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历史与宇宙

在无限的空间之中,我们为何恰恰生活在这里?为何恰恰在这里展开我们的历史?为何恰恰是在宇宙中这一粒几乎微不可见的尘埃之上?在无尽的时间之中,这一切为何恰恰发生在现在?发生了什么,拉开了历史的大幕?这些无法回答的问题使人意识到一个谜团。

这个谜团即是我们此在的以下基本事实:我们在宇宙中似乎是孤立的。在宇宙的沉默里,只有我们是能说话的理性生物。在太阳系的历史上出现了一种迄今为止只延续了极短时间的状态,这种状态下,人类在地球上发展并实现了对自身与存在的认识。只有这里存在一种自我理解的内倾性。至少,我们不知道还有其他实际存在的精神事物。在微不足道的数千年时间里,在无边无际的宇宙中一个小小的星球上产生了一些东西,仿佛这个星球就是统摄一切之物(das Allumgreifende),是本真之物(das Eigentliche)。这个星球就是存在因人而苏醒之处,但在宇宙中,它渺小得近乎无。

然而,这个宇宙是统摄的存在者(das umgreifende Seiende)的一团迷雾,我们在它之中,从它那里通过它而出现,但就连我们自身的起源也是捉摸不清的。这团迷雾作为一个整体所展现给我们的,只有天文学和天体物理学所研究的无生命进程的显著方面。对我们来说,它数量庞大惊人,乍看之下就像是房间中一团被阳光照亮的尘雾。

较之我们所能够研究的那些显著方面,宇宙必定还要更加广博无际;较之那些开始显露自身的事物,即那些在我们人类历史进程中显现出的事物,宇宙必定还要更加深刻。

而我们地球上的此在又到达了另一道深渊。随着我们的星球作为一个整体变得畅通无阻,空间上的通路却封闭了起来。从前,人们可以漫游,可以迁去未知的远方,可以把这样的远方当作生活的背景,当人们无法忍受某地的时候,他的脚步仍可以迈向无边无涯的远方。现在,我们此在安身的屋宇已经闭锁,我们已确知了它的大小,可以为了作出计划或采取行动而将它整体纳入视野之中。但是,这一整体在宇宙中是完全孤立隔绝的。这样的处境使人类世界仿佛浓缩在地球之上。地球之外是一个在精神上似乎空空如也的宇宙空间,而人类世界看起来永远无法走入其中,孤立隔绝使人类世界成为一个只关乎自身的自我理解的现实。这种在宇宙中的孤立隔绝是历史的一道现实界限。直至今日,只有空洞的想象和无法实现的可能性带着这样的问题徒劳地跨过这道界限:宇宙中是否还有生命和精神,还有理性生物?

人们给出一些否定 的答复:

(1)在这几乎空洞、僵冷,处处是相隔极远的灼热星体的宇宙之中,出现生命所必须的条件不过是一个偶然。在我们太阳系的其他行星上,要么不可能存在生命,要么就只存在植物性的低等生命。我们虽然不能完全排除其他太阳系中存在与地球具有相同特征的行星的可能性,但这是不大可能的,因为大量的偶然事件必须恰巧碰到一起,才可能造成这样的结果(爱丁顿 [3] )。

(2)在犹太—基督的启示宗教所产生的深入人心的观点中,人的特点具有唯一性;上帝创造的人是绝无仅有的,他是上帝的相似形象(Ebenbild);不可能存在许多“世界”(基督教与黑格尔的观点)。启示使人领悟到自身的渺小与伟大,而出于天然的倾向,人感到自己就是中心,是独一无二的,无论是启示,还是这种天然倾向,都导向上述结论。

人们也给出一些肯定 的答复:

(1)或许这是偶然,但无尽的宇宙为这样偶然事件同时发生或以某种时间顺序相继发生提供了足够的空间。在银河系内数以十亿计的太阳中,在我们的银河系外不可胜数的银河系中,种种偶然性组合而成的偶然事件完全有可能多次出现。

(2)在过去任何时代,人都相信宇宙中除了自己还有其他理性生物:魔鬼、天使、星神。人以这种方式让神话中的亲眷把自己围绕起来。那时的宇宙并不空洞。而随着宇宙转变为由大量无生命体组成的运行机制,这样的空洞就彻底出现了。宇宙中只有人拥有意识,只有人在思考,在全面的想象里这像是不可能的。这个庞大的宇宙仅仅是为人类而存在的吗?我们甚至不能将地球上的所有生命与人类关联起来进行理解。每一种生命都是为了自身而存在,漫长的地球史曾是没有人类的生命。

(3)人们或许会说,假如人类并不孤单,那么在无限的时间里,宇宙中的精神生物早有机会展示自己:某个地方早该“发现”我们的世界,并且新发展起来的理性生命应该会马上被吸纳到一个始终存在着的宇宙消息网中。然而我们从宇宙中只发现了无生命之物。

然而,这样的回答同样合理:带着消息的波束始终围绕着我们,就像无线电波那样,虽然它们就在我们身边,可如果我们没有接收器,就不会察觉到它们。我们还没有先进到能够捕捉不断穿过宇宙传播而来的波束,而它们属于一个早就存在的宇宙共同体。我们才刚刚在地球上启程。觉醒的时刻开始了。为何我们不会在某天发现一种实际存在于宇宙中的语言,或许首先只是截获它,而并不理解它,然后就如同破译密码一样地解读它,就像我们破译埃及的象形文字一样?或许直到我们不停地听到宇宙中理性生物传来的消息,直到我们有能力去回应他们的时候,才会发现这种语言?

所有对这种想象的进一步描绘,都如这想象本身一样缺乏实际内容——比如以光年计的遥远距离会对可能的交流产生什么后果。

一切此类思考至今都只有一个意义,即,使可能性保持开放,并使人在地球上孤立隔绝的处境变得清晰。只要我们还未发现任何表明理性生物在宇宙中实际存在的迹象,我们都不会得出任何结论。我们不能否定可能性,但也不能估算现实。但我们能够使自己意识到以下惊人的、始终令人不安的事实:在无限的空间和时间中,在这个小小的行星上,人类仅仅自6000年前,或是在有连续传承的3000年间,才在我们称之为哲思的探询和认识中觉醒。

不断思考的意识以及它所蕴含并造就的人性是一个巨大的历史现象,但这个现象整体上却只是宇宙中一个微不足道的进程,它是崭新的,它就发生在当下,它才刚刚开始——而对这个现象自身来说,从其内部看来,它已如此古老,就好像统摄着宇宙一样。

第二章 历史的基本结构

人类历史拥有一种自己的存在方式,这使它从世界中凸显出来。在各门科学里,与人类历史相符的是一种它所独有的认识方法。我们来挑选两个基本的历史特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