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语

    在我年少之时,与那些科学怪才朋友们争辩最多的就是,我们到底是活在原子能世纪还是太空世纪。从《大众科学》(Popular Science)和《大众机械》(Popular Mechanics)中我们得知,这取决于定义我们时代的那些技术。唯一有趣的问题就是,到底是无限的能量还是太空飞行的奇观能够更多地改变我们的世界?我们想知道两种技术哪种更重要没有错,但我们却不知道所选出的两种技术是错的。那个时代最重要的技术不是原子能也不是太空飞行,而是晶体管和避孕药。

    那些处于理想状态的,总是登上杂志封面的技术有着令人敬畏的工程特性,其用途却不免琐屑。“在未来我们将有会飞的车!”(真的吗?太棒了!)“我们就可以乘它们上班往返了!”(呃……好吧。)原子能就是这个模式的例证。建成和运行一个反应堆涉及许多复杂、危险但颇为上像的工作,但到头来发现核反应堆不过是老式电厂的替代品。晶体管的特性则与核能工程或太空飞行所要求的英勇行为相反。它不就是个小小的开关吗?我们已经有各种开关几百年了——小又能怎样?然而,晶体管的尺寸意味着我们的社会中凡与信息相关的事都将经历天翻地覆的变化,而结果证明这比核能源要重要得多。

    当我十几岁的时候,记得读到地方报纸上写给编辑的信,其中成人们在争论是否应该允许学生使用计算器。他们潜在的担忧是,因为计算器出现得如此突然,它也可能同样突然地消失。那场谈话中没有一位成年人懂得,再也不会有一天我们需要在纸上将两个七位数相除了。在他们看来,这好像是临时性的新能力,但实际上是一场深刻和永久的改变,而当时我们这些做学生的立即就看懂了。

    如同核能的情况,太空飞行也和日常生活的真实变革离得很远。即使到了能够想象商业化太空飞行的时候,它也只是像坐飞机飞行的感觉一样,只是更高一些罢了。

    1968年,一部名为《2001》的电影(据说到那时我们都将到太空旅行)描绘了一幅美妙的景象,太空女乘务员穿着粉红的迷你裙欢迎到达的乘客。这正是完美而适于媒体表现的未来幻想——技术在发生改变,而女人的裙长却保持不变,生活还和今天差不多,只不过更快、更高、更闪亮。相形之下,避孕药和晶体管一样,似乎只是对于现有技术递增式的改进。通过让生育控制成为一个单边的且更为关键的属于女性的选择,从而无须再逐事磋商,避孕药片以比美国航空航天局任何成就都远为重要的方式改变了社会。电影中发光的新太空站上漂亮的太空空姐的形象是落后了。在过去的50年里交通的进步还不算大,而女性的社会角色已经完全改观了。

    晶体管和避孕药并不相似,但却有一个共同点:二者都是普通人级别的发明,并以一次一人的方式引入到社会中来,它们却比靠巨大、长期的努力持续推动的巨人级发明更为重要。之所以它们改变了社会正是因为没有人能控制技术该怎样使用或者由谁使用。今天又发生了这样的事情。总有人在使用某种新的社会化工具,每天达百万次之多:有人在莫桑比克得到一部新手机,有人在上海查看维基百科的中文版本,有人在白俄罗斯听到快闪抗议的消息,有人在巴西加入了一个社会关系网络……

    世界上许多人今天都能使用这些工具,而在10年之内世界上绝大部分人应该都能。虽然手机开始就像普通电话的个人版,却日益具备成为社会化工具所必需的全部功能——数字传讯、群发短信,以及最重要的是,与因特网的互操作性,而后者是顶级的群体构建网络(在最先和最好的两种意义上)。当一项技术简单到傻瓜程度并迅速地普及开去,我们的社会将会发生什么变化?最明显的改变就是,将会有比过去多得多的群体出现。这是件好事情吗?用新工具追逐新承诺的群体大爆发将会使社会获得利益吗?的确,它将给许多现存的组织带来痛苦并会产生有好有坏的影响,但我们所经历的各种变化都将是有益的。有两条论断可以说明这一点:第一个论断是基于它们的净价值,第二个则是基于政治性的假定。

    关于净价值的论断十分简单。群体行动新增的灵活性和力量将有更多好的而不是坏的效应,从而使当前的改变总得来看仍然是好的结果。像开源软件兴起这样的例子显示,新的价值在随时随地被创造出来,并且这些新能力的好处将压倒其不利之处。与印刷机再做最后一次对比会让我们得到教益。

    如修本海姆的修道院长正确预见的,印刷字的推广意味着长达几世纪之久誊写传统的完结。他们如果假定誊写者是有价值的,这样誊写者失去生计对于社会整体而言是有害的。修道院院长所受的折磨源于一种叫“劳动总量谬误”(lump of labor fallacy)的常见经济理念。这个谬误就是假定社会中只有一定数量的工作,即劳动总量,所以任何节省劳力的技术一定使社会更穷,原因是会有人为此失去工作。事实上,像印刷机这样的发明摧毁了一些类型的工作却又创造出其他类型的工作来,并且为社会中更大的一部分人带来利益。在有印刷机之前,大部分的誊写工作都是简单地复制较早的材料;而一旦印刷机将书籍的可能供给量增加1000倍,书的价格下跌而需求上升了。

    读写能力和知识普及的结果不仅有益于社会整体,还带来了教师、出版商、科学家等职业的激增。当老的成本消减,节约出来的时间和钱可以用到在过去旧体制下不可预知的新事情上来。一个排版机的操作员完全不能理解网站设计师这种职业,就好像字体设计师的职业对于誊写者同样不可思议一样。

    然而,考虑净价值得来的论断有一个微妙的弱点就是,新近变得灵活的各种群体所产生的好坏变化并不可比,也就是说,像维基百科这样新知识源泉的价值,不可能与网络化恐怖组织增加的机会做出度量和比较。任何人如果倾向于看到将来改变的好方面,都可通过把益处看得比缺点更重而认定其对于社会的正面价值。而任何相信世界将迅速、完全恶化的人也可以用证据支持这个结论,只要他认定新的恶要比新的善程度更高。大规模业余化的有利和不利之处取决于主观判断。如今,那些不愿看到质量平庸的文章、照片、视频的人在不断增加,他们可以轻而易举地宣布,这些比起生产的民主化及草根明星的惊人之作所带来的益处要糟糕得多。有关新共享或协作形式是好还是坏的争论,揭示了更多讲话人的面貌而不是所争论的问题。当讨论仅仅与技术性的改进有关时,净价值是好的工具——不含铅的汽油比含铅的好,快的火车比慢的好。然而,当一场真正的革命已经发生时,考虑净价值却是有问题的。革命前和革命后的社会差异太大而不能容易地进行比较。说社会被印刷机或者电报改观了容易,而因此就说社会从而变得更好却比较武断。由于变革如此普遍,社会的各种美德与罪恶在有和没有印刷机或电报的情况下都无法直接进行比较。

    肯定群体所获新能力的第二种论断排除描述性价值而集中在政治价值上。按照这种观点,当前的变化是好的,因为它们增加了人们按自己意愿说话和做事的自由。这一论点不存在不能比较的问题,因为各种形式自由的增加,尤其是言论、新闻和结社的自由,都被认为在本质上是值得追求的。这并不意味着没有与新能力相关联的难题存在——自由的捍卫者们很久以前就已注意到自由社会有着自身的特殊问题。而这种观点假定自由的价值超出了那些问题,不是基于净价值的计算,而是因为自由是社会应该追求的东西。

    支持自由的论点并不是说社会法规不应存在。20世纪美国史上两次公民的不合作主义行为说明了这一事实。在20世纪20年代,美国国民中的许多人都无视宪法对于酒类消费的禁令,到了20世纪80年代,他们又开台忽略每小时88公里的限速。他们的决定最终推翻了这些限制,因为强制执行尤其是监视公民的代价与自由社会不能相容。然而,这些监管体制的失败并不意味着现在每个人都能饮酒或者完全没有限速。这些抗议的结果只是使法规的限制性变得稍微少些。支持自由论点的根本张力,在于理解自由在何时能以可接受的程度受到限制,而其所处的框架却假定应该偏向增加自由的那一边。这里的基本信念是,更自由的通信将带来不可预见的结果,这将有益于社会。正如印刷机发明以后人们未曾预料到的科学家和数学家的国际社区的兴起。

    不过,即便支持自由的论点也存在某种危险,即夸张了我们对群体能力新变化所拥有的控制程度。“我们应该允许这些社会化工具的普及吗?”这样的一个问题假定了如果回答是不,我们也能有所作为。就算仅仅考虑到所涉及变化的性质,这个假设是有问题的。

    现阶段社会可以对于核能做出决策。由于核能的成本和监管限制通常是隐含的,一个国家可以决定要在自己的国土上建立多少个核电厂。当然,这种在国家级别的选择,是与花费几十亿美元的投资去监测其安全时无穷无尽的警戒相联系。我们社会化工具的普及完全不像那样。每当有人买了一部移动电话(这大概可以算是今天我们最常规的技术性选择之一)他们就接入了社会化工具的网格之中。

    打比方说,社会对于使用核能的控制就好像我们用汽油、刹车和倒车档对于汽车驾驶进行控制一样。我们对于汽车行进的线路和速度都可以的控制,甚至可以选择干脆停到路边(如同好几个国家禁止建设新核电厂)。与之对照,社会化工具的戏剧化改进使我们对于它们的控制更像是驾驶一条皮筏子,我们被推动着,沿大体由技术环境决定的路线飞流直下。我们对于这些工具的传播有较小程度的控制,但那不包括我们能使船调头、停下或者根本性地改变我们前进的方向。我们的首要挑战不在于决定我们想去哪里,而是在去的过程中能够扶好坐直。

    帮助群体形成那些工具的发明不太像是普通的技术变革,而更像一场已经开始的运动。因此,重要的问题不在于这些工具是否会普及或改造社会,而在于它们将怎样做到这一点。

    由于想要聚集起来的人们试用新近才变得普遍的那些能力,每天都会发生数千种新的社会形式实验。以下的文字简短地描述了在一个达拉斯商场的电影院大厅,当迈克尔·摩尔(Michael Moore)[1]的《神经病人》(Sicko)放映完后所发生的一幕:

    在洗手间的门外影院陷入混乱。电影《神经病人》的全体观众在女洗手间外仿佛形成了某种即席的市政会议。我还从来没看到过像这样的事情。这是得克萨斯啊,该死的,不是法国或哪个有自由主义倾向的大学校园……整个交谈逐渐变得以站在一起的10~12个陌生人为中心,我们其他人围在他们身边,专心地听这不知从何降临的事情。在洗手间时,与我那位乡下朋友交谈过的黑人先生大声地唤起所有人的注意力。谈话立即停止下来,三四十人的眼睛都盯着他。“如果我们只是看了电影而什么都不做,”他说,“那又有什么意义呢?我们得改变一些事情。”先是一片寂静,接着乡下朋友的老婆开始问大家要电子邮件地址。突然间,每个人都在匆匆抄下其他人的地址,承诺要聚到一起做些事情……尽管似乎没有人很清楚那是什么。

    乔希·泰勒(Josh Tyler)在电影评论网站CinemaBlend.com上发表的这些观察显示了我们变化中的社会环境。这些人背景各不相同,却仅仅因为商场内一场偶然的日间电影而聚拢起来,并能够互相交换电子邮件地址。他们甚至意识到这与交换住址和电话号码不同,这将使他们能抓住大厅中集体灵感的一刻,并保留它的一部分用于未来的行动。

    游说组织MoveOn也认识到电影《神经病人》集合人群的潜力而安排了一个有组织的活动,让招聘人员到电影放映的各处当场招收成员。当前对于改革美国医疗系统的兴趣能否造成任何变革尚无定论,但如果要我从MoveOn和像在达拉斯自我组织的陌生人那样的群体之间挑出影响更加深远的一个,我将选择那些即兴形成的群体。这类行动不太可能长期存在或者自我维持(在首都华盛顿没有办公室,也没有来自捐款的经费),然而,它不可预料的性质正象征着某种承诺,它是任何普通的会员型组织都难以有效产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