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对劳动和技术的评价
对劳动的评价
对于劳动的矛盾评价由来已久:希腊人蔑视所有体力劳动,认为它只属于对精神艺术一窍不通的人。完全的人是高贵的人,他们不劳动,有闲暇,从事政治,参与竞赛,投身战争,创造精神作品。犹太人和基督徒将劳动看作是对罪孽的惩罚。人被驱逐出伊甸园,要承担原罪的后果,他应该就着额前的汗水吃他的面包。帕斯卡 [23] 强化了这种观点:劳动不仅仅是负担,而且使人偏离他真正的任务;劳动显示了世俗活动的空洞、繁忙的假象,诱导人们消遣娱乐并且遮蔽了本质的东西。然而,新教徒们却在劳动中看到了巨大的福祉。弥尔顿 [24] 描绘了人在被逐出伊甸园时获得的拯救;亚当和夏娃很快就擦干了泪水。
广阔的世界就在他们面前,
他们可以在那里择取栖身之所,
上帝之意是他们的向导……
天使米迦勒对亚当说:
现在将行动结合到知识之中……
然后你就不会不情愿离开这座伊甸园,
你心中有一座更加有福的乐园。 [25]
加尔文宗认为,劳动的成功是被上帝选中的标志。世俗职业的责任概念起初是宗教理念的结果,之后在宗教之外也保留下来。劳动乐趣和劳动的福祉,劳动荣誉以及把成就作为衡量人的价值的尺度都在这一基础上逐渐发展起来。在此基础上,既有“不劳动者不得食”的要求,也有这样的内心福祉:“劳动者不绝望。”
在现代世界中,对劳动的肯定是普遍的。但是,一旦当劳动完全变成人的尊严,变成对人本质的嘉奖,那么劳动的双面性就会立马显现出来:一方面是劳动者的理想;另一方面是实际的、平常的劳动画面,在这幅画面中,劳动方式和劳动规则使人异化。
这种双面性促生了改变人类世界的冲动,以使人类在打造自己的整体世界时找到正确的劳动方式。错误的、使人异化的、剥削的、强迫性的劳动方式必须要消除。而其准则正如黑格尔所言:“在职业和劳动中使自己感到满足是主体无限的权利。” [26]
如果人们只看到一种唯一的一般劳动,那么当劳动的问题关系到尊严、要求和人性的责任时,它就会被错误地简化。实际上,通过对各种特殊劳动的重视,通过对产品的不同享有程度,通过各种劳动组织及其不同的领导性质、命令与服从的方式,通过劳动者的集体精神和团结,在形形色色的劳动类型之下,劳动是极其多样的。
因此,为了人的尊严而求变革的各项任务既无法通过一条原则解决,也不能合而为一。人们已经意识到以下任务:在具体的实行中、在特定的物质劳动条件下改变劳动,以使劳动更加人道;改变劳动组织,以使人员编排、上下级间的运作方式与自由相结合;改变社会,以更加公正地分配产品,保证每一个人的重要性,无论是因为他的成就,或仅仅因为他是一个人。
劳动和生活方式发生变形后,才形成了这些问题。对现代劳动的评价与对现代技术的评价是无法分割的。现代技术使一般劳动的负担上升到新的高度,但它或许也带来了实现新成就的机遇。
对现代技术的评价
一百年来,人们或赞颂技术,或轻视技术,或向它投以恐惧的目光。
19世纪里,既有渴望创造的发明家,也有愤而砸碎机器的工人。
在最初的热情中包含着直到今天依然得到保留的理念,最近一次指明它的是德绍尔:塑造人类环境的理念通过人类的发明才得到实现,作为神的相似形象,人发现了永恒的创造理念,并且实现它们,就像创造第二个自然一样。于是,“技术精神”不仅意味着手段,而且意味着全面实现预先确定的适宜的、真正的人类环境。一个独立的世界逐渐形成了。技术不仅是外部的此在,而且是充实内心的精神生活领域。对于这种热忱来说,这是不大可能的:“一种改变世界的力量不外乎是带着别处借来的目标的手段性”。
假如德绍尔触及了真理,那么今天,一个彻底全新的环境,一个由人创造出来的环境,或许正在从技术精神本身之中产生出来。在目前旧环境熔毁的危机中,新环境也许还没有找到自己的形态。它展现出萌芽状态,但整体在这个创造性的过渡中看起来暂且是一片混乱和崩溃。具有现代特征的技术中可能存在着关于人类新环境的理念。技术的发展也许不会走向无限,而是通往一个终点。作为人类此在的物质基础,这个终点或许会是一种新型的圆满。
另一种理解方式与此相反:与其说技术的道路是通过统治自然而从自然中解脱出来,不如说是摧毁自然和人类本身。停不下来的杀死生物的过程会导致一个全部毁灭的结局。许多伟人在面对技术时,惊骇从一开始就涌上了他们的心头。这种惊骇预先触及了真相。
相对于这两种激进的立场,第三种立场坚持技术的中立性。技术本身既非善也非恶,但它可以被用来行善,也可以被拿来作恶。在技术本身之中不存在什么理念,既没有圆满理念,也没有魔鬼般的毁灭理念。这两种理念都有其他的源头,这些源头在人类之中。是人赋予技术以意义。
这在今天看起来已很有特点:欧洲对技术的普罗米修斯式的热情几乎已经消退,而发明精神却并没有瘫痪。对于技术危险的、孩童般的兴趣已经消失,或者它转移到了更为原始的人们身上,他们才刚刚了解技术,正在掌握技术。
技术时代的目标和结局既不清楚,也不确定。但无论如何,在技术时代的道路上都会暂时发生熔毁和重建,这种重建具有双面性。我们将在单个的要素中对它们进行探讨。
2.3.1 远离自然和重新接近自然
人类被从他既存的、纯自然的环境中撕离出来。人类形成的第一步,就是由他自己完成的“驯化”。但直到一百年前,人类的环境都还保持清晰明了,它还是一个现实的环境,一个整体。
现在,人们创造了一个新的环境。在这个新环境中,如今被认为具有依赖性和相对性的“自然环境”必然会以某种方式重建自己,以及一种原则上完全不同的意识。
在技术活动中,制造具有本质意义。目的以及实现目的的技术设备占据了意识的突出位置,而与此相对,自然既存的事物则退回到不受注意的地方。技术活动看到的自然,是机械的自然,是通过研究了解到的不可见之物(如电),我可以在机械环境的永久框架中间接地利用它们。
凡是没有掌握这些知识,而只会使用它们的人——如操作开关、驾驶电车——都只是在做些原始的动作,而对真正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人们可以在与自然毫无联系的情况下操作不明白其原理的技术,至少是在一些领域之中。相比之下,过去的自然机械技术则要求练习以及在身体技巧上表现出的能力。
然而,在很多领域中,技术既有的自然性质要求人们适当地接近自然。许多技术设备要求特殊的身体技巧,从打字机到汽车都是这样,飞机更是如此。但这种技巧几乎永远是片面的、特殊的、极端的,它是一种能带来收益的身体技巧,而不是对身体整体的全面培养(例如骑自行车的人和步行者之间的差异)。使用技术设备也需要知识。于是,在实践上至关重要的是充分利用技术知识,从而能够找到达到目的的恰当着手点,并且在面对失灵的设备时,能够从尝试性的敲敲打打上升到方法上的洞察和有效的修理。
我们生活在技术之中,技术可以使我们完全远离自然,以便不假思索地、机械地利用技术;或者,它也可以使我们接近由已知而不可见的事物构成的、研究中的自然。
然而,技术不仅使我们接近在物理范畴中研究的自然,技术还给我们带来了一个新的世界,在这个世界中逐渐形成了人类新的此在可能性,人类在这里重新接近自然。
(1)首先是技术产物的美 。运输工具、机器、通过技术生产的消费品达到了完美的使用形式。技术制造实际上形成和创造了第二自然。问题是,技术上的成功产物之美在于何处?单纯的合乎目的不是美,美应是对人性完全恰如其分的适应。美更加不在于多余的图案和装饰,相反,这些图案和装饰带给人不美的印象。美在于那种在完全合乎目的的产物中使人感受到自然必然性(Naturnotwendigkeit)的东西。这种自然必然性在人造物中才纯粹地显露出来,之后则在生命无意识的创造中重新得到认识(如在动植物的躯体结构中)。这是在事物本身中存在的答案,而这些答案似乎是通过追求永恒的、既存的形式而得到发现的。
(2)另外,技术可以极大地拓展实在的直观 (reale Anschauung)。技术使人可以看到那些无法自然观察到的极大或极小的事物。显微镜和望远镜是非自然的,但它们打开了自然的新世界。通过各种交通工具,技术使人几乎无处不在;如果国家、战争和政治没有设置障碍的话,人可以移动到任何地方,在现场体验、观看、倾听那里的事物。
那些从前只能在不充分和错误的想象中,隐约地、幻想地感受到的东西,或是完全没有进入认识领域的东西,现在通过图像和声音就呈现在自己的家中。留声机和电影可以使发生过的事情对记忆始终具有当前性。观察的可能性在方方面面都得到了空前的丰富和细致化。
(3)最后,一种新的世界意识 逐渐形成。自有现代交通业和信息业以来,我们的地球空间感囊括了整个星球。全球近在我们眼前,它被来自世界各地的日常新闻填满。地球上的各方力量与利益实在地交织在一起,使它成为一个整体、一个封闭的世界。
因此,在技术的世界里,存在着:人性新的可能性;对技术事物的特殊兴趣;技术在拓展人对世界的经验,在使人能够亲身地、具体地经验整个地球以及此在的所有元素方面的成就;为人奠定能够轻易掌控物质材料的基础,以使人能够达到对精深事物的纯粹经验。但在今天,所有的这一切依然是罕见的例外。
除了技巧之外,重新接近自然和一切事物要求人的自主性。在这个非自然的环境中,人要用他的想象力敏锐地从并非直接存在的整体中创造出在场性。精神具有决定性。
相比之下,淤陷在思想缺失中,在机械设备上空洞地发挥作用,在自动化中变得表面化,在消遣中失去自我,日益加剧的意识缺失,只余留神经刺激——这些都要容易得多。
2.3.2 对技术界限的错误判断
对技术的评价取决于人们对它的期望。清晰评价的前提是对技术的界限有清晰的认识。
人们有时候会出于教条主义的自然知识,为技术设定错误的界限,例如,大约半世纪前,这类教条知识还偶尔宣告飞行甚至飞艇都是不可能实现的。通过认识,人们在掌控自然方面能实现些什么,事实上是不可预测的。想象力可以虚构出非比寻常的事物,而不用受到某种绝对不可能性的限制,比如核能的技术应用——将来在煤和石油储量耗尽之后,它或许可以实现替代;比如有意地炸毁地球;比如宇宙飞船。即便人们有理由认为永动机不可能实现,但找到一种实际上不会枯竭的能源仍是可能的。但是,技术可能性所具有的广阔空间不能蒙蔽技术的界限。技术的界限在于一切技术实现的前提条件,而这些条件始终是不可控的。
(1)技术是手段 ,需要引导。 天堂里不会有技术。技术帮助人摆脱困境,这迫使人通过劳动维持他的肉体此在,然后使人有能力在没有困境逼迫的情况下拓展他的此在,使其在一个由他塑造的环境中达到难以估量的程度。
技术上的发明创造服务于某种需求,并且由需求引导,因而需求的收益是评价它的依据。虽然在发明中还有另一种因素发挥作用:创造未曾存在过的东西的乐趣,不拘它有什么用处。于是,发明家能够在不考虑一切实用性的前提下潜心制造。由此产生了巴洛克时期的自动机和玩具。但是,发明的选择以及在此期间对发明起最终决定性作用的引导,仍然是从可用性出发的。尽管技术层面的发明家通过不断满足需求而扩大需求,并使需求变得更为多样,但他们并没有从根本上创造新的需求。目标一定是既存的,并且在很大程度上不言而喻:减轻劳动负担、制造必需品、大量生产。技术存在的目的就在于它的实用性。
技术的界限是,它不能源于自身、自为地存在,技术始终是手段。因此,它是双面的。因为技术本身不设立任何目标,所以它超脱或者说面对一切善与恶。技术既可以服务于福祉,也可以服务于灾祸。对这两者来说,它本身是中立的。正因如此,技术才需要引导。
这种引导是否可以从此在与整体自然环境的适应性中,或是从发现本身和得到扩大的需求中逐渐形成?这些问题指向事物进程中未知的东西,或许还指向有意义的东西,这就好像是一个计划在实现自身,又好像是魔鬼控制着它。
我们不应将过多的信任寄予这类无意识的事物进程。我们无法从技术本身中找到对技术的引导,而是必须在有意识的伦理中寻求。人本身必须找回他的引导地位。人必须清楚地认识自己的需求,检验它们,并且确定它们的等级层次。
(2)技术局限于机械性 (Mechanismus)、无生命的和普遍的东西。 技术始终只掌控着那些在机械性上可以把握的东西。它使它的对象具有机械性,以此转化为设备和机器。由于这些机械性的可能性获得了出乎意料的巨大成功,一切似乎在技术上都有可能实现。于是,一种具有误导性的期待成为对待技术的基本态度——它认为技术无所不能。然而,这种技术的绝对化是对现实的错误认识,现实的要求普遍高于技术。即便所有活动都以技术为前提,但机械性就好比只是带来了骨架。用照料和培育的方式对待自然、教育人和与人交流、创作精神作品甚至是发明本身,这些都不是在技术层面上根据规则就能够做到的。那些只能从活生生的精神中创造出来的东西,倘若通过技术来制作就会变得虚假。甚至是绘画、诗歌和科学,虽然它们都将技术作为手段,但如果它们只是技术的产物,就会变得空洞。
技术的界限在于,它局限于无生命的东西。知性掌控着技术制造,它只与无生命的东西以及最广义的机械性相适应。因此,在面对生命时,技术只能用对待已死之物的方式对待它,例如在农业化学中和现代培育中使用荷尔蒙及维生素,以达到比如牛奶的最大产量等。技术的培育方法(如现代育花法)在对纪录的追求下取得了耸人听闻的极端效果,这与中国有数千年历史的培育方法之间存在着巨大的差别;这种差别就如同工业产品和有生命的艺术作品之间的差别一样。
技术产物的特点是具有普遍性而没有个性。虽然在某个历史的创造进程中,技术可以用于制造唯一的产品,但这样的技术是以样板和量产为目的的。技术的界限与它的普遍性相关。通过普遍性,技术以其广泛的可转移性开放给所有的民族。它不受文化前提的约束。因此,它本身是无风格的、无个性的、非人性的东西。技术作为知性产物所具有的特征,将它限制在具有普遍一致性的知性上,尽管在发明物的“精神”以及特殊造型中,它总是给人超出了单纯技术的感觉。
(3)技术总是受到材料和动力的制约 ,而这两者都是有限的。 技术需要材料和动力,这是它运转的条件。只要人们所能支配的材料和动力是有限的,如煤炭、石油、矿石,那么技术就会逐渐消耗这些它无法再生产出来的东西。如果没有发现新的能源,那么它们就总有消耗殆尽的一天。人们想到核能,但却不知道那些提供核能的矿石能够支撑多久。
大部分在地表可以获取的能源都是有限的,并且在消耗之后不可再生。除此之外,我们可以考虑太阳能。现在,通过本身虽然有限,但却可以不断循环再生的水力,我们已经可以间接利用太阳能。太阳能是否可以直接作为能源来利用?这是一个留给未来技术的悬而未决的问题。另外,人们可以考虑更深、更广地钻探地表。
我们实际上还未走到尽头,人类的地下室仍旧满满当当。但可以推算出的是,煤炭和石油的尽头在未来相对很短的时间内就会到来。
但就算所有技术所必需的能量都耗尽,技术时代虽然会宣告终结,可人类的此在却还不会因此而终止。到那时候,或许人口数量会大幅缩减,人们会生活在与此前所有历史时代都相同的前提条件下——没有煤炭、石油,没有现代技术。
(4)技术受到人的约束 ,它通过人的劳动实现。 人必须愿意做好为此效劳的准备。当人到达他的界限,不愿继续生存,或是要冒着生命风险进行抗争时,人性所要求的东西就会具有决定性。那时,技术机器的运作进程就会受到阻碍或遭到摧毁,或者是在人性本身设定的条件下得到改造。
(5)技术在其发明进程中或许局限于一个可能的目标 ,并且由一个尽头决定。 伟大的新发现不时地问世,在我们的认识于此前达到相对圆满的表象后,这些新的发现引发了一系列意想不到的进一步的新发明。对于这些新发明而言,新发现是它们的前提条件。柴油发动机、无线电曾经是新的开端,如今看来,核能将会是又一个新开端。假如人们掌握了所有能够理解的东西,那么这些新的推动力或许就会到达它们的界限。至今为止,技术进程在整体上是一个不断上升、急速发展的进程,并且已经持续了超过一个半世纪。这也许给人一种印象,好像我们基本上已经走到了尽头。即便尽头在本质上是存在的,但在把整个地球表面转变为一个唯一的应用领域的过程中,数量上的巨大增长也仍然会继续存在。
我们既没有证据证明技术发明可能达到圆满,也没有证据表明它的尽头。但是,我们注意到一些迹象和较大的可能性:将美国、英国、德国、法国、俄国于1939年之前的新发明规模做一比较,便会发现巨大的不同,人们简直可以说一些区域仿佛陷入了瘫痪,而其他区域则像是火山喷发一般。国民的状况、机遇和共同的“精神”扮演着至关重要的角色,但由于这种精神可以轻易地遭到破坏,因此全部发明物都建立在危险的基础上。——或许技术本身会对人施以一种不好的反作用:科学与技术的发展前提极大地受制于自由的精神性,而被技术挟裹的生活使这一前提不复存在。在今天,19世纪的伟大发明家、企业家和如今组织妥善、变得愈发没有个性的进程之间的巨大差别已经清晰可辨。——最近开始的禁止公开军事研究及发明情况的做法也许是一个走向尽头的征兆,特别是考虑到所涉研究领域不可估量的规模。
2.3.3 对技术魔力的感知
这里的魔力(Dämonie)一词并不是说有恶魔在起作用。恶魔并不存在。这个词更多的是指为人所造但却并不为他所愿之物;会对整体此在产生后果的不可抵御的事物;始终难以洞察的阻碍;仿佛是在人背后发生的事物;不明不白的事物。
在面对技术世界时,目光敏锐的人还没有真正地洞察它,就早已被一种恐惧所侵袭。我们只能从歌德内心的震动中去理解他对牛顿 [27] 的拒斥,这种震动是精确的自然科学从歌德对人类世界就要来临的灾难下意识的认识中引起的。J.布克哈特 [28] 厌恶铁路和隧道,但仍旧使用它们。那些被机器夺去了面包的手工业者,则摧毁了机器。
与此相对的是进步信仰(Fortschrittsglaube),这种信仰只期望从新的自然认识和技术中得到幸福。它是盲目的,因为它只看到技术内部看似能够识破并得到纠正的滥用现象,但却并没有看到在技术中隐藏得更深的危险。进步信仰误解了知识和技术对进步的限制,也错误地认为,从此往后,进步可以在整体人性上实现,然而事实上这是不可能的。今天,我们称之为技术魔力的东西已经十分明显了。我们将对前文曾探讨过的这些意料之外的、源于技术却对人类起到反作用的反转现象进行简单总结:
在总体劳动中,导致劳动者机械化和自动化的劳动所占比例不断扩大。决定劳动的,不是在长期加工自然的过程中减轻负担,而是使人变为机器的零件。
劳动工具的机械化、复杂化、扩大化以及使用工具时所必需的合作共同导致了一种劳动组织,它不仅在规模上超越了以往所有类似组织,并且在根本上与过去完全不同,因为整个人类此在——不仅是某个具有特定目的的分支领域——都慢慢地卷入这种组织之中了。
技术思维扩展到人类活动的全部领域。技术掀起的变革也走进了科学之中,这表现在医学的技术化,自然研究的工业化,以及有组织的规划上,这类规划使越来越多的科学有了工厂似的形象。如果人们想要得到渴求的成功,那便只能如此。
由于使用机器进行劳动成为人的生活方式,社会也随之变成一台独一无二的巨大机器,变成对总体生活的组织。埃及和罗马帝国的官僚制度只是现代官员制国家(Beamtenstaat)的先驱。一切都必须仿照机器的形式才能发挥作用,也就是说,必须具备精确的、强制运作的、受外部规则限制的性质。最大、最完备的机器将产生最大的权力。
这些机械化的后果源于机器的强制运作、可预测性、可靠性所占有的绝对优先地位。相对的,只有在有利于机器目的的前提下,一切属于精神和信仰的东西才能获得容许。人本身变成了一种原料,成为加工的对象。因此,人从完整的本体和意义变成了手段。人们披上了人道的面纱,这是受到容许的,甚至还得到鼓励,在言论中,人们更是将人道当作头等大事,但如果这一切是在目的的要求下完成的,那么人道就会受到彻底的伤害。越是无所忌讳,权力就越大。因此,包含绝对要求的文化传统都会遭到摧毁,与此同时,人们变成了一盘散沙,然而失去了根基的人们恰恰更加适合利用。人的生活感觉将他的私人生活和机器般的工作生活区分开来。但私人生活本身也逐渐变得空虚,就连空闲时间也变得机械化,娱乐消遣成了另一种形式的劳动。
技术的运作机制能够以完全不同于过去的方式控制大量人口,在之前的时代,这些方式是无法实现的。比如,最初实现思想解放的办法是使信息无处不在,而如果反过来监督控制信息,就可以转而控制所有思想。通过通信系统,国家意志任何时刻都能跨越最广大的领土,深入到每一个家庭中发挥它的效力。
技术将所有人的此在都牵系于机器的功能上。一旦机器失灵,舒适的生活就会陷入前所未知、前所未有的巨大困境。那时候,人要放弃的东西会远远多于自然此在状态下的农民。储备已经没有了。 [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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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点是肯定的:人的总体劳动此在(Arbeitsdasein)正在用技术改变人本身。人创造了技术,之后却再也无法摆脱技术。并且同样肯定的是,技术不仅仅带来不可预见的机遇,也会招致不可预见的危险。技术已经成为一股能够自我发展的力量。而人在还没有注意到这个变化,也完全不知道它是如何发生的时候,就已经陷入技术的掌控之中了。就算是在今天,又有谁敢说他看清了这一切!然而,想要消除技术的魔力,必须首先对它有清楚的认识。那些诞生于灾祸之畔的东西也许可以用来控制灾祸。比如,当市场出现暂时的物资匮乏时,市场组织确有可能是救市良方,而在情况恢复之后,就要重新回归自由市场以避免产品分无可分之后导致经济崩溃。但是,任何一个计划中都可能隐藏着“魔力”,都可能出现不可预见的事物。用技术来控制技术所带来的灾祸,反而可能使灾祸增加。而绝对的技术统治(Technokratie)本来就是不可能的。
如果认为战胜技术的任务在整体上可以通过技术本身来完成,那就意味着打开一条通往灾祸的新通道。目光短浅的狂热会背离技术上可能实现的事物,而走向假想的技术形态。然而问题依然存在——人如何能重新掌控已经支配自己的技术?人的命运取决于人以何种方式克服技术给人的生活(从整体上的秩序到每时每刻的个人行为)带来的后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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技术的所有要素都与技术以外的源头存在内在关联,这让现代人产生了这样的意识:透过今天知性的洞察力,人感到自己无可奈何地受到一个隐秘进程的支配,而这个进程是人类自身活动无情的、不可阻挡的结果。
现代人想要看透这个进程,却又看不透,于是越发想要在技术和理性上掌握一切,以阻止灾祸降临。
由于我们无法看透技术可能引发的事件,因此这个事件在整体上不仅是灾祸,也是一项任务。我们所幻想的蓝图同时就像是对人性提出的要求——主宰技术。个体的人会不会失去一切可能性,冥想(Meditation)会不会从地球上消失?会不会有这样的一个人类开端——自那以后,所有技术事物最终都合乎人设立的条件,而不是人变成技术的奴隶?
技术的现实使人类历史产生了巨大的突变,即便我们正亲身经历人类生活的机械化和技术化,我们也无法提前想象这种突变的最终结果。
无论如何,这一点是显而易见的:技术只是手段,其本身并无善恶之分。关键在于人类把它变成什么模样,将它用于什么目的,给它设定什么条件。问题在于,是什么样的人占有了技术;通过运用技术,人的本质最终会变成什么样子。
技术不依赖于人的目的,作为独立的存在,它是一种空洞的力量,是手段压倒目的所取得的胜利,这种胜利最终使目的瘫痪。技术是否有可能摆脱人道意义,在残暴者手中疯狂咆哮?整个地球连同人类是否有可能变成一个独一无二的巨型工厂的原料,而世界整体则变成一个蚂蚁巢,它将一切都转变为一群群的蚂蚁,而自己本身则只剩下无意义的生产和消耗循环?知性或许认为这是有可能的,但我们人性的意识永远会这么说:这在整体上是不可能的。
只靠思想不能主宰技术。现在及接下来的几个世纪中,我们将做出具有决定世界历史的决断:在全新的生活条件下,人将拥有什么样的可能性。至今为止,历史上所有为实现人类可能性所做的尝试都面临以下问题:这些尝试现在还意味着什么?它们能够怎样重复?它们如何证明自己?
哲思(Philosophieren)必须正视这个现实。虽然哲学只能产生思想、精神态度、价值判断和个人的可能性,但是,这些个人可能会不可估量地成为事物发展进程中的关键因素。
第二章 当前世界形势
导论
我们对过去的记忆是有缺漏的,而未来对我们来说则昏暗不明,似乎只有现在看上去是清楚明白的,因为我们正身处其中。但是,这样的现在恰恰是我们捉摸不透的。因为现在由过去承载,它的内部还隐含着未来,因此,只有对过去和未来有完整的了解,我们才能清晰地认识现在。我们期望认清我们的时代现状。但是,世界的现状中隐藏着许多可能性,而这些可能性只有实现之后才会变得清楚明白。
在历史上,我们初次遇到的、具有决定性的全新形势,是地球上人类的实际统一。对人类来说,整个星球已经通过交通和通信技术变成一个由人掌控的整体,变得比曾经的罗马帝国还要“小”。
从400年前的地理大发现时代开始,我们一路跟随发展的脚步来到今时今日。但直到19世纪末,历史对我们来说在本质上仍是欧洲史。对当时的欧洲意识而言,世界其他地方不过是殖民领地,只具有次要意义,注定要成为欧洲掠夺的对象。当时的列强为了获取广阔的领土,无意识地为今天展开的世界历史奠定了基础。第一次世界大战时,这些欧洲以外的地区已投身其中。但这仍然是一场欧洲的战争。美国再次退后了,第二次世界大战才将它的深刻影响施加给所有参与者,施加给整个世界。在东亚的战争与在欧洲的战争具有同样的严重性。事实上,这才是第一场真正的世界大战。世界历史作为整个世界的唯一历史拉开了序幕。如今看来,至今为止的历史就像是在分散的区域内展开的互不依赖的尝试,就像人类可能性的多重起源。而现在,整体成为我们的问题和任务。历史由此迎来了彻底的转变。
具有决定性的是:外部已经不复存在了。世界成了封闭的整体。地球的统一已经出现。新的危险和机遇显现出来。所有的核心问题都成为世界问题,当前形势成了整个人类的形势。
1.当前形势的特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