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管理型组织
当一个组织承担了某项任务时,就应该对于协调多人的难度做某种控制。群体越大,这个需要越紧迫。普遍默认的解决方法是设立一个层级结构,按角色给每个人在组织里安排一个位置。用罗纳德·科斯的说法,麦卡勒姆的系统通过增加管理结构降低了运营一条铁路的交易成本。这个办法大大简化了责任关系和信息流通渠道,超大型的组织也变得可以管理。当然,这样一个组织的个体成员必须同意被管理,这往往通过支付报酬就能实现。能否持续得到报酬则取决于个体是否积极响应他们经理所提出的需求。
通常,对一个组织来说,当指导额外雇员所获得的好处小于[2]管理他们的交易成本时,这个组织才会扩张。罗纳德·科斯着重分析了企业的情形,但协调工作成本的问题在各种类型的机构中都很常见。出于许多相同的原因,天主教会和美国陆军同许多营利性机构一样采用了层级结构。教皇与神甫之间,或者总统与士兵之间的结构性层次,与纽约-伊利铁路公司的总督导和乘务员间的层次一样,都是同一种力量的产品。层级型组织减少各类交易成本,却并不能消除它们。
设想一家拥有1500名雇员的公司,其中每名经理管理六名员工。CEO有六位副总,每个人指导六位主管的工作。对于这样一家公司,在老板和员工之间已有三个级别的管理层。要是想让员工和老板更接近些,你必须增加每位经理所负责管理的员工数目。这样将减少层级关系,但也同时减少了每位职员所获得的平均管理时间(或迫使每个人每天花更多时间互相沟通交换信息)。
当一个组织成长得非常快,它可能达到科斯理论中隐含的临界点,即到某个点上一个机构不可能继续成长并维持正常运行,因为那时管理企业的成本将吃掉全部利润率。你可以把它理解为“科斯天花板”(Coasean ceiling),超出这一点,标准的机构形式就不再管用。
科斯的理论也告诉我们交易成本中细微变化所带来的影响。当这类成本缓慢下降时,我们将会看到两件事:第一,最大型的公司将扩大规模(换一种说法,即组织规模的上限与管理成本呈负相关);第二,小型公司将变得更有效率,比起较高交易成本环境下同样的公司,小型公司能以较低的成本做更多的生意。这两个效应可以很好地描述战后的工业世界:仅仅因为它们擅长管理交易成本,如20世纪70年代的国际电报电话公司(ITT)和近年的通用电气等巨型集团,凭借它们的管理才干扩张到许多不同类型的行业。与此同时,中小型企业迅速涌现,原因是这类企业更擅长于发现和利用众多新的机会。
然而,如果交易成本不是缓慢下降,而是一落千丈呢?这是一种从科斯的独创性工作中较难预测的一种情形,他的理论原本是纯学术性的。但现在不一样了,这种情形正在发生,或者说已经发生,而我们已经开始看到一些结果了。
任何人只要在一个超出12名雇员的组织中工作过,就都能意识到机构成本。当你总是有太多会议要开,太多文档要处理,太多层级的批准(麦卡勒姆式梯度)要获取的时候,你就是在同这样一些成本打交道。再到现在这样,许多成本成了饮水机旁的牢骚——每个人都抱怨机构开销却不指望有多大改变。在这样一个世界(之前我们都生活在这样一个世界),要完成任何一件任务,无论它有多重要,管理层监管都必须是做事情的成本之一。
但是,如果有些任务本身抵不上其管理层监管的成本,情况会怎样呢?之前答案一直都是“那样的事不会发生”。由于交易成本,许多可能的商品和服务都没有变成现实。比如,将伦敦公交爆炸案的业余纪实聚集起来这样的事情,完全在可能性之外。如今那个爆炸案图片集的存在,是因为人们一直都想要共享,而曾经阻碍在全球范围内共享的障碍已经不复存在了。你可以将这些行为看做它们落到了科斯理论的“地板”之下:它们对一些人有价值,但以任何机构的方式做都太昂贵。机构要生存,这些行为所带来的基本和不可压缩的成本都决定了它们不值得实施。
作为人,我们对于群体活动的基本欲望和才能,几乎总是受到组织行为复杂性的阻碍。群体里的协调、组织甚至沟通都很困难,并且会随着群体的扩大而难度愈发加大。这个困难意味着,一种方法不管多么缺乏效率,只要它有助于协调群体行为,只要它聊胜于无,都会传播开来。小型群体有协调行动的多种方法,比如轮流给每个小组成员打电话,或者设立一个电话树[3]。但这些方法绝大多数不适用于数十人以上,更不用说数千人的群体。对于大规模行为,迄今最管用的就是麦卡勒姆所开创的办法——分层管理的等级型组织。我们今天最常见的组织结构仅仅是高交易成本环境下对于群体行动消极影响最小的适应形式。
新的工具为我们提供了组织群体行动的方法,而无须诉诸麦卡勒姆的策略。Flickr与其摄影者的关系与报纸有所区别。报纸要指挥摄影者的工作,而Flickr仅仅是一个平台,协调行为完全来自用户并且投射在网站上。这的确是怪事一桩。我们通常认为,机构能比无组织的群体做更多的事,正是因为他们能够指挥自己的雇员。在Flickr的情况是,联系松散的群体能够比机构更有效地完成一些事情。由于用户生成标签的引入,摄影者们有足够的个人动机(且排除了商业酬劳)使众多图片能够汇集在一起。这些图片得以汇集并不是碰巧发生,而是在机构缺失的情况下——只有机构不在场,它们才成为可能。
这就是科斯逻辑变得奇怪的地方。交易成本的小幅下降使企业变得更有效率,因为机构困境造成的限制不那么严苛了。而交易成本的巨幅下降使企业,或者说任何机构都不能再承担某些行为,因为无论从事某个特定行为的费用变得多么便宜,都没有足够的好处来支付作为机构存在的成本。只要组建一个群体的绝对成本够高,无管理群体将局限于小型活动,如一起看夜场电影,或一起出外露营。即便如分享餐会(potluck dinner)这般的简单活动,典型情况下也需要某种主办机构。
由于能够以低成本实现大规模协调,第三种类型出现了:严肃、复杂的工作可以不受机构指导而实施。松散协调的各类群体如今可以取得此前任何组织机构都不可企及的成果,原因正是在于他们藏在“科斯地板”底下而不受其理论制约。
无论是共享、合作或集体行动,各种群体行为的成本降低如此之快,幅度如此之大,从前藏在那层地板下的行为现在开始受到关注。此前我们不知道在这个层面能够做些什么,是因为机构行为之外通常再没有行为。多种社会化工具现在提供了第三个选择:具有松散结构的群体,可以出于非营利性目的、不受管理层指挥而运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