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概览

差不多同时地,在地球表面的三个区域中逐渐形成了最古老的文明,首先是自公元前4000年开始的苏美尔—巴比伦、埃及、爱琴海文明;其次是在初步考古发掘中逐渐变得清晰起来的,产生于公元前三千纪中的前雅利安印度河文明(它与苏美尔人有所联系);第三是产生于公元前两千纪(很可能更早)的古中国文明,它只能在追忆中显出并不分明的轮廓,我们只能从微量的遗迹中把握它。

气氛一下子变得与史前不同了,它不再沉默,相反,人们在文献书函中相互交谈,并借此向我们诉说,只要我们能够理解他们的文字和语言。人们在建筑物中诉说,它以组织工作和国家为先决条件;在艺术作品中诉说,它将一种我们所陌生的含义隐藏在吸引我们的形式之中。

但是这些古文明尚还缺乏精神革命。我们在前文中将这种精神革命具象化为轴心时代,它奠定了一种新的人性——我们今天的人性。我们可以将墨西哥和秘鲁的美洲文明与这些古文明作类比——它们的繁荣期可比这些古文明要晚上数千年。虽然美洲文明在时间上处于轴心时代之后,但它们同样缺乏轴心时代所带来的一切。在面对可以追溯到轴心时代的西方文明时,它们消失了。

在西起大西洋,横跨非洲,经阿拉伯延伸到亚洲深处的沙漠带上,除了许多小型绿洲外,还有两个大的河流谷地,尼罗河流域和两河流域。在这两个地区,人类历史能够在文献或石碑中连贯地追溯到比地球上其他任何地方都更久远的时期。我们可以看到,公元前三千纪时那里存在着什么,并且从遗迹中推断出更早时的情况。在中国,我们几乎无法回顾公元前两千纪,我们所拥有的清楚全面的记录源于公元前一千纪。在印度,考古发掘展示了公元前三千纪中文明高度发展的城市——但是它们相互之间仍是孤立的,且目前看来与公元前两千纪末开始的印度文明几乎没有什么关联。美洲的一切都要晚上很多,从头到尾都发生在公元之后。考古发掘再现了欧洲的史前此在,直至公元前三千纪,欧洲都有独立的文明,但其本身的形态对我们已不具有起本质作用的重要性。我们对此感到触动、产生兴趣,仅仅因为这是我们自己的史前。

希腊人和犹太人尚能了解埃及和巴比伦文明的晚期状况——他们生活在其周边。这些文明自此留在了西方记忆中,但是直到今天,通过考古发掘以及对他们语言文字的破译,他们在数千年间的进程才真正清晰起来。我们只能通过最近几十年间的考古发掘来了解印度河文明,它已经完全消失在印度人的记忆之中了(它的文字符号尚未得到破译)。中国的传说将自身的根基理想化了,包括它是如何在公元前两千纪及之前被奠定的。通过考古发掘,我们只能在少量的遗迹中发现它。

2.哪些事件拉开了历史序幕?

我们要问:历史是以哪些具体事件开始的?或许下列几点具有本质性。

(1)尼罗河、幼发拉底河—底格里斯河、黄河的治理及灌溉管理的组织 工作迫使权力集中、公务人员出现以及国家形成。

(2)文字 的发明是这种组织工作的一个条件,它大概发生在(据赫罗兹尼 [54] )公元前3300年左右的苏美尔人中、公元前3000年左右的埃及以及公元前2000年左右的中国(字母文字在公元前最后一个千纪才由腓尼基人发明出来)。问题是,文字的发明是源于同一源头(苏美尔人),还是在几个地方独立发生的?对于管理而言,文字不可或缺,这使得书写员阶层具有了领导意义,成为精神贵族。

(3)各民族 的产生。一个民族感觉到自己是一个统一体,拥有相同的语言、相同的文化和相同的神话。

(4)之后是世界帝国 (Weltreich),它最初在美索不达米亚建立起来。世界帝国的起源是为了阻止游牧民族对文明国家的不断侵略。这一任务是通过统治所有周边国家乃至游牧民族本身来完成的(起先是亚述人和埃及人的世界帝国,最后是波斯人新形态下的世界帝国。或许是以其为榜样,后来才产生了印度人的世界帝国。在此之后,出现了中国人的世界帝国)。

(5)马匹 被用来牵引战车以及骑乘,并开始流行起来,但这是在古文明已经发展起来的时候才有的变化契机。马匹的流行将人从土地的束缚中解脱出来,使人获得了广阔的空间和自由,它带来了新的、优越的战斗技术,带来了一种贵族身份,它与对马匹的驯服和控制、骑手和征服者的勇气以及对动物美的感受力紧密相连。

这些开创历史的事件引出了一个更深层次的问题:在人身上发生了什么,使其从非历史走入了历史?人类本质中的什么导致了历史?相比史前,历史进程的基本特征是什么?我们想要从人类本质的内部找到一个答案。我们想要认识的不是外部事件,而是人类的内在转变。

历史在此前经历了形成和转变的过程,这个过程对人类来说在很大程度上与自然进程是一致的。人从单纯发生的事件向历史的跳跃或许具有下列特征:

(1)通过意识和记忆,通过传承精神成果——人以此摆脱了纯粹的当前(Gegenwart)。

(2)通过将某种意义和范围合理化(Rationalisierung),通过技术——人以此摆脱了只有在突发状况和危险迫在眉睫时,才能采取预防措施及安全措施的致命限制。

(3)通过把以统治者与智者形象出现的人作为榜样,通过目睹他们的行为、功绩和命运——人以此开始摆脱自我意识的蒙昧状态以及对恶魔的恐惧。

历史带来的结果是状况、知识、内涵在显象上的持续变化,因此所有人与所有事物之间的关系、传承的内在关联、普遍的交流有了实现的可能,并且成为一种要求。

人类跃向历史的原因是什么?当人跃向历史时,他既不期望也不知道,他会发生什么变化。这就是一些在他身上发生的事情。人以外的其他所有生物都具有自身的特性,它们在特性中达到圆满的同时,也受到特性的束缚。但人与它们都不相同,人具有无限开放的可能性,他的本质没有圆满,并且不会圆满。那些自其起源起就内在于人的东西,那些作为历史的种子,在史前就必已发生作用的东西,在历史开始时,强有力地爆发了。

人性的这一跃进带来了历史。我们可以将这次跃进理解为发生在人身上的灾祸;一些不可把握的事情发生了——一种原罪,一种陌生力量的侵入;引起历史的一切,最终会摧毁人类;历史是一个毁灭的进程,它看起来或许就像一场壮观的烟火;开始时发生的事情还会倒回来再次发生;人类最终会回返他史前存在(vorgeschichtliches Sein)的极乐状态。

或者,这一跃进是人性的大礼,人类实现这一飞跃,是他崇高的天命,是他通向闻所未闻的体验和上升发展的道路。这种上升发展是由他的不圆满推动的。通过历史,人类成为超越自身的生物。在历史中,人类才开始他的崇高使命。无人知道,它会将人类引向何方?就连灾祸和困境都可以帮助人类飞跃。在历史中,人才逐渐成为真正的人。

(1)从一开始,人类与生俱来的实质上的潜能 就在不断涌动。但就这些潜能本身而言,直到它们进入了历史的运动,并在其中显现、经受考验、得到增强、被遗失、又被忆起、重新发展,它们才变得丰富、完整、清晰。它们需要合理化,合理化本身绝不具有首要意义,而是起源和最终目标显现的媒介。

(2)随着向历史跃进,人意识到了倏忽性 (Vergänglichkeit)。世间万物皆有其时,且必会消亡。只有人类懂得自己的死亡。在对这一极限情境的畏避中,人感受到时间中的永恒性,感受到作为存在显象(Erscheinung des Seins)的历史性,他在时间中消除了时间。人的历史意识逐渐与他对永恒性的意识一致起来。

(3)历史是个别人 的不断推进。他们号召其他人跟随他们的脚步。那些听到和理解他们的人,随同他们一并进入运动之中。但同时,历史依然是各种事件单纯的发生过程 ,在其中,个别人的推进总像是一个徒然的号召,像是一个无人追随的下沉过程。巨大的重量似乎一再拖拽着所有上升的发展,使它们陷入瘫痪。群众强大的力量连同其平庸的品质扼杀了那些与他们不相符的东西。那些在他们中间无法赢得空间和意义以大规模实现的东西,那些无法使他们信奉的东西,就必定消亡。历史是一个仍然悬而未定的巨大问题,它不能通过任何思想,而只能通过现实本身来决定。这一问题是:历史的飞跃是否仅是两个非历史状态间的一个插曲,还是向深层次的突破?——这个深层次可能以无穷灾祸的形态,在危险和不断的失败下,从整体上使存在通过人显现出来,而人本身则在不可预见的飞跃中把握他不可预知的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