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历史的过渡存在

自然存在于历史的每时每刻之中。它是承载历史的现实,是不断重复自身之物,是持久稳定之物。如同所有自然事物一样,历史中的自然是极缓慢的、无意识的变化之物。然而,在精神出现之处,就会有意识、反思和不可阻挡的运动在无限开放的可能性下存在于对自身的认识和完善中。

不可重复的唯一事物越明确,相同的重复越少,历史就越本真。一切伟大的事物都是过渡中的显象。

如果历史是存在的显现,那么真理就时时存在于历史之中,但它永远不是圆满的,而是始终处于运动中。当人们认为,自己已经最终占有了真理,就会失去真理。运动越激烈,真理就能从越深刻的地方显现出来。因此,最伟大的精神作品是那些过渡时期的作品,那些产生于时代分水岭的作品。几个例子:

希腊悲剧 处于从神话到哲学的过渡中。悲剧作家仍然从古老传统的核心中创造神话,并在形象化的表达中加深这些内容,尽管他们依然拥有原始的直观,但他们已经在疑问,在解释。他们在神话消解的道路上提升了神话的内涵。因此,他们创造了思想最为深刻的神话形态,同时也终结了作为统摄一切的真理的神话。

埃克哈特 [4] 的神秘主义 之所以如此大胆而不受约束,是因为它既笃信教会,同时也是新的自由理性的起源。它尚未陷入不负责任地滥用谬论的堕落游戏中,不具有任何破坏性的动力。它打开了既通向最深刻的洞察,也通向瓦解传统的道路,因为它源于那些视野最开阔、思想最不受限制的人所拥有的可能性。

从费希特和黑格尔到谢林的德国唯心主义哲学 处于从信神到无神的过渡中。在对精神所有深刻之处的理解所散发出的光辉下,歌德时代经历了一场美学信仰,它从过去基督教信仰的核心内容中撷取养分,这种内容在后来人中遗失了。

同样地,柏拉图、莎士比亚或伦勃朗或许也可以从过渡的角度去理解。在这个意义上,所有时代都是过渡——特别是从公元前6世纪到公元前3世纪的轴心时代。

过渡是永恒的。在过渡中,运动的深刻性使存在和真理最清晰地显现出来。当过渡弱化为某种持存(Bestehen)看似长久延续的状态时,就会使意识连同对时间的感知一起衰退,使人在外在事物的不断重复中陷入昏睡,陷入习惯和自然。

作为过渡,思想史上最伟大的显象既是结束,同时也是开端。它们是中间存在(Zwischensein),只在其自身历史位置上是原原本本的真相。这种真相随后在人们的记忆中保有无可替代的形态,但它是不可重复、不可模仿的。人的伟大性似乎处于这种过渡的条件之下。因此,人的作品虽然以其永恒的形象超越了时间,但它们对后人而言却绝非真理。即便我们自身也因这种“真理”而感到振奋,受到促动,我们也不可能变得与它相一致。

我们或许想要在历史的某处看到圆满的真理,看到从存在的深刻性中得到阐明的生命。然而,当我们以为看到了它们的时候,就陷入到了幻觉之中。

浪漫主义想象了一个远古时代,在这个时代中,人性所达到的高度是与上帝共在的生活。对我们来说,除了那些可以解释的痕迹,这个时代没有留下任何记载,它是一片引人遐想的沉默。那时曾存在真理。在它熄灭之际,我们捕捉到最后一丝光亮。从那时起,一切历史看起来都像是遗失某种原始资本的过程。——然而,以经验为依据的研究在遗迹中重新发现了远古时代,其中找不到任何东西能证实这类梦想。经验研究发现的远古时代是粗野的,那时的人类完全听凭环境,无限依赖于环境。通过那些变成精神,变得可以交流传播的东西,我们才理解了人性。

我们的历史知识和现实直观源于显象。但显象中也不存在任何绝对的圆满(除非在艺术上,但那是在表现和象征中)。一切伟大的事物都是过渡,那些意义和目的在于记录永恒延续的持存物(Bestand)的事物更是如此。中世纪的精神创造仍出于完全的信仰,它在托马斯的体系和但丁 [5] 的诗篇中结束,而它所描绘的东西在被思考出来的那个瞬间,就已经是曾经存在过并且不可挽回地失落了的东西。那些虽然生活在旧时代,但已处于新时代威胁下的人们在过渡之中刻画了他们已敲响尾声的世界,并把其理念——因它从不曾是现实——永远地固定了下来。

长久延续的人类持存物是不存在的,或许至少不存在于人们渴望拥有持存物之处。我们通过真理意识到存在,而真理显现在时间之中。这种显现使时间性在不可挽留和逐渐消失之中拥有丰富的内涵。因此,源自当下起源的生命是具有本质性的重复,这种生命与过去显现的真理处于联系之中——而这种真理是通向万物唯一起源的道路。与之相对,空洞的重复是在摹仿中对某种显象的单纯重复,它没有发生源于自身起源的变化。进步只存在于知性认识中——知性认识是一种运动,其本身仅仅是一种契机,既有可能使人类更具深度,也有可能使人类更加肤浅。即使它是时间中永不停歇的运动的一个要素,但它却不是运动的意义本身。

在历史中,人能够回忆过去,从而将曾经存在的事物作为未来的因素保留下来,只有这才是历史中本质的东西。时间因人而获得了不可重复的历史性意义,而此在的自然则是对相同事物的不断重复。这类相同事物只是在极漫长的时间里无意识地发生着变化,对于其变化的原因,我们或只略知一二,或一无所知。

如果某种现状持久延续——无论它是秩序还是混乱——如果时间对它而言已无足轻重,那它就会立即失去历史的内涵。

但真正真理的每一次显象在起源和其持存中都是同源的。这里的持存不是指时间上的长久延续,而是指抹去了时间的永恒。只有在当下,在自身所处的过渡时期中,我才会遇到这种真理,而在理解、摹仿和对真理过去某种显象的原样重复中,我是无法与真理相遇的。

历史上的过渡时期各具特点。问题在于:哪一次过渡恰好使这种存在的显现方式成为可能?而面对过去各伟大过渡时期,我们所能指出的,只有那些使存在的显现方式成为可能的契机。

所以,历史的基本特征是:它完全是过渡。它不具有本质上持久延续的东西——一切持久延续的都是它的基础、材料和手段。以下设想与上述特征是分不开的:历史和人类总有终结的时候,正如它们曾经有过开端。后者——既是开端,也是终结——实际上距我们非常遥远,以至于我们察觉不到它,但是,从那里却产生了一个覆盖一切的准则。

第三章 历史的统一

导论

人的历史性从一开始就是多样的历史性。但是,这种多样处于一体性的要求之下。这里的一体性,不是某种历史性为了成为唯一历史性并支配其他所有历史性所要求的排他性,相反,它必须处于与多样的历史事物的联系之中,才能作为一体性的绝对历史性在意识中形成。

这是人类历史的统一(Einheit),一切有价值和意义的事物似乎都与其相关联。但是,我们要如何思考这种人类历史的统一?

首先,经验似乎是与这种统一相悖的。历史显象是无限分散的。世界上有许多民族和文化,每个民族和文化又有无数其特有的历史事实。人类散布在地球各处,哪里可以供人生存,哪里就有人定居,并在那里带来独特的显象,仿佛有大量不同的事物同时或相继地发展和消亡。

照这样去观察人类,就意味着要像对待植物王国里形色各样的种属那样,对人类进行描述和归类。这是由一个大群体所构成的偶然性,作为“人”这一种属,它显示出某些典型特征,并且就像所有有生命之物一样,在其特征允许的一定可能性范围内显示出差异。但是,这种对人的自然化会抹杀掉真正的人性。

这是因为即便人类在显象上再分散,但在本质上却是相互关联的。当人们遇到彼此时,会相互产生兴趣,会彼此厌恶或互生好感,会彼此交流和学习。一个人与他人相遇,就像是在他人身上重新认识到自身,然后又使自身独立于这个被当作自我一般的他人。在这样的相遇中,人会明白,无论他如何特殊,都与其他所有人一同与一体性联系在一起。虽然他并不拥有也不认识这种一体性,但一体性却在不知不觉中引导着他,或者是在某些瞬间以一种感染所有人的热情深深地打动他。

这样看,人类在历史中显现出的分散性是一场走向一体性的运动。这种分散性也许源于同一基础。无论如何,人不是在多样的分散性中显示出最终本质的此在的。

1.表明统一的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