时起一直发挥着作用,它向一切人类活动抛出新的问题,并赋予它们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