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现代技术
今天,我们所有人都共同意识到,我们身处历史的转折点。在一百年前,人们还将这个转折点与古典世界的没落相较,但之后,人们越来越深切地感受到,这不仅是欧洲或是西方的巨大灾祸,而且是全世界的。人类数千年间在工作方式、生活方式、思维方式和各种象征上所获得的一切,似乎都被技术时代及其后果清理得干干净净。
德国唯心主义者费希特 [13] 、黑格尔和谢林 [14] 将自己的时代阐述为最深刻的历史转折,他们通过基督教轴心时代的观点,认为这时才将达到最终的转折或是圆满。这是精神上的自我欺骗导致的自大。如今,我们可以通过比较而明确地说,当前不是第二个轴心时代。更确切地说,它是轴心时代最尖锐的对照,是一个导致精神、人性、爱和创造力陷入匮乏的灾难性进程。然而在这种情况下,只有一样事物,即便与过去一切事物相比,它的伟大都是独一无二的,那就是科学和技术的产生。
但这是一种什么样的伟大呢?我们理解发现者和发明者的幸福感,并同时将他们看作是创造进程链条中的一环,这个链条环环相扣,在根本上是缺乏个性的,参与者不是以人的身份参与其中,也不是依靠包罗万象的灵魂的伟大性发挥作用。尽管有高水平的创造性灵感、耐心而坚韧的劳动以及对理论构想的大胆探索,但从整体看上去,精神本身就像是被卷入了技术进程之中,甚至就连科学也屈从于它。这种局面一代一代不断扩大。因此,不少自然研究者在自己的专业领域之外表现出惊人的愚蠢,许多技术人员在职责之外便无计可施。对技术人员来说,这些职责是他们的最终目标,但就其本身而言,它们还完全不具有最终意义,于是,在这个越来越不人性的世界,幸福感悄然消失了。
假如有一个时代与我们的时代相类似,那么这个时代不会是轴心时代,反而会是另一个我们没有任何记载的技术时代——发明工具和开始使用火的时代。在那时,人类整体获得了发挥潜力的全新条件。接下来是漫长的简单重复、缓慢扩展和在根本上原地踏步的时期。而今天的我们已经将这些时期甩在身后。因此,在过去的一个世纪里、在今天,我们不断惊喜地发现与人性息息相关的、巨大而前所未有的可能性。也因此,我们在历史之中找不到任何有记载的进程可以与我们时代的进程相比较。于是,今天的我们误解了自己,或是因为技术成就而将自己错误地看作是地球上无与伦比的救世造物主,或是认为我们的精神缺失同样无与伦比。我们无法以历史上的任何事物来衡量自身。
如果一个新的轴心时代会来临,那么它只可能在未来,就像是先有了普罗米修斯时代,先有了奠定人类生活、使其最终与所有动物生活相区别的基础,之后很久才有了第一次轴心时代。这个新的轴心时代或许就在我们跟前,或许会成为一个独一无二、涵盖整个地球的现实,但对我们来说,它是不可想象的。在幻想中对它进行预测,或许就意味着创造它。没有人可以知道,它将会带来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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技术是科学的人用来掌控自然的方法,它的目的在于塑造人的此在,以使人免遭困境,获得使人满意的环境形式。人类的技术会使自然变成什么样,人类的技术方法会如何反作用到人类身上,也就是说,人类的劳动方式、劳动的组织方式以及塑造环境的方式会如何改变人类自身,这是一条历史的基本路线。
但是,只有现代技术才让人感觉到这一切是人类的灾祸。与数千年来相对稳定的技术状况不同,自18世纪末,技术革命爆发了。这同时也是一场整体人类此在的革命,这场革命的速度直到今天依然在不断提升。卡尔·马克思 [15] 最先以宏观的视野对此进行了透彻认识。
自然对人的束缚通过现代技术以一种新的方式显现出来。通过人类对自然大大增强的掌控,人类本身以一种未曾料想到的方式面临被这种束缚击溃的威胁。通过从事技术劳动的人的天性,自然益发变成了人性的暴君。人类面临窒息在第二自然之中的危险,这种第二自然是人类在技术上作为自己的自然生产出来的;反而在面对未征服的自然时,在为此在不断付出体力时,人类可能看上去还相对自由些。
技术已彻底改变了人类在其环境中的日常此在,迫使劳动方式和社会步入了新的轨道:步入大生产,总体此在变成技术打造的机器,整个星球变成一个唯一的工厂。与此同时,人类已经开始并且正在脱离一切基础。他成为地球上没有家乡的居民。他失去了传统的连续性。精神弱化为可以学习的东西,被驯服为可用的功能。
这个剧变的时代首先是毁灭性的。我们今天不可能为生活找到一个正确的方式。世界上很少再有真实和可靠的事物能够在个体的自我意识中支撑他。
因此,个体或是被对自身的深刻不满所压倒,或是忘掉自我、放弃自己,以变成机器中的零件,只顾生存,停止思考,变得没有个性,随波逐流,丧失过去和未来的视野,蜷缩在狭小的当前,背离自己的本真,不择手段达到所有渴求的目的,为不被怀疑、未经检验、静止、非辩证、轻易变化的伪确定性所迷惑。
然而,把不满化作内心不安的人,对他自己永远是虚伪的。他势必要戴着面具生活,必须根据形势和打交道的人来变换他的面具。他始终在说“好像……”而且无法获得自我,因为在这些面具之下,他最终无法知道他究竟是谁。
如果没有基础的支撑;如果没有回应真正的自我存在;如果不再有仰慕——因为面具和伪装无法带来仰慕,只可能造成拜物式的偶像崇拜;如果人没有借助自身此在隐秘地流露出来的自我存在的要求,将自我引向飞跃,那么不安就会变成绝望,克尔凯郭尔 [16] 和尼采 [17] 已先一步经受过这种绝望,并且在他们对时代的阐述中对此做出了最清晰的表达。
与这一切同时发生的是历史的断裂,是对过去事物的破坏或是放任其消亡,其规模之大,在历史的数几千年中都没有可以与之相比拟的。如果只有取火法产生和工具形成的最初阶段可以与我们时代相比,那么核能的发现似乎确实与发现火相类似——既是巨大的可能性,也是巨大的危险。但是,我们完全不了解那些最初阶段。人类会像那时一样踏上新征程的起点,或者是在巨大的破坏之下将自己葬送在无意识的坟墓之中。
在这种情况下,人类将会变成什么样子?由于这一问题的重要性,技术或许是今天理解我们处境的主题。人们绝不能低估现代技术的侵入及其对所有生存问题带来的后果。在对这一事实的盲目无知中,在习以为常的历史思考下,人们错误地认定我们的时代是过去的直接延续,将我们的此在与过去作不正确的比较。将历史事物拉来与我们的时代做对照时必须始终注意一个问题,即是否考虑到了我们的技术所造成的根本性差别。如果是,那么在对比中自然可以更加清晰地发现,什么在人类之中不断地重复出现,什么是人类永久的基本关系?问题在于,什么在技术的剧变中保持不受影响,或是即便经受这种剧变依然基本重新恢复了原貌。
现在,我们必须更加贴近、更加清楚地把握那些过去只得到笼统刻画和断言的东西。我们首先要谈谈技术和劳动——它们在任何时候都是人类活动的一部分,从而在探讨中,通过比较来直观地理解现代技术和劳动所带来的深刻转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