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现代科学的本末倒置和任务

科学在最近三个世纪才发展起来,它的发展起初是缓慢而跳跃的,随后在世界各地研究者的共同协作下变得快速而连续。科学已经成为我们无法回避的命运和机遇。

今天,科学得到广泛的传播和承认,每个人都认为自己参与其中。但与此同时,纯粹的科学和明确的科学态度却极其罕见。大量的科学成果只是被简单地接受下来;许多专家式的能力还未参与到普遍的科学性之中;将科学与非科学因素相混合的现象广泛存在。在我们的世界里,真正的科学性,包容一切的认识态度,可靠的、根据一定方法进行的批判,纯粹的、研究的认识只是本末倒置的混乱线团中的一丝细线。

我们并不能轻易获得科学。绝大多数人对科学几乎还一无所知。这是我们时代意识的断裂。科学是少数人所有的。它是时代的一个基本特征,但即便是具有真正本质的科学,它在精神上仍然是无力的,因为大多数人没有进入科学,他们只是占有技术成果或者教条地接受可以习得、可以考核的知识。

在我们的时代,科学享有巨大的威望。人们期待从中获得一切:对一切存在的通透认识,帮助我们摆脱一切困境的方法。错误的期待就是对科学的迷信,随之而来的失望则会导致对科学的轻视。模模糊糊地信任自以为了解的东西,是迷信。当迷信失灵时,这种体验会导致对知识的轻视。这两者与科学本身都无关系。因此,科学诚然是时代的标志,但它却是在一种已不再是科学的形态中成为时代标志的。

通往这种错误的途径是这样的:在研究中,我们将世界的可知性作为前提。因为没有这个前提,任何研究都是没有意义的。但这个前提有两重含义,其一是世界内的对象的可知性;其二是世界整体的可知性。只有前者是正确的,并且人们无法知道还能借助认识在世界上走多远。后者是不正确的。它之所以错误,是因为它陷入了彻底的困境,这些困境虽然没有限制研究内容,但显示了知识的界限——世界整体作为唯一的、封闭的世界不仅不能被认识,并且对我们来说,在能够毫无抵触地被想象、被经验的意义上,世界根本就不存在。当人们看到世界整体是可知的这一错误的前提在研究的实际情况中落空的时候,这些界限就变得清晰起来。洞见错误绝不轻松。自笛卡尔起,这个错误被当作所谓的哲学植入了现代科学之中。因此,把握纯粹的现代科学意义和界限,在今天依然是重大而迫切的任务。

世界在整体上、在原则上是可以认识的,这种错误的科学观曾导致这样一个具有迷惑性的后果,即人们认为已经从原则上认识了世界。于是,这样的看法产生了:从现在起,在认识的基础上正确地组织世界,使人类的繁荣和幸福能够长久延续,这仅仅是善良意志的问题。因此,在近几个世纪中,一个新的现象进入了历史。有这样一种意志:不仅要在世界中、在无法估量的整体人类境况中通过认识来妥善地帮助自己,而且要从对整体的认识(人们假定它存在于那些被神话了的科学家那里)出发,仅仅用知性就把世界在整体上安排得井井有条。

这种典型的现代迷信期待科学完成无法做到的事。它把对事物所谓的科学的全面直观当作是最终认识。它毫无批判地接受成果,既不了解获取这一成果的方法和途径,也不明白各个科学成果适用的界限和范围。它将所有真理和所有现实理解为可供我们知性支配的事物。它绝对信任科学,毫不怀疑地臣服于官方机构所代表的科学权威。

但是,当人这种对科学的迷信感到失望时,就会在反弹中拒斥科学,转而投向感觉、本能和冲动。接着,所有的灾祸都会被归咎于现代科学的发展。而当迷信期待一些不可能的事物时,这种失望就是不可避免的。组织世界的正确方法(richtige Welteinrichtung)没有实现,最美好的计划落空了,人类境况的灾难出现了。如果曾经存在对最终进步的期待,那这些灾难的规模就会更加令人感到难以承受。象征性地描述通过科学所能实现的可能性——即便医生的能力获得前所未有的提升,他也既不能治愈所有疾病,也不能阻止死亡。人类不断地撞上他的极限。

在这种情况下,关键在于赢得真正的科学——既清楚地了解那些可知的事物,又明确地意识到自己的界限。只有这样才能够避开科学迷信和科学憎恶这对错误。决定人类将会走向何方的关键是,人类能否在时间的长河中成功地保护科学,深化科学,在越来越多的人之中实现科学。

对此,我们不能掉以轻心。因为真正的、包罗万象的科学受到由历史决定的深层心灵结构的制约。这种结构的基础非常脆弱,绝无可能通过代代相传来确保可靠的延续。真正的科学源于各种动机的结合体,这些动机相互交织得如此紧密,以至于失去其中一个,科学本身就会瘫痪或是变得空洞。正因为此,在现代世界的几个世纪中,科学始终很少作为科学的总体态度(wissenschaftliche Gesamthaltung)成为现实,这种情况现在或许已经变得更为罕见。在塑造物质世界的过程中所取得的成就,以及全地球都在谈论的“启蒙的”世界观发出了具有压倒性的嘈杂声,但这并不能蒙蔽以下事实:看似最广为流行的科学,实则最不为人所知。大多数现代人完全不知道什么是科学,也没有真正了解是什么使人走向科学。就连那些在自己的专业领域还能有所发现的研究者——他们无意识地在一段时间内将一种由其他力量开展的运动推向前进——也常常不知道什么是科学,并且在他们还能作为大师的狭窄领域之外,在态度上背叛科学。现代哲学家们谈论科学,就好像他们认识它一样,结果后来甚至使它成为一个历史上短暂的世界观错误。就连像黑格尔那样伟大的哲学家们也对这种科学所知无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