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劳动的本质
凡是由技术实现的东西,任何时候都需要劳动。而只要人劳动,他就会使用技术。技术的性质决定劳动方式。技术的改变带来劳动的改变。根本上的技术剧变会引发劳动的根本剧变。
直到发生在19世纪的剧变,才使技术和劳动成为问题。在此之前,这两者从未像在19世纪之后那样,得到如此多方面且彻底的探讨。
首先,我们来弄清楚,劳动究竟是什么,它从前是什么样的。只有以此为标准,我们才能认清劳动在新的技术世界中的特殊之处。
2.2.1 劳动的定义
劳动必须从以下三重意义上进行定义:
劳动是体力上的劳动。
劳动是有计划的行为。
劳动是人区别于动物的基本本质:劳动产生了人类自己的世界。
第一,劳动是体力上的劳动 。它是力量的消耗,比如肌肉的工作,它导致筋疲力竭。在这个意义上,动物与人类一样进行劳动。
第二,劳动是有计划的行为 。它是源于意图和目的的行为。耗费力气是为了得到满足需求的手段。这种劳动已经使人区别于动物了。
动物直接通过自然来满足需求。它筋疲力竭地找到现成的东西来满足自己。而人类只有通过有意识、有计划的中介手段才能满足自身。这种中介手段通过劳动完成。人类虽然在自然界中为劳动寻找材料,但对人类来说,加工之后的材料才适于满足其需求。
动物的本能是消耗,它使对象消失。而劳动则形成了工具,生产出产品、作品等长久存在的东西。工具已经使人脱离了与自然的直接关系。它通过改造对象来防止销毁对象。
对劳动来说,天生的技巧是不够的。个体学会了一般的劳动规则,才能获得技巧。
劳动既是体力上的,也是脑力上的。脑力劳动更为困难。相比之下,那些在熟练掌握以后,几乎下意识地就可以完成的事情要简单得多得多。我们喜欢从创造性劳动逃向机械性劳动,从脑力劳动逃向体力劳动。比如当一名学者不能在研究上取得进展的时候,做出专家鉴定意见还是足够的。
第三,劳动是人性的基本行为 。它将自然存在的世界转变为人类的世界。这是同动物的根本区别。每个时期的人类总体环境的形态,都是共同劳动或有意或无意地造就的世界。人类的世界,包括人类生活于其中的总体状态,都形成于共同劳动。因此,这个世界任何时候都要求劳动分工和劳动组织。
劳动分工 :一个人不能精通一切。一些事情需要特殊的技巧。在某个特殊领域经过训练的人,可以比未经训练的人更好地生产出更多的此类产品。此外,不是每一个人都拥有所有劳动所需的手段和材料。这样,在一个群体中,劳动立刻就会导致劳动分工,因为劳动必定具有多种类型。
根据不同的劳动类型形成了不同的劳动阶层。按照其所受教育的类型、习俗、意向和名誉,这些阶层被区分开来,农民、手工业者、商人等等。人开始被固定在劳动类型上。
劳动组织 :哪里有劳动分工,哪里就需要合作。在一个社会中,只有当我与其他人一同完成互惠互利的劳动时,我完成我的特殊劳动才有意义。劳动的意义存在于劳动组织中。
劳动组织部分是无计划地通过市场自己发展的,部分是有计划地通过分配劳动发展的。劳动在整体上是通过计划还是通过自由市场组织的,这在本质上决定了社会的特征。
由于在劳动分工下,制成品从直接的必需品变成了商品,因此它们必须被交换、投入市场或是分配。这时,就必须要有一种能够衡量抽象价值的标准。这就是货币。商品价值在货币上的体现,或是通过市场过程自由发展,或是受到有计划的强制规定。
今天,十分明显,劳动的类型及其分配决定着社会结构和人类此在的方方面面,黑格尔已经看到了这种关联,马克思和恩格斯 [20] 以划时代的洞见将它传播开来。
这种关联在何种程度上存在,诸如宗教或政治等其他因素在何种程度上参与决定或是制约着这种关联的影响力,这是特殊的历史——社会学研究的问题。
将这一关联上升为造成人类历史的单一成因一定是错误的。但自马克思和恩格斯以来,人们已经尝试了这样的理解,其基础是:这一关联在我们的时代获得了极大的重要性,因此,人们也比以往都更能感觉到它的重要性。
劳动分工和劳动组织虽然关涉到我们的此在在社会中的本质结构。但对所有劳动者的意识来说,具有决定性的是劳动的内容、劳动的目标、劳动的意义以及这一切如何呈现在劳动者意识当中。在探讨这些问题时,人们往往会过分自然地假定,人类的需求体系如衣、食、住等等决定了劳动。这是对的,但还远远不够充分。
只要劳动兴趣不单纯是使用肌肉或是技巧的功能兴趣(Funktionslust),就要受到意识的制约,就要参与到创造我们的环境之中。劳动者生产的东西如同一面镜子,劳动者在其中意识到他自身。他的愉悦源于他在与他人共同创造出来的此在形式中共同生活,源于对一种持存物(Bestehende)的建设。
但是,劳动还可以有更多的内容。黑格尔谈到“宗教劳动产生虔诚的作品,它们并非是为了一个有限的目的……在这里,这种劳动本身就是礼拜……作为纯粹的生产、作为持续不断的劳动而言,劳动的目的就是劳动本身,因此它是永远完不成的……”这种劳动从“舞蹈的单纯身体运动,到磅礴恢宏的建筑……所有这些劳动都属于牺牲的范围……工作总体上是一种放弃,但这不再是仅仅放弃一种外在的事物,而是放弃内在的主体性……在那种生产进程中,精神行为和努力是一种牺牲——作为对特殊自我意识的否定,这种努力牢牢地抓住存在于内心和表象中的目的,并且将它外在地生产出来以供观察”。 [21]
黑格尔以此指出了劳动意义的可能性,而这在今天几乎被遗忘了。将劳动内容分为满足此在的生存需求和满足奢侈的需求是流于表面的。劳动的意义还要更加深远。在上述观点中,所有对满足生存需要来说并非不可或缺的形式或产品都被称之为奢侈品,而恰恰在这些所谓的奢侈品中隐藏着本质的东西:人如何打造他的世界,以及人作为什么来打造这个世界。就在这个世界中,人意识到自己,意识到存在本身,意识到超越和他真正的本质。
以上是对一般劳动的简要概述。从现在起,我们将再次考察现代技术给劳动带来了怎样的转折。
2.2.2 现代技术转折后的劳动
(1)技术节省了劳动 ,但同时也增强了劳动。 技术的目的在于节省劳动。机器应当替代人的肌肉、设备的自动性应当替代反复的思考进行劳动。发明家无与伦比的伟大功绩节省了肌肉和知性的活动。但在实现这种技术的过程中存在着界限,即必须由人来完成的、技术无法替代的劳动始终存在;从前未曾有过的新劳动变得必不可少。人们必须不断地制造机器。即便机器几乎成为独立的存在,人依然需要完成机器的操作、看护、修理工作。此外,人还要提供机器工作需要消耗的原料。劳动只是被推向了其他位置。它被改变,但没有被废除。古老而折磨人的劳动总会留存于某些地方,任何技术都不能将之废除。
技术虽然使劳动变得轻松,但它也带来了新的生产可能性,并通过它的成就唤起了新的需求。随着需求的增长,新的、增量的劳动产生了。特别是生产武器的技术带来了毁灭性手段。这些手段首先迫使人们最大限度地生产武器,然后则迫使人们在混乱的形势下,在废墟之中从头开始,使劳动需要上升到极致。
技术是否在整体上确确实实地减轻、减少了劳动?鉴于我们今天的现实,这个问题是如此地使人疑惑,以至于人们反而会这么想:似乎是技术才竭尽了人的力量。无论如何,现代技术首先使参与其中的人们的劳动量大大增加。但即便如此,在技术的前景中,减少损毁身体的劳动的原则依然存在,并且,认为人类能逐渐从体力劳动的负担中解脱出来,获取闲暇时间来发展人类的自由潜能的理念正是通过现代技术保留下来的。
(2)技术改变了劳动。 发明创造的伟大性与非创造的应用的依赖性形成了鲜明对照。发明源于闲逸、灵感和坚持,而应用则要求重复劳动、顺从和可靠性。
在现有技术劳动中,监测和操作机器得到了积极评价;它发展了一种遵守纪律、审慎和深思熟虑的精神态度;它可能使人从有意义的行为和能力中感到快乐,甚至使人热爱机器。相反,对很多必须一直在流水线旁做重复动作的人而言,劳动的自动化是消极的;除非是天性麻木迟钝的人,否则这种只是使人精疲力竭而毫无意义可言的劳动所造成的沉闷乏味就会变成人无法承受的负担。
黑格尔已经看到,从工具到机器的跃进会给劳动带来哪些后果。首先是巨大的进步:工具仍是具有依赖性的被动的物,我只是在形式上操作它,并且这使我自身成为物,因为提供力量的是人。与此相对,机器是一种独立的工具,人类让机器自己劳动,并以此欺骗了自然。
但是,欺骗者会因为他的行为而自尝苦果:“人让机器去加工自然,然而他并不能通过这样来废除自己的劳动必要性……他使自己的劳动远离自然,并且他作为有生命的东西却不生机勃勃地朝向自然……余留给人的劳动本身变得更加机械,而劳动变得越机械,其具有的价值就越少,人就必须越多地以这种方式进行劳动。”“劳动变得更加死气沉沉……个体的技巧无限地受到限制,工厂劳动者的意识被削弱到最麻木迟钝的状态;某一劳动类型同无限的整体需求量之间的联系变得完全不可估量,前者变得盲目依赖于后者,以至于一次远处的操作常会突然地阻碍一整个阶级的人们赖以满足自身需求的劳动,使其变得多余、没有用处。” [22]
(3)技术迫使劳动组织达到某种规模。 只有在规模可观的工厂里,技术目标才能得到完成,并以节省的方式得到实现。劳动组织必须要达到多大规模,这是所有工厂化生产都必须回答的问题。但进一步的问题是,各种大规模组织在何种程度上可以不垄断地在自由市场中大量并存并保持有利发展;在立法范围之外,在何种程度上可以考虑有计划地建立一个全面的世界工厂,在这个工厂里,一切都可以相互协调妥善,不多也不少地在各领域中生产出产品。
在这两种情况中,个体的人都依赖于大型劳动组织以及他在其中占据的位置。在机械的工厂生产中,个体不会通过他的工作而感到快乐,占有自己的手工业工具以及为私人订单生产产品的个人自由都不复存在。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自己的劳动目标和意义已不再明了。这已超出了人的尺度。
劳动对机器和劳动组织(在另一方面也是一种机器)的双重依赖,导致人本身变得就像是机器的零件。具有创造性的发明家和新的劳动单位的筹划者变成稀有的例外:他们还在制造机器。相比之下,越来越多的人必须成为机器的一部分。
然而,技术化进一步从加工自然扩展至整个人类生活,扩展至对所有事物的官僚主义领导,扩展至政治,甚至是娱乐和消遣,如今,人只有在延续习以为常的生活方式时才能得到娱乐和消遣,它们不再源于创造的乐趣。如果在技术基础上组织起来的活动没有填满人的业余时间,他就再无可做之事,除非是为了休养而使自己沉湎于神游和梦样状态(Traumzustand)中。
以过去的生活来衡量,作为机器零件的人类生活具有以下特征:为了能装配在机器上的某个位置,人被连根拔起,失去土壤和家乡,而与此同时,就连分配给他的地产和房屋都如机床一般,很快消失且可以替换,它们既非美景,也不是唯一的家园。地球表面很快变得一派机械风光。在涉及过去和未来时,人的生活获得一种在极大程度上被压缩的视野,他失去了传承和对最终目标的追寻,仅仅生活在当前;但这个当前越少得到记忆实体的支撑,越少包含那些在其内部已作为种子得到发展的未来可能性,就会变得越空洞。劳动成了紧张和匆忙中单纯的劳顿,力气活导致精疲力竭,两者都缺乏深思。在疲乏中,除了本能和对享乐、感官的需求以外再无他物。人的生活与电影院和报纸相伴,被听新闻和看电视所环绕,到处都是机械带来的习惯。技术生产使消费品增加,这使人口数量看起来可以无限增长。不论如何,我们的时代在短时间内使全球人口增长数倍。
人变成了巨大机器的零件,这一点表现在对人的理解是通过所谓的测验得出的。人们测试个体间各不相同的品质,并且通过数字和大小对人进行分类,并以此为基础将人整理到不同的群组、类型和等级之中。作为个体,人反对把自己变为可以替换的材料,反对用条目对自己进行分类。但是,全世界的事物发展进程都在迫使人们使用这种挑选技术。与此同时,挑选者本身也是人。那么谁又来挑选挑选者?挑选者本身也成为机器的一部分。挑选方法和测定由他来机械地完成。
对卷入非人性机器的意识,经一位二十二岁的美国空军少尉之口得到了表达。这位少尉因操作轰炸机立下杰出功劳而被授予最高勋章,当他在招待会上接受采访时,说道:
“我是一个地狱般的巨大机器上的齿轮。我越考虑就越觉得,仿佛自诞生的那日起,我就变成了一样又一样东西上的齿轮。每一回我开始做我想做的事情时,就有一样比我大得多的东西来到我的面前,将我推到一个位置上。这令人不大愉快,但事情就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