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人类特性的统一
对于历史中的人性,我们大概会有这样的通俗观念:人是由各种先天潜质(Anlage)构成的整体。人总是能在特定条件下实现其力量、才能和冲动的一部分,而其他部分则像是处于沉睡一样,尚未被唤醒。然而,由于人在潜力上永远是相同的,因此一个人任何时候都有可能发展出任何人类能力。人先天潜质中各部分发展情况不一,这并不意味着任何本质上的差异,而是显象上的不同。只有将所有显象看作是共同潜能下程度不同的发展,并将其综合起来,完整的人性才能在其中显现出来。
在有历史以来的短短数千年间,人的本性(Artung)是否发生了根本的变化?或者说,人在这段时间里是否在本质上保持了不变?有观点认为,没有任何事实能够证实这种根本性变化,所有的改变更应理解为对先天潜质中已有的东西所进行的选择。由于这种选择在不断变化,先天潜质中经久不变的东西总是随之显现出极不同的特点。当一些人的特质(Eigenschaft)满足了社会及其处境的特定条件时,他们总会出人头地、功成名就,然后逐渐成为人群中的多数。这种观点认为,形势促进哪一种人类本性,这标志着这种形势的特点。而随着形势的变化,选择也在发生改变,从前隐蔽的,长期受到抑制的,在选择中不被眷顾而变得少有的本性,此时又会凸显出来。在始终变化的条件下,随着选择的不同,同样的本质显现出不同的样子来。
然而,我们必须驳斥这类思路,人性整体绝不能看作是人类先天潜质的总和。无论在现实之中,还是在对人的构想中,任何人都不会也不可能兼具一切人类特质。
我们还要进一步提出的反对看法是,在与生俱来的本性上,个体所具有的本质差异是根本的。尤其当我们考虑到那些在幼年时期就已显现出来的特质和性格特征(Charakterzüge)时,先天潜质的必然性就显而易见了,这是人无法摆脱的。这种必然性使人所具有的本性截然不同。
上述这些设想和反驳都包含着一些确实的东西,但它们还不足以把人解释明白。
★ ★ ★ ★ ★ ★ ★ ★ ★ ★ ★
为了看到历史中显现出来的人性的统一,我们必须跳出生物学、心理学的观察层面。
通过人类恒久的本质,我们之间的相互理解和团结才有实现的可能,然而这种本质的统一存在于何处?它始终在遭受质疑。因为在历史中,人类的认识、意识以及自我意识始终在发生变化,精神上的可能性渐渐发展又消亡,人们逐渐变得陌生,乃至最终互不理解。这之中还能存在统一吗?不论如何,统一至少作为不受限制的理解意志是存在于其中的。
如果这种统一的意义完全不在生物学范围内,并因此无法从生物学上的先天潜质进行理解,那么它必定另有其源。这里的起源不是指从某一根源中衍生而来的生物本性和祖源,而是出于更高起源的统一的人性。只有在象征中,我们才对它有一个鲜活的想象:如在上帝按照自身形象创造出人类的思想以及原罪思想之中。
这一起源将我们人类整个联系在一起,促使我们相互接近,它既使统一成为我们的前提,也使我们追寻统一。这样的起源既不能去认识和观察,也无法作为经验的现实呈现在我们面前。
假如驳斥统一的观点想要断言人之本质在最根源上便存在差异性,乃至认为人类必会由一条无法逾越的鸿沟分隔开来,并通过指出个别人及民族之间天生的、特殊的、在生活中相互排斥的、看似使人们彻底分隔的本性差异来反驳统一,那无疑是错误的。尽管在显象上我们可以察觉到将人分隔开的鸿沟,也会有不同性格的人之间的龃龉或是彼此漠视,但那些可能将我们联系在一起的东西,那些潜藏在深处的东西同样是我们无法忽视的。统摄始终是超出所有已辨明现实的现实。我们永远无法预见,什么会在新的条件、新的处境下渐渐苏醒过来。任何人都不可能给一个人划定界限,好似他算得出,这个人身上可能发生什么,又不可能发生什么。断言一个民族或是时代则是更加不可能的事。对于作为一个整体而言的民族或时代,我们所能够描述出的特点,在它们内部绝不会具有绝对普遍性。因为它们随时都可能发生变化。个体或是某个小圈子达到的成就,固然属于整个民族,但却绝非必然被广泛接受,成为这个民族及其文化的一个特点。阿利斯塔克(Aristarchus) [6] 的天文学(哥白尼宇宙说)在希腊始终没有产生什么影响,阿门内莫普(Amenemope) [7] 的智慧和上帝信仰在埃及同样如此。高处不胜寒,至高的成就往往被撇在一旁,不为人所理解,局限在很小的圈子里,只是出于种种特殊的、偶然的原因才在表面上获得些无用的声望,或是在误解和歪曲中发挥作用。除了在一场范围狭窄的伟大思潮之外,人们大可怀疑柏拉图在希腊、康德在德国的真正影响。
★ ★ ★ ★ ★ ★ ★ ★ ★ ★ ★
如果人真正成为历史的人,他的生活就会趋向统一。因此,统一的基础不可能在于某种统一的生物学祖源中,而只可能存在于更高的起源之中,这一起源使人直接形成于上帝之手。这种统一不是某种如是存在的持存物(Bestand eines Soseins),而是历史性本身。这体现在以下几点之中:
(1)人在其变化发展的运动中的统一,不是各种长期延续只有在相互关联中才能实现的特质的静止统一。在历史中,人通过运动才成为今天的人,而这种运动不是人的自然本性的运动。作为自然生物,人就是他那些与生俱来,在一定多样性范围内变化的自然本性;作为历史生物,人从其起源中走出来,超越了他的自然性。这一起源使人必然走向将所有人联系在一起的统一。这是一个基本前提:没有这种统一,就不可能存在理解,不同性格的人之间就会存在鸿沟,就不可能有可以理解的历史。
(2)在具体现实中,个体身上表现出一种排他的特点。作为单个的人,人无法兼具那些在源头上大相径庭的东西于一身,比如圣徒和英雄。
就可能性而言,人自起源起就是一切,单个的人也是一样;而就现实而言,人是单个的事物(ein Einzelnes)。但在现实中,人不是有限的组成部分,他是历史的,是其自身的起源。在面对其他历史起源时,人具有对唯一的将所有人联系在一起的历史基础的意识。
一个人永远不会是一个完人、一个理想的人。原则上,完人是不可能存在的,因为一个人所代表和实现的一切,都可以再度被突破,而事实也的确如此,它们是开放的。人不是尽善尽美的生物,也不是可以圆满无缺的生物。
(3)在历史上,不可复制和无可替代的事物出现在种种不可重复的创造、突破和实现中。这些创造性的步伐无法用任何因果关系来解释,它们的产生无法从任何事物中必然地推导出来。与其说它们出自事物单纯的发展进程,不如说它们像是启示一般另有其源。但是,一旦它们存在,就会为随之而来的人性奠定基础。人从它们之中获得其知识和意愿、榜样和对照,获得其标准、思维方式、象征以及内心世界。它们是通向统一的步伐,因为它们属于同一个自我理解的精神,因为它们面向所有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