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分

    历史的意义

    导论 历史思考的意义

    对我们而言,普遍历史的直观(universalgeschichtliche Anschauung)意味着什么?我们想要从整体上理解历史,以理解我们自身。历史对我们来说是记忆。我们不仅拥有关于这种记忆的认识,同时,它也是我们生活的原点。历史是我们已经奠定了的基础,如果我们不想消失在虚无中,如果我们想要在人性中赢得一席之地,那么我们就要始终与它联系在一起。

    对历史的直观创造出一个空间,我们从那里唤醒了对人性的意识——历史观成为我们意愿的一个因素。我们如何思考历史,这或为我们的潜力划定界限,或以其内涵承载我们,或诱导我们脱离现实。即使在可靠的客观性方面,历史知识也不仅仅是无关紧要的事实内容,它是我们生活的要素。如果这种历史知识变成某种权力的宣传手段,那么它也会成为历史的谎言。在整体上理清历史的任务需要严肃的责任感。

    我们可以通过对与我们休戚相关的伟大事物进行直观,来了解我们的历史基础。我们依靠那些曾经存在、曾经塑造我们并且现在依旧是我们榜样的东西来提升自己。于是,一位伟大的人物生活在何时并不重要。一切都仿佛处在一个由有效事物(das Giltige)构成的唯一而永恒的层面上。历史传承仿佛非历史般地呈现在我们面前。

    或者,我们可以在历史进程的时间顺序中有意识地、历史地发现伟大事物。我们探询“何时”“何地”。历史整体是贯穿时间的过程。时间是分出段落的。并非任何时候都存在一切,不同时代各具其重要性。过去的事物就重要性而言有高峰有低谷。有平静的时代:在这些时代中,似乎存在永恒不变的东西,这些时代感觉自己就是历史的最终形态。也有转折的时代:这些时代里发生了变革,在最极端的情况下,这些变革似乎要渗透到人性本身的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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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此,随着历史的变迁,历史意识本身也在变化。在我们的时代里,危机意识决定了历史意识。百余年来,这种危机意识慢慢增强,并在今天普遍成为几乎所有人的意识。

    对黑格尔而言,欧洲世界已经显露出夕阳红。“弥涅尔瓦 [1] 之鸮只在黄昏时才振翅飞翔”——可见,黑格尔尚不是在一种没落意识,而是在一种圆满意识里理解他自己的哲学思考。

    在克尔凯郭尔和尼采那里,危机意识在思想上达到了顶峰。自此以后,一种对历史转折、旧历史之终结和人性本身的彻底转变的认识传播开来。

    第一次世界大战后,显露出夕阳红的不再仅仅是欧洲,而是地球上所有的文化。人们开始感觉到人类的终点,感觉到一场不遗漏任何民族、任何人的变革——它要么导致毁灭,要么带来新生。虽然这还不是终点本身,但认为这种终点可能近在眼前的认识变得盛行起来。人们或充满恐惧,在惊慌失措中获悉这个预期的终点;或是从容镇定,冷静地对它进行说明,先是用自然主义的生物学或是社会学方法,然后将它作为从形而上到实体的过程。例如,在克拉格斯、斯宾格勒、阿尔弗雷德·韦伯之间,氛围是完全不同的。但在他们所有人眼里,历史上规模空前的危机现实都是无可置疑的。

    在这种危机意识中,对历史的直观可以帮助我们理解自身以及我们所处的形势。

    这一样东西看起来永远颠扑不破:人性本身及其在哲学思考中的自我反思。即使是在崩坏的时代——历史向我们展示了这点——高深的哲学仍可能存在。

    从对普遍历史的直观中理解自我的意志,或许就是这种颠扑不破的哲学思考的表达。这种哲学思考在不断寻求自身基础的同时将目光投向未来。它并非以预言,而是以相信的方式,并非消沉沮丧,而是令人振奋地展望着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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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无法把我们的历史记忆推向足够深远的地方。或许,我们最有可能从历史的界限处得悉历史作为整体意味着什么。当我们将历史与非历史的东西,与历史之前和历史之外的东西相对比时,当我们钻研具体的历史事物,并且更深入、更进一步、更好地领会历史事物时,我们就会获知这些界限所在。

    但是,探询历史整体意义的问题是无法得到最终答案的。然而,这个问题本身以及不断深入的批判性回答这一问题的尝试,已经在帮助我们抵御轻率得到,但很快便又会消失的伪知识所产生的错误结论;抵御单纯贬低自身时代的趋势,我们往往很容易轻视自己的时代;抵御那些全面破产的宣告,这些宣告在今天差不多已经过时;抵御这样的要求:要创造一种全新的、奠定新基础的东西,它会从现在起拯救我们,压倒从柏拉图直到黑格尔或尼采的总体发展,并与之相对立。然后,自身思考的意义会在内涵匮乏时获得一种奇异的提升[在尼采那里,这是在对一种极端,但有根据的意识状态的拟态(Mimikry)中完成的]。但是,过分夸大的否定姿态和空洞的宣誓并非自身的现实。只有在挥霍资本之前,人们才能依靠斗争的神经刺激过上一种伪精神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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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历史中的非历史因素,就是历史中那些仅仅是自然基础的东西,仅仅千篇一律地重复的东西,以及有规律的因果关系。

    在只是单纯产生的事物汇成的长河中,真正的历史事物具有独一无二的特点。历史事物是通过权威实现的传承,其中蕴含着一种连续性,这种连续性是通过对过去事物的记忆实现的。历史事物是有意完成的各种意义关系下的显象演变(Erscheinungsverwandlung)。

    在历史意识中,某种无可替代的、自身特有的东西会显现出来,这是一种个别性,任何普遍价值都无法充分解释为什么它会对我们产生作用;这是一种本质性(Wesenheit),具有倏忽即逝的形态。

    历史事物是落空的事物,但它在时间中是永恒的。它是历史存在的标注,因此它无法永远延续。因为它与单纯发生的事物不同,单纯发生的事物是材料,其中只有一般形式和一般规律的不断重复,而历史则是跨越时间、消除时间,将永恒事物纳入自身之中的进程。

    历史究竟因何而存在?因为人是有限的、不圆满的、无法圆满的,人必须从他在时间中的变化里领悟永恒,并且他也只有通过这种途径才能做到这一点。人的不圆满与他的历史性是同一样东西。人的界限排除了某些可能性:地球上不可能存在理想状态。不存在任何正确的世界组织形式。不存在任何完美之人。只有倒回到纯粹的自然进程,永久稳固的最终状态才有可能实现。由于历史之中永远有不圆满,因而事物必定永远处于变化之中。历史无法因其自身的缘故而终结。只有地球内部或是宇宙灾难才可能使它走向尽头。

    然而,什么是在历史中实现永恒的真正历史事物?这一问题虽然推动着我们去发现它,但我们依然不可能对一样历史显象在整体上盖棺论定。因为我们不是进行审判的上帝,而是为了在历史事物中赢得一席之地而开放思想的人类。因此,我们对它领悟得越多,就越是感到触动地继续追寻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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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历史是曾发生的事物以及其自我意识之结合,是历史和历史认识之结合。这样的历史仿佛有深渊环绕。如果它落回这些深渊之中,它就将不再是历史。对我们的意识而言,历史必须将下述几点在其内部结合起来,并凸现出来。

    第一 ,历史拥有将它与其他真实事物、自然和宇宙区分开来的界限。环绕历史的是一般存在者的无限空间。(第一章)

    第二 ,通过不断变化的个别性及必然消逝之事物的纯粹现实,历史有了内部结构。只有通过一般性与个别性的统一,历史才成为历史,但这种统一是以这样的方式完成的:历史展示出不可替代的价值所具有的绝对个别性,一种唯一的一般性(ein Einzig-Allgemeines)。作为对存在的实现,历史是过渡存在(Übergangsein)。(第二章)

    第三 ,历史的统一存在于何处?这一问题使历史成为关于整体的理念。(第三章)

    各种深渊:历史之外的自然之渊,它是火山般的历史基础——作为倏忽即逝的过渡存在出现在历史中的现实,这种现实也是一道深渊——无尽的分散之渊,始终不稳固的统一想要从这种分散中得到实现。有意识地看到这些深渊,会增强我们对真正历史事物的感知力。

    第一章 历史的界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