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群众成为进程的决定性因素

与今天相比,过去的全部历史都发生在相对稳定的状况下。过去,农民构成了人口的主要部分,即使是在灾难性的政治事件中,他们的生活方式也几乎保持不变。他们构成了人口中一个非历史的本体。各历史时期中一再发生的农业危机或许造成了一定的动荡,但在根本上没有带来任何改变。社会状况的变化是缓慢的,在整体状况看起来保持不变的情况下,这种变化只影响到了个别的阶层和群体。对当时的人们而言,他们即使饿死,也要留在不变的秩序中,保持意识上的相对安全感。人们忍受、服从,生活在照亮一切的宗教信仰中。

今天的情况完全不同。社会状况处在不可阻挡的运动之中。这种运动具有了意识。地球上的所有人都从他们传承下来的古老秩序和意识形式中剥离出来。有安全感的意识越来越少。人们变得越来越一致。所有人都要学习读写,否则人就无法获取知识,无法为自己的意志发声,也无法获得重视。

群众(Masse)成为一个决定性因素。虽然个体变得比以往更加软弱无力,但个体是群众的一员,“我们”这个词似乎获得了意志。

但这种意志不可能源于没有个性的群众。它是由宣传煽动唤起和操纵的。群众需要想法和口号。必须得有人告诉他们,他们才知道想要什么。但是,灌输给群众的东西,必须已经在群众中有所基础。如果政治家、思想家、艺术家、诗人想要有所影响的话,就必须借助群众的力量。人们永远无法预言,这将会是怎样的力量。领导者诉诸何种推动力、价值判断和热情,这决定了他们的特征。领导者们在群众中唤起的东西会对他们施加反作用。群众决定了领导者本身必须是什么样,以及他们为了响应群众必须变成什么样。领导者是群众意志的代表——如果他们没有变成指挥大批奴隶的独裁者的话。

然而,群众是一个多义的概念 [30] 。群众可以单纯指大量人口(在这个意义上任何时候都存在群众);也可指人们在矛盾尖锐的形势下,受到暗示所表达的暂时意见及做出的行为(这个意义上的群众会突然出现并且也会突然消失);还可指大量或平均水平的人显现出的劣性(Minderwertigkeit),这些人的此在通过其所能施加的群众压力而决定一切(这个意义上的群众是社会处境在特定条件下的显象,绝不是不可改变的劣性)。

须将群众和人民(Volk)区分开:

人民可以划分成不同的类别,人民能够意识到自己的生活方式、思维方式和传统。人民有丰富的思想内容,有品质,他们处于集体的环境中。人民中的个体具有个人特点,这种个人特点来自承载他的人民的力量。

相反,群众是不可再划分的,他们没有自我意识,是大量而同质的。群众缺乏特性、传统和基础,是空洞的。他们是宣传煽动和暗示的对象,没有责任感,生活在最低的意识水平上。

当人失去真正的世界、失去他的根源和基础,变得可以随意支配和替换的时候,群众就产生了。而作为技术带来的后果,这种情况今天正在加剧:变得狭隘的视野;短视、缺少记忆的生活;强制进行不知意义的劳动;打发空闲时间的消遣;将精神刺激当作是生活;打着爱、忠诚、信任的幌子行欺骗之实;背叛,特别是青年时期的背叛行为,它使人变得玩世不恭——做出这些行为的人,自己都将无法再尊重自己,他们踏上了一条路,这条路将途经以活力和叛逆为表象的绝望,通向遗忘和冷漠,通向一种人类共同生活的状态,这个状态就如同由人堆砌而成的沙堆。在这个状态下,人变得可以随意利用、驱策和放逐,衡量人的标准成了数字以及可计算的、通过测验而得到确定的特征。

这时候,个体既是人民,也是群众。但是,他作为群众和作为人民的感觉是完全不同的。形势逼迫人变成群众,但人自己坚持要做人民。下面,我用一些比喻来形象地说明这点:作为群众,我追求普遍性、流行、电影院和纯粹的今天;作为人民,我想要实实在在有血有肉的东西、无可替代性、生动的剧院、历史中的当前。作为群众,我懵懵懂懂地为指挥台上的明星鼓掌喝彩;作为人民,我在内心深处体验超越生活的音乐。作为群众,我在数字中进行思考、积蓄、失去个性;作为人民,我在价值层级和结构中进行思考。

须区分群众和公众。

公众(Publikum)是人民转变为群众的第一步。公众是诗歌、艺术、文学的反响。当人民不再生活在集体的环绕之中时,不同公众便各自以极大的规模逐渐发展起来,他们像群众一样难以理解,但却是精神事物自由竞争的公开场地。当作家自由的时候,他为谁而写作?今天,作家不再为人民写作,也还不是仅仅为群众而写作。他追求公众,如果成功,便赢得自己的公众。人民拥有能长久陪伴他一生的书籍,而公众则喜新厌旧,缺乏特性。但是,凡有公众的地方,才有公开而活跃的气氛。

今天,人民转变为公众和群众的步伐是不可阻挡的。形势通过群众左右事物的进程。但是,群众绝非最终形式。群众是人性瓦解过程中的此在方式。群众中的每一个个体依然是人。而问题在于,能够最终使人们从群众存在中重新赢得人性的新开端,能够从个体、从内心深处——今天,内心深处作为“私人的”东西常常遭到无端轻视——中发展到何种程度。

我们能够站在过去的顶峰俯瞰过去。然后,我们会发现,群众此在很少传递给我们历史的信息,仿佛在群众此在宽广的基础上,是崇高的精神创造产生了真正的历史。这种创造是个体的生活和影响,这些个体在贯穿时间的延续性中相互呼应,或是作为朋友,或是作为对手。但是,每个个体都有所属的集体;每个个体都拥有自己的听众,而他也会倾听其他人的声音;每个个体都有珍视他的人、有自己的朋友圈;在拥有共同语言和精神传统的意义上,每个个体都有自己的人民,每个个体都有自己的公众。

然而在今天,这种集体不可避免地成了整个世界,而世界又是由群众决定的。只有群众接受的东西才能够留存下来。今天的历史道路必然要经过群众,或者看起来要这样。大众教育可以将大批人引上通往精神贵族的道路——而这实际上是一种在任何时代都具备的挑选过程,它可以产生没有世袭权力和特权的、新的、事实上的贵族阶层——废除社会压迫和政治恐怖可以使愤怒和消极的思维方式消失,而这种思维方式会首先攫住群众。

学校,是在自由竞争中完成的挑选过程,是对永远存在不公平的人类状况进行的不断改良,以使其在社会层面上更加公正。学校可以在持续的张力中开辟一条通向不断增长的自由的道路。

假如学校失去作用,就可能在缺乏基础的群众此在中造成无法想象的可怕结果。所有渴望获得重视的人都会想与群众同行。有些人假定,群众会拥向某处,而真理就是了解群众去向哪里、追随群众的脚步。但是,群众不是个人,他们不知道也不想要任何东西,不具备任何思想内容,谁迎合群众的普遍心理冲动,谁使群众的热情感到满意,群众就会成为谁的工具。群众可能会轻易地停止思考,陷入仅仅是为改变而改变的陶醉中,义无反顾地追随将他们带向地狱的煽动者。缺乏理性的群众和指挥他们的暴君之间可能会形成相互影响的状态。但同样有可能的是,在群众本身中发展出理性奋斗的真正精神劳动,这种劳动会随着现有状况逐步发生变化而实现。无人可以在整体上通观这些变化,而在这些变化中,有如此多的理性存在,因而使有秩序的此在、自由劳动和自由创造有极大的实现可能。

假如曾经局限于贵族阶层的东西能在群众本身中实现,那么世界或许将会走向历史的顶峰:教育;有规矩的个人生活和思维方式;学习能力、参与到精神之中的能力、深入思考的能力、斟酌权衡的能力以及在相互批判,但同时又相互一致的对立者构成的最激烈的张力中历史地找到理性事物的能力。

然而,这是我们今天面临的巨大危险:之前的所有历史及事件很少触及人性实体,而现在这种实体本身看起来已经开始动摇,其核心受到威胁。所有人身上共有的不稳定性提出了这样的问题:现在,在知识和技术的基础上,从人本质的起源出发,人会将自己的此在变成什么样子?与此同时,形势迫使我们走上不可避免的群众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