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现代科学的特征
科学有三个不可缺少的特征:它是根据一定方法得到的认识;是确凿可靠的;是普遍适用的。
只有当我意识到方法 ,通过方法获得认识,并同时可以说明其理由、展示其界限,我才有科学的认识。
只有当我所知的是确凿可靠 的,我才有科学的认识。通过这样,我同样认识不确定性、或然性或是低概率性。
只有当我所知的是普遍适用 的,我才有科学的认识。因为这样的认识对每一个人的知性(Verstand)来说都有信服力,所以科学认识能传播开来,并在意义上保持相同。意见一致是普遍适用性的一个标志。如果在某样事物上,所有思考者经过许多时期都未达成一致,那么它的普遍适用就是成问题的。
但是,依照这些标准,在希腊诸科学内部已经存在科学了,尽管将它纯粹地提炼出来是一个至今仍未完成的任务。那么,在这三个要素以外,现代科学是什么呢?
(1)根据现代科学的精神,它是普遍的 。没有任何事物能够长期回避它。出现在世界上的一切,无论是自然的事实,还是人类的行为和见解、艺术作品和命运,它都要观察、疑问、研究。宗教和一切权威同样要被它审视。不仅是每一种实在,一切思想可能性都会成为它的对象。疑问和研究没有边界。
(2)现代科学在原则上是未竟的 。希腊人不懂得无限发展的科学,即便是当他们某个阶段在数学、天文学、医学上取得了实际进步的时候。希腊人的研究甚至具有一种特征,即在已臻圆满的事物中进行。这种圆满的特征使他们既没有普遍的求知欲,也不了解真理意志的爆发力。一方面,自诡辩术时代起,希腊人只将科学发展到对原则性怀疑的反思上;另一方面,希腊人将它发展成认识特殊事物的冷静游戏,尽管这些认识十分了不起,如修昔底德、欧几里得 [6] 、阿基米德所取得的那样。而现代科学是由探求极限、突破所有知识的固定形态、不断从基础上修正一切的热情推向前进的。因此,在取得突破的过程中发生的每一次突变,和在此同时保留下来的实际成果都成了新构想的一环。这里有一种假设的意识,也就是前提,它是人们每一次认识的出发点。这些前提都是为了被克服而存在的(因为前提会通过更广泛的前提得到解释、受到限制);或者,当这个前提是事实的时候,就可以借助它在不断增长和深化的认识连续性中更进一步。
就其意义而言,这种永不圆满的认识着眼于存在的,且被认识所发现的事物。但是,即使认识无限地向前推进,它仍然不能在整体上理解存在的永恒持续。换言之:它通过此在者的无限性趋向存在,但却永远无法企及存在——认识通过自我批判来了解这点。
由于认识内容在原则上是不封闭的且是不可封闭的(与希腊的宇宙相反),因而这种科学的意义包含无限的继续发展,它的自我意识中有进步思想。科学的意义由此插上了翅膀,但接着,它又受到无意义的侵袭:如果目标永远不可能实现,所有的工作都是后继者的阶梯,那么付出辛劳又是为了什么?
(3)对现代科学而言,任何事物都不是无关紧要的 ,都有认识的价值。现代科学深入个别现象和最细微之处,钻研每一个事实。我们一再惊讶地看到,现代欧洲人如何埋头于研究那些一向被轻视的事物,仅仅因为它们在经验上是实在的。相比之下,希腊科学看上去仿佛对实在并不关心。实在偶然地进入他们的视野,被理想、类型、形态和一种预见所引导,这种预见使他们忽略大多数实在。这在对经验对象细致入微的态度中,如在希波克拉底 [7] 的著述中,也是一样。
全心投入每一个对象、偶然事件之中,对美好的和畸形的事物同等重视,这样的态度根植于一种具有统摄性(umgreifend)的自我意识中,这种自我意识永不平静,又坚定不移。一切存在之事物都必须得到认识,一切存在之事物也应该得到认识,任何事物都不能遗漏。
因此,现代性就是对一切可经验事物的关注之广度,对世间万物不受拘束的情感之多维度。
(4)现代科学研究最个别的现象,寻求它们之间的普遍联系 。它虽然不能把握存在的宇宙(Kosmos des Seins),但可以把握科学的宇宙(Kosmos der Wissenschaften)。所有科学共属一个整体的思想使每一种孤立的认识都变得不够充分。现代科学不仅是普遍的,并且以各科学的统一为目标,然而这种统一从不存在。
每一门科学都是由方法和对象决定的。每一门科学都是观察世界的一个视角,没有一门科学能领悟整个世界,每一门科学对应现实的一部分,而不是现实,或许它阐释了所有现实的一方面,但却不是现实整体。有各种特殊的科学,但没有研究现实事物的唯一科学。因此,所有科学都是部分的、专门领域的、专业的,但每一门科学又同属于一个没有藩篱、相互关联的世界。
各门科学是如何相关的,是在何种意义上成为一个宇宙的?
从消极方面 比积极方面更容易认清这个问题:各门科学的统一性并不存在于它们所认识的现实的统一性之中。全部的科学并不等于完整的现实。它们并不通过接近现实的程度而形成等级。它们也没有形成主导所有现实事物的统一的体系。
人们不断尝试建立可以总括全部认识的世界观,但却总是徒劳。这样的世界观与现代科学的意义相悖,希腊人的宇宙思想在其中继续发生着作用,它妨碍了真正的认识,并且是这样一种哲学错误的替代品——这种哲学在今天才可能变得纯粹,才可能在科学的基础上实现,但是它源于其他的起源,带有另外的目标。
我们可以从积极方面 谈谈内在联系。
各门科学间的内在联系通过认识的形式 而存在。所有的科学都有其方法,它们在范畴中思考,在各自的那一部分认识中是确凿可信的,但同时也因各自的前提条件和研究对象的界线而受到制约。
其次,各门科学间的内在联系还通过它们之间的关系 而存在。各门科学通过它们的成果和方法相互辅助,它们是彼此的辅助科学。一门科学可以成为其他科学的材料。
它们共同基于普遍求知欲 所产生的主观推动力。
一种关于无法确定的统一的理念成为纵穿各单独认识领域的主导理念,它要求对所有现实事物和可思考事物保持开放。所有的科学都是道路 。这些道路相互交叉,分离,再度相接,并且不显示目的地。但所有道路都希望有人涉足。
依据不同的范畴和方法,科学内部可划分为不同门类,不同门类之间相互关联。研究的无限多样性与统一理念处于张力之中,一方促进着另一方。
在现代的认识中,知识的系统性特点 没有导致一种世界观,而是导致了科学系统的难题。科学的系统是可以变化的、开放的、有多种分类可能性。但这个系统的特点在于,它本身始终是个难题;而且没有任何知识、任何获取知识的方式应该被遗漏。
在客观上,力求获得所有知识间的内在联系的努力是显而易见的,这源于科学的统一理念。
作为产生丰富成果的推动力,教科书带来了各独立科学的系统学(但不是圆满的认识的系统,否则它会带有希腊色彩,落到现代水平之下)。
材料、工具书、书籍的学术版本的出版,以及博物馆和实验室的建立致力于为求知者提供所有知识的可支配性。
大学是包罗万象的科学活动的实践。
(5)伴随着这样的要求,疑问的彻底性 在现代科学中达到了顶点:要在具体认识中提出疑问,而不是跳跃到最终的一般性中。思考背离表象(在古典时期开始于天文学)不是为了沉入虚无,而恰恰是为了以此更好地、出乎意料地把握表象,思考敢冒一切风险。通过抽象的数学研究无法想象的事物(在物理学中),就是一个例子。
把自身从知识的四舍五入和简单求和中一再解脱出来的能力,使人有可能去试验起初看起来极为矛盾的新假设,如在现代物理学中那样。前所未有的试验自由得以达到顶峰。每一个疑问都被再一次质疑。人们一再探问未曾注意到的前提条件。在认识的准备阶段中,人们尝试最大胆的前提。
(6)人们可能会尝试根据特定范畴 的影响而把它们看作是现代科学的典型特征:
如无限性,作为二律背反的基础,作为能容纳最细微的区别的问题,它最终总是展示出思考的失败。
如因果范畴。这里的因果范畴不像是在亚里士多德那里,只是在清楚明确的因果关系模式下使各种显象得到归纳,并在整体上得出一个最终的解释,而是在始终明确、专门的问题中带来实在的研究。在希腊式思考中,问题的答案是通过思索和判断获得的,而在现代思考中,则是通过实验和不断深入的观察得出的。在旧式思考中,研究就意味着单纯的深思,在现代思考中,它才能称得上是一种行为。
但现代科学的典型特征不是任何范畴、任何对象,而是在制订范畴和方法 中的普遍性 。数学的、物理学的、生物学的、解释学的,人们尝试每一种推测可行的形式,以把握每一个对象。这样做的结果是产生一个可以无限拓展的范畴世界和一种与之匹配的开放的范畴学说。
现在的问题是范畴和方法的适当性,而不是哪一个更优越。凡涉及实在的地方,经验会可靠地确认它本身。而在思辨(Spekulation)恰如其分之处,人们会带着对思辨意义的认识信心十足地完成它。关键在于避免将二者混淆。
(7)在现代世界,科学的态度 变得能够出于全面的理性而对遇到的一切事物立即发问、研究、检验和思索。这种态度不会变成科学教条主义。为了在科学中保持认识领域的自由,它不发誓效忠任何成果或原则,远离所有教派、信仰及信念共同体。
科学的态度将确凿的已知事物和不确凿的已知事物区分开来,它想要在认识的同时明白方法,以此弄清知识的意义和界限,它寻求不受限制的批判。它反对一般言论的不准确,力争明确清晰,要求举证的具体性。
当科学成为现实,人的真实性就受到科学性的制约。因此,科学的态度是人类尊严的一个元素,拥有照亮世界的魔力。但因此,它也懂得不科学性在精神交流中造成的痛苦折磨。不科学性盲目而不自知,因而带来狂热且毫无批判性的论断。科学的态度洞穿了自欺欺人的谎言,即便这些谎言承载着生活。Sapere aude(敢于运用理智)就是指科学态度的勇气。
一个人只要在某处通过自己的研究具有了科学性,他就有能力广泛地理解真正的科学事物。诚然,整体上不具有科学态度的专家式熟练操作以及实际成就是存在的。但是,不在某方面亲身参与到科学中去,就不会有可靠的科学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