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历史和史前

历史可以追溯到有文字佐证的传承之初。哪里有言语传递给我们,我们就好像有了立足之点。史前发掘物中不带有语言的人工制品,都是寂寂无声的无生命物。带有语言的制品才可能使人真实地感受到它的内涵,它表达的情绪,它的动机。没有任何一种有文字佐证的传承可以追溯到公元前3000年之前。然而历史持续了大约5000年。

客观上看,史前或许是一条充满变化的河流,但从精神上讲,它却还不是历史。因为哪里有对历史的认识,哪里有传承、文献,有对来源(Herkunft)和当前进程的意识,哪里才有历史。这是一种成见:即使在没有传承的地方,事情本身——历史——一样可能曾经存在,或说甚至是必然曾经存在的。

对人来说,历史是清晰的过去,是获取过去事物的空间,是对来源的意识。史前虽然是事实上奠定了基础的过去,但它却不是我们所知道的过去。

人类在史前的发展是人性基本构造的形成过程。而人在历史中的发展,则是把所获得的精神和技术内涵施展开来。人性的基本构造是在无法量度的时间中逐渐形成的,与之相比,历史的发展则像是人类事业、观念、思想和形态中出现的一种暂时显象,它建立在人性宽广而深刻的基础上。而人性在史前的形成,在当下依然具有现实性。

如此,史前和历史相继建立了我们人性的两个基础。史前逐渐形成的人的基本性质,连同人的原始冲动和特质,连同所有潜意识,共同构成了我们本质的基石。而历史上有意识的传承和人类在此基础上的上升发展,则向我们展示了人类所具有的可能性。这种发展连同其内涵构成了我们教育、信仰、认识和能力的源头。这第二个基础就像是覆盖在火山底部的一层薄薄的皮肤,而这座火山就是人类。这层表皮似乎是可以揭掉的,而人类从史前时期树立起的本性基石却是无法抛开的。这也许会让我们感到些许威胁,好像我们可能会再次成为石器时代的人,因为我们在本性上任何时候都是一样的。我们情愿乘飞机四处周游而不是擎着石斧到处打转,但是曾经的一切可能会再现,就好像历史的这几千年完全被磨灭和遗忘了一样。在历史崩塌之际,人类可能会重新回到他在数千年前的状态:人仍然是人,但对人类的传承却没有丁点认识和意识。

我们对20000年前的人类灵魂一无所知。但是我们知道,至少在我们熟悉的历史过程中,在这短暂的时间段里,人类整体在生物学和心理物理学上,在原始的、无意识的冲动方面并未产生可以证实的变化(这里涉及的毕竟只有大概100代人)。

人在史前演变的成果是一些生物学上可以遗传的东西,它们历经一切历史灾难依然可以保留下来。而与此相对,历史的获得物则与传承相关,是可以失去的。那些从精神上进入创造性跨越和人类世界之中,并通过传承深刻影响和改变了人类显象的东西,它们与传承的结合是如此紧密,以至于一旦失去传承,它们就可能完全消失,因为在生物学上,它们并不具有遗传性:人性的基本构造或许会再次直接显现出来。

现在,历史意识面临一个巨大的问题,即源于史前时期的人类基石的问题,它是人性的载体和普遍性。在人类形成时期,各种在其中发挥作用的力量构成了一个内在于人的基础。史前是人的自然性(Natur)形成的时期。假使我们可以认识史前,那么通过了解这种自然性的形成过程,弄清将它塑造成现在这样的条件和环境,我们就可以洞察人性的基本实体。

如果我们可以经验地认识史前,就可以从史前中找到下列问题的答案。

人的自然动机是什么?人的原始冲动是什么?哪些是历久不变的?变化的又是什么?它们还能变化吗?它们会完全隐藏起来吗?这些冲动是在历史之中才得到约束的吗?抑或是史前的秩序早已经将它们驯服?它们会不时地爆发出来吗?还是在特定情形下才会撕碎遮蔽它们的面纱?这种情况什么时候会发生,会如何发生?如果所有的信仰和传承都崩塌了,它们会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强烈地爆发出来吗?如果对它们进行塑造,它们会变成什么样子?它们如何才能是可塑的?如果剥夺了它们的表达能力,阻塞了一切它们直接发挥作用的途径,比如用观念成规、世界观、价值规定、暴力压制来使它们瘫痪,使它们处于遮蔽之中,它们又会变成什么样子?

关于史前,我们只知道些微不足道的知识;借助人种学、民俗学和历史,我们得到一些图像,并用来在心理学上具体设想人类的原始冲动。这些知识和图像共同构成了一面映照出我们本质的镜子。它向我们展示了我们常喜欢掩藏起来的东西、在一定情形下忘记的东西。而它们可能会像一场灾难一般,作为现实,突然地出现在我们面前。

但是所有这些关于人类及其基本构造和原始冲动的图像,都不是对某个如是存在物(Soseiende)的绝对规定。不如说,这些图像本身就是促动我们,启发我们,将我们推向前进的自我意识的要素。我们的自我意识中有一些在经验上必然的东西,这些东西在事实性上尚待承认。它们与自由不可分割地联系在一起,自由使我们所见的图像或具吸引力,或让我们感到排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