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轴心时代的意义问题
与轴心时代的成因完全不同的另一个问题,是轴心时代的意义问题。
轴心时代,这个以三元形式出现的事实,就像是一个奇迹。即便确实存在一个真正充分的解释,就我们目前看来,它也处于我们的解释水平之外。然而,想要经验地找到隐藏在这一事实中的意义,就像想要找到某人随便意指(gemeint)的意义一样,是完全不可行的。对轴心时代的意义提出问题,确切地说,仅仅意味着探问我们从这个事实中得到了什么,收获了什么样的成长。如果在这个过程中出现一些措辞,使我们看起来像是在考虑天命的计划,那么它们只是譬喻。
(1)现实地对轴心时代的事实进行观察,使它成为我们普遍历史观的基础,也就是说:获得那些超越所有信仰差异,全人类共同的 东西。仅仅从自身基础出发,以信仰的目光寻找历史的统一;和让自身意识与陌生的意识相联系,与其他每个人的基础相交流,并在其中思考历史的统一,这是两件不同的事。在这个意义上,可以这么说:公元前800年到公元前200年之间的几个世纪是世界历史的轴心,这在经验上对所有人来说都是显而易见的。
基督教启示信仰下的超验历史熟悉创世、背信、诸启示阶段、预言、圣子降临、救赎和末日审判。这一历史作为历史上一个群体的信仰内容而不受质疑。但是,能将所有人联结起来的,一定是经验,而不是启示。启示是历史上部分信仰的形态,而经验是每个人都可以理解的。我们——所有人——可以共同认识到人类在轴心时代所发生的普遍变化的真实性。轴心时代虽然局限在中国、印度和西方,但是它将所有人从精神上席卷进来,即便这三个地区最初还未发生奠定普遍历史的相互接触。
(2)由于轴心时代存在三元式的历史转变,这就像是一个对无限交流提出的要求 。观察他者,理解他者,就是帮助自身看清自我,克服在任何封闭的历史性中都可能出现的狭隘,跃入广阔的空间。无限交流的冒险是人类形成的又一秘密,它并不发生在我们无法探知的史前,而是发生在我们自身之中。
起源三元性的历史事实对交流提出的要求,是避免一种信仰真理(Glaubenswahrheit)错误的排他性的最好手段。因为信仰永远只在历史的生存(Existenz)中是绝对的,它可以得到表达的内容不像科学的真理一样,对所有人都普遍适用。排他的要求,是狂热的法宝,是人类自大的方式,是权力意志自我欺骗的手段,这一西方的灾祸在一切世俗化进程中格外明显,如教条哲学和所谓科学的世界直观。上帝在历史上以许多方式现身,打开了多条通向自己的道路,由此,正可以克服排他的要求。这就好像是神性以普遍历史作为语言,向排他的要求发出警告。
(3)假如随着我们探究轴心时代的程度不断加深,它的重要性也会随之增长,那么问题就是:这个时代及其创造 是否是今后一切的尺度 ?如果我们不从量的方面看轴心时代的影响,不看那时的政治进程在空间上的规模,也不看它的精神显象在这么多世纪间享有的优势地位,轴心时代还能否成为今后的尺度?轴心时代显象中蕴含着的肃穆的伟大,创造的清晰,意义的深度,向新的精神世界飞跃的高度,能否意味着至今为止历史精神的顶峰?即便后来者同样达到了高峰,取得了无可替代性,他们也会在先行者面前苍白无力吗?比如维吉尔 [40] 在荷马面前,奥古斯都 [41] 在梭伦 [42] 面前,耶稣在耶利米面前?
对这个问题机械性地给出肯定答复无疑是错误的。无论如何,后来者拥有其独有的、先行者尚不具备的价值,拥有其特有的成熟、珍贵和灵魂的深度,尤其是在“特例”当中。我们决不能简单地通过一种会带来想当然结论的普遍观念(Universalvorstellung)而把历史带入等级序列中。然而,对轴心时代的把握引出了这样的问题,这或许是一种对后来者不利的先入之见——但也正是通过这个问题,真正的新事物和不属于轴心时代的其他伟大事物也得以凸显出来。例如:搞哲学的人大概有这样的经验,如果他数月间都在钻研希腊哲学家,那么对他来说,奥古斯丁就仿佛是将他从冷静和非个人性(Unpersönlichkeit)中解救出来,带到良心问题(Gewissensfragen)中去。自奥古斯丁以来,良心问题就是我们无法抛开的,然而希腊人对它却是陌生的。但同样的,在研究一段时间奥古斯丁后,对希腊人的渴求又会变得强烈起来——为了净化在完成上述那种思考时滋长的杂物,通过沐浴在希腊哲学思想中恢复健康。在世上,无处有终极的真相,真正的解脱。
即便轴心时代也失败了,历史的车轮仍会继续向前。
只有这一点我是确定的:不论人们是否接受这一论点,对轴心时代的理解都决定了我们当前的形势意识和历史意识,甚至是我只能做部分暗示的这种意识的后果。这关系到人类的统一如何具体化。
第二章 世界历史简图
我们取来地球仪,来弄明白我们此在的基础。只靠着观察这个在手中旋转的地球仪,我们并不总能了解,地理学家们和历史学家们从陆地和海洋分布的基本特征、各大洲和各国家的形状、原始文明所处的位置之中获知了什么:
(1)一个由陆地群 组成的独一无二的巨大弧线从欧洲和非洲西部的海岸一直延伸到美洲大陆的最东端,也就是从大西洋东岸到大西洋西岸。与太平洋不同,直到哥伦布 [43] 之前,大西洋一直是人类一个巨大的分隔面。在史前,除了这里以外,其他地方到处都有向东、西两方的迁移(诺曼人与北美的接触是一个没有结果的例外)。
(2)人种 :直到近代,白种人、黑种人、蒙古人种、印第安人都以相当封闭的区域分布在地球上,但其中也存在人种过渡。
(3)哪里有生存可能性,人就定居 在哪里。我们看到,在北亚、非洲、美洲等巨大的区域里虽然有人类居住,但是在精神和历史方面并无建树。我们看到,在北部和南部最边缘的区域,被迫迁居到此的人们以他们的生存方式展示了人类具备的潜能。
几大地形类型 对文明的重要性是显然的:河谷、地中海沿岸、大洋沿岸、群岛、平原、草原、沙漠。
(4)美洲大陆 自北到南都居住着同一人种——印第安人。在这片大陆上并没有发现史前的、具有猿人或早期人类特征的遗骨。因此,印第安人必定是在较晚时期从亚洲来到这块大陆上,由北向南定居在这里。
(5)相对于整个地球表面,产生文明的地区 是一个从大西洋延伸到太平洋的狭长地带,它从欧洲经过北非、西亚延伸到印度和中国。这个地带——它的长度差不多是地球圆周的四分之一,宽度则少于地球圆周的十二分之一——覆盖了散布在沙漠、草原和山脉间的富饶土地。较高级文明的发源地全都位于这个地带之中。它们最初是相互独立的,然后它们的创造传播开来,彼此间有了联系,又再次失去了联系。对这个条状地带来说,持续的交往在较晚时期才产生,并且一再中断,整个地带整体上的交往直到最近几个世纪才由欧洲人建立起来。
在有人类定居的辽阔范围内,产生文明的区域是很小的。相同的情况也发生在产生文明的时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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狭义上说,历史以如下方式在简图中呈现在我们眼前。
自公元前数千年起,古文明逐渐从长达数十万年的史前以及持续数万年的类人生活的昏暗世界中发展出来,出现在美索不达米亚、埃及、印度河流域和黄河岸边。
从地球整体上看,这些古文明就像是光明之岛,它们处在其余所有广大的人类群体中间,处在仍囊括一切的原始民族空间之中——这个空间一直延续到我们时代的前夕。
在公元前800年到公元前200年之间的轴心时代里,从这些古文明本身或它们的周边区域中,逐渐形成了人类的精神基础,并且是在三个互相独立的区域里:在具有东—西两极性的西方、在印度、在中国。
自欧洲中世纪结束以来,西方带来了现代科学,并从18世纪末开始借由现代科学拉开了技术时代的大幕——这是自轴心时代以来,在精神和物质上第一次出现确确实实的全新的大事件。
欧洲将大量移民输送到美洲,奠定了那里的精神基础,并且在理性和技术方面决定性地塑造了根源在东正教的俄罗斯,而与此同时,俄罗斯也向整个北亚直至太平洋岸边移民。
今天的世界连同它庞大的美国和俄罗斯阵营,连同欧洲、印度和中国,连同西亚、南美和地球上的其他区域,已经在始于16世纪的缓慢发展进程中成为事实上的交通统一体(Verkehrseinheit),这是通过技术得以成为可能的。即便在斗争和分裂中,交通统一体对政治联合的迫切要求依然日益增强,而联合要么通过暴力在专制的世界帝国中实现,要么在法制的世界秩序中通过相互取得一致而达成。
人们可以说:至此之前尚没有世界历史,而只有地方史的集合。
我们称之为历史的东西,那种在迄今为止的意义上业已结束了的东西,是处于贯穿史前数十万年的人类地球拓居过程和当今真正的世界历史开端之间的五千年一瞬。在历史之前,处在隔绝之中的人类群体意识不到他们之间相互的关联,仅仅是一直重复着基本的生存,还十分接近自然进程。但是随后,我们迄今为止的短暂历史仿佛就是人们为了世界历史而彼此相遇、相聚的过程,是为了应对远行的考验而获得精神和技术装备。我们现在刚刚启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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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我们把历史按照一定结构划分成几个阶段,这一定是对历史的粗暴简化,但是这样的简化可以指出一些本质的东西。让我们再一次起草一幅世界历史简图,以使它不在错误的单一性中僵化。
人类看起来好像四次 从新的基础 出发:
最开始是从史前出发,从我们几乎无法触及的普罗米修斯时代(语言和工具的产生、火的使用)出发。通过史前,人才成为人。
第二次是从古文明的建立出发。
第三次是从轴心时代出发。通过轴心时代,人在精神上完全开放,在精神上成为真正的人。
第四次是从科学—技术时代出发,我们正亲身经历它所带来的变革。
与此相应,我们的历史洞见面临四组独特的问题,它们如今是世界历史的基本问题。
(1)史前迈出的哪些步伐对人性来说是具有决定性的?
(2)自公元前5000年起,最初的古文明是如何产生的?
(3)轴心时代的本质是什么,它是如何产生的?
(4)如何理解科学和技术的产生?“技术时代”是如何产生的?
这个简图有个缺陷,它描述的虽然是四个有极大作用的世界历史阶段,但是就意义上来说,四者却不相同:普罗米修斯时代、古文明时代、为我们迄今的人性奠定精神基础的时代、技术时代。
用以下方式起草简图也许会更合乎意义,但是要对未来做出一些预测。
我们可见的人类历史仿佛进行了两次呼吸 。第一次呼吸从普罗米修斯时代开始,经过古文明时代,直到轴心时代和轴心时代产生影响的时期。
第二次呼吸始于科学—技术时代,也就是新的普罗米修斯时代,经过与古文明时代在组织和计划上相类似的形态,或许会进入新的、第二个形成真正人类的轴心时代,它距离我们还很遥远,我们现在还看不到。
但是这两次呼吸之间有着本质上的差别。我们可以从刚刚开始的第二次呼吸中认识第一次呼吸,这即是说我们拥有历史的经验。另一个本质上的差别是,相对于第一次似乎分裂成几个同时进行的呼吸而言,第二次呼吸是全人类整体进行的。
在第一次呼吸时,每一个事件都是局部性的,即便这些事件以最大的帝国形态出现,它们对整体也不具有决定性。正因此,当轴心时代的其他运动看起来越来越衰落,暂时没有展示出自身可以预见的新的广阔前景时,西方以及始于西方的新基础才有可能成为例外。
然而,将会发生在当前的事件都是普遍的、覆盖一切的,它们不会再局限于中国、欧洲或是美洲。这些事件之所以会具有决定性,是因为它们具有整体性特点,具有与轴心时代完全不同的致命性特点。
对我们而言,如果不是从西方发展出了新事物,那么从整体上看起来,源于第一次呼吸的不同形态的发展就是失败的。现在的问题是,未来的发展是否仍然开放,是否要通过可怕的痛苦和扭曲,通过恐怖的深渊才能通向真正的人——这一切会是怎样的,我们仍然完全无法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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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类在史前之初的唯一起源是如此的昏暗模糊,就像支配地球的人类的未来世界一样。在未来世界,人类或许将达到法律有序、在精神和物质上走向无限的此在之统一。
我们事实上的历史发生在起源(我们全然无法想象或设想)和目标(我们无法在任何一个具体图像中把它适当地勾勒出来)之间。
但起源和目标是相互关联的:我想到其中一个,就会思考另一个。那些作为实在的但无法获得令人信服的直观形象的东西,就会在象征中出现在人们眼前:“创造人类”——起源,“永恒的精神王国”——目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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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章节将在基本问题和事实中探讨历史——这一起源与目标之间的进程,这里只在过去的意义上谈论历史。为了提供一个世界历史的概览,我绘制了如下简图(从下至上阅览):
第三章 史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