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群体都遭遇社会性困境

    在20世纪60年代中期,荷兰无政府主义群体普罗佛(Provo)在阿姆斯特丹发起“白色自行车”活动。普罗佛相信当时的政治系统严重低估了人的基本善性,而将过度的权力控制在政府手中,他们将几十辆白色的自行车放到阿姆斯特丹的街道上免费供所有人使用。

    这个活动的设计十分简单:普罗佛分子们把未上锁并漆成白色的自行车分散放置到全城。你可以在发现自行车的地方取到它,骑到你的目的地,而后将它留在那儿让下一个人用,那个人又可以骑它到自己要去的地方并同样留下它在那儿,这样循环往复下去。这样一来,就可用较低成本形成一个新奇的社区性基础设施供人们使用,从而为阿姆斯特丹居民创造一个更好的世界,同时也批判了资本主义和“少数人机动拥有的交通恐怖主义”。如普罗佛成员在他们的宣言中表达的:“与象征独裁主义汽车的俗丽和肮脏相反,白色自行车象征了简单和健康的生活方式。”

    除了一个细节,白色自行车活动几乎就成为宝瓶时代(Age of Aquarius)[6]的另一个注脚:它迅速地失败了。一个月内所有的自行车不是被偷走就是被扔进运河中。而许多的都市梦想家不惧挫折,以这样或那样的方式复兴白色自行车的基本主张。这些实验累积的结果毫不含糊:那些对使用公共自行车不作任何限制的项目都饱受偷窃困扰,绝大部分都以完全的失败告终。而那些成功的项目则对自行车的使用有所限制,如设置上锁的车棚及凭借身份证取车或归还等。尽管普罗佛分子保持乐观主义,但结果却证明人性对于所处的环境相当敏感。如果有行为不端的机会而不必受到惩罚,就会有足够多的人做出反社会的行为,直到把事情完全搞砸。(如果《洛杉矶时报》在推出维基社评项目之前就能懂得这个道理的话……)

    白色自行车行动的遭遇并非有意,但却戏剧性地表明各种社会系统的一个基本真理:如果缺乏某种形式的管治,任何创造群体价值的努力都不能成功。如今,采用了社会化工具的群体,构成了政治哲学实验的一翼,关于群体治理的困难问题正在求解。驾驭社会价值的一个惊人特点在于,社会群体经常具有自我平衡特性(homeostatic),即对于外界压力具备抗力。个体自我平衡的经典例证就是体温。无论身处撒哈拉沙漠还是北极,人的体内温度都保持在37℃。一个群体一旦形成也能够保持自我平衡,即使当外界环境发生改变也能找到方法留在一起。

    eBay公司的共同创始人皮埃尔·奥米迪亚(Pierre Omidyar)将企业的成功归于对于用户的信任。他时常说,他的一个基础假定就是人们在本质上都是好的。现实要比那更为复杂:eBay的创立或许是基于对于人性本善的基本信任,然而,在它上线后两个月内,就有足够多的交易出了这样或那样的差错,需要公司做出反应。eBay的解决方案就是创建一个“声誉系统”,允许任何交易中的买方和卖方公开报告他们对于彼此的满意度。系统的设计意图就是向双方投射“未来的影子”,使彼此都具有保持或提高他们在网站上声望的动机。由于在这一点上的完善,eBay成为我们今天所知道的那个网站。奥米迪亚是对的,但需要加上一条告诫:当人们处于奖励善行并抑制其反叛冲动的环境中,他们在本质上都是好的。奖励或者抑制可能非常简单微小,但对于行为人相对匿名的大型群体,它们必须存在,否则成员的行为将不断恶化。

    如果一个群体能够持续一年,它就极有可能持续长得多的时间。聚集在青铜Beta版公告板的《吸血鬼猎人巴菲》爱好者们,在剧集被停播后很久依然保持活跃状态。巴菲为他们提供了相聚的根本原因,而社区自身的价值成为他们留在一起的理由。类似地,由充满热忱的手机用户所形成的霍华德论坛社区包含了一组题外的讨论,这是因为用户们通过移动电话的话题已经彼此熟悉起来,而他们感觉趣味相投,希望能够再讨论运动、宠物、饮食等。在自我平衡的极端情形下,起初的理由完全消失而群体安然无恙。

    “S-100计算机用户组”于20世纪70年代晚期在硅谷成立,成员都是某一款早期个人计算机的用户。到20世纪90年代他们依然作为叫这个名字的社会群体继续聚会,虽然事实是其全部成员都已多年不再使用他们的S-100计算机。虽然失去了群体创建的基本理由,但他们喜爱彼此的陪伴,从而使群体保全下来。

    这并不是说所有的群体都变成纯粹的社交性质。在社区的乐趣和群体存在的理由之间(或者说在情感满足和效用之间)总是存在着张力,而这种张力以不同的结果得到解决。

    我有一个学生名叫马里恩·米斯里姆(Marion Misilim)。她在2002年关注了一个名为“我爱我男友”的LiveJournal群组,里面都是歌颂那些“男友至上”的女孩。当米斯里姆关注这个群组之时一个危机爆发了,一名成员发现她所爱的人一直在性关系上不忠于她。可想而知,这个发现对于他们的关系发生了怎样的影响,却留下一个困难的问题:她现在不再爱她男朋友了,她还可以是群组里的一员吗?

    其他人提供了各种各样辩解性质的理由——虽然她鄙视他的行为,但她还是爱他,或者她从前爱过他,而这就足够了。这些辩解的用意在于支撑她们的朋友留在群组内的可能性,却都失败了。这个受到不公平对待的女孩现在讨厌她的男友,这就够了。群体创建之初的承诺并非对每个人都呈现衰减的情况,这如同S-100群组的情况;但“我爱我男友”对这个女孩而言已经失败了,因此她离开了那个群体。

    这些也不是说群体最终不会失败。互联网上最长命的两个群体是“科幻热爱者”(SF LOVERS)和“葡萄酒热爱者”(WINE LOVERS)两个邮件列表。二者都是20世纪70年代创立的,每个都历经30余年而逐渐终结。不过自我平衡的结果是,绝大部分失败都来得很快,并且失败通常是因为没能把某一件重要的事情做对。

    许多这类站点第一个考验就未能通过——它们不能提供任何可信的承诺。在《洛杉矶时报》的“维基社评”失败以后,观察家就问题的根源到底在于维基的使用还是用户的行为不端展开讨论。而答案是,两个都不对。

    “维基社评”的问题在于它的基本承诺——“来帮助改善《洛杉矶时报》的社评吧!”首先,这不能引起任何兴趣。一篇社评并非是那种能受益于群体编辑的内容,而为《洛杉矶时报》这样一个显然非社区性的实体工作,除非是对于那些存心利用这一临时演讲台炒作的人,几乎不具什么吸引力。由于没有想要捍卫“维基社评”的社区存在,这一实验迅速失败了。当时的编辑和“维基社评”的倡导者之一迈克尔·金斯利(Michael Kinsley)正确地将失败归咎于用户的行为不端,却错误地暗示这种状况是不寻常的。无论是多么重要的实验,总会有人希望它失败。只有那些具备针对此类用户防御措施的系统才能繁荣起来,而假定那些用户不会出现可不是充分的防御。

    如果承诺足够好,社会化工具的正常状态理应是成功而不是失败。虽然有时承诺十分吸引人,但所采用的工具却不合适。MoveOn.org就是这样的一个例子,它是以利用网络聚集支持力量闻名的自由主义倾向的政治组织。

    MoveOn最初成立是为了说服美国国会谴责(而不是弹劾)克林顿总统在他与莱温斯基私情的问题上说谎,从那以后谈论重心便转移到其他事项上。MoveOn之后担承的事业包括倡议竞选资金改革、支持约翰·克里(John Kerry)2004年竞选美国总统等。当MoveOn想要动员支持力量,它就能向将近100万人发出电子邮件,这些人又会接着给美国国会发送电子邮件。

    这听上去全然不像可能失败的事情,但如果目的是游说美国国会,电子邮件事实上是种错误的工具。在电子邮件问世之前,按照美国国会里用的概测法,一封来自议员选区的手写函件象征着此选区内关注同一事由的2000名左右选民。而通过超级分发,即将信息毫不费力地从人传人到组传组地转发,电子邮件极大地降低了发送信息的交易成本。以电子邮件为工具的问题在于,它如今过于强大了。通过电子邮件游说美国国会的代价如此之低,这让一封电子邮件的信息几乎已变得毫无意义。美国国会试图对这类通信重新导入价值的努力,如要求电子邮件的通信人写上自己的普通邮寄地址,以确保他们来自某国会议员的选区,但这些都失败了。因为无论他们是否住在那儿,用户都可以轻易地剪贴归属该议员选区的某些地址。虽然它们几近无效,电子邮件的宣传活动仍在继续,原因之一就在于它能公开展示群体的力量。因为个人通信的性质已经改变,所有战斗已经转移到宣称已经发送出多少份邮件。这虽然能在民意的法庭上起到作用,却在美国国会的议事厅中没有影响。对于MoveOn和任何游说美国国会的其他组织来说,选择一个不那么方便且更昂贵些的工具可能效果更好,因为后者要求付出真实的努力从而传递出写信人真正的责任感。

    而这些现今正在发生。当哥伦比亚广播公司停播电视剧《浩劫余生》(Jericho)[7]时,该剧的爱好者们感到不快,并开始利用坚果在线(NutsOnline)[8]的投递服务向CBS邮寄花生。爱好者们这么做要自掏腰包,可见他们的投入程度毋庸置疑,尤其是当CBS最终收到20吨的花生。CBS后来败退下来并使该剧获得重生。同样,密歇根州的反战抗议者和对于美国签证有关规定改变不满的移民,分别通过向密歇根州众议员和美国移民局负责人邮寄鲜花以示抗议。献花具有表示尊敬和人工投递的双重优势,要想忽略鲜花也比忽略电子邮件更难得多。所有这些抗议都有MoveOn所缺乏的东西,即证明抗议者们希望表达自己的观点,甚至不怕麻烦地为此支付些费用。

    霍华德·迪安的竞选活动也遇到与成本变化相关的类似困扰。

    迪安第一次出现在美国选民的意识当中是在2003年初,有300人出现在纽约市以霍华德·迪安为主题的Meetup集会上。这种程度的参与是前所未有的,迪安自己也关注到这一点,并亲自从佛蒙特州过来与他的支持者谈话。这似乎预示迪安将取得的巨大成功。此次Meetup集会的规模不仅说明迪安的实力,同样也是对Meetup自身的证明。

    人们对于以迪安为主题的Meetup集会感到兴奋是对的,但他们把理由搞错了,因为Meetup的创立本来是为了降低在真实世界中举行集会的协调成本。如果在设有Meetup时,300人的出席将意味着迪安拥有数量巨大的潜在支持者群体。如同邮寄给美国国会的信件,一个人站出来支持迪安就意味着他拥有广泛得多的拥护。然而,由于Meetup使得将信徒们聚集起来更为容易,这让人们发生混淆:以为看到对迪安的支持在增长,而实际情况是组织群体的麻烦在减少。2003年那次迪安主题的Meetup集会使得支持者以较之从前更高的百分比现身。这种效果我们其实已经见到过,正如拜桌面排版革命所赐,使用公文纸的那些书面通信不再是一个有偿付能力的公司的标志。

    最后,承诺和工具可能都是有效的,而协议毁掉了全盘。即便是维基百科最严厉的批评者,都承认它的受欢迎度和让用户举报错误的价值。当微软的数字百科全书Encarta的管理人员看到人们对于维基百科的兴奋时,他们也赋予了Encarta类似的服务能力。结果他们遇到的问题与承诺和工具都无关系:维基百科已经显示,人们极其乐意为在线工具书贡献内容,并且确实有能够以低成本、大规模进行贡献的工具存在。而使得Encarta的行动收效甚微的是它与用户的协议。用户必须向微软表示允许微软为某个收费产品“使用、拷贝、分发、传递、公开显示、公开使用、复制、编辑、修改、翻译所提交的内容以及对它重定格式”。这几乎算不上一个协议,因为所有权力都在微软手中。这样的事实使得用户贡献内容的选择几乎失去了意义。Encarta说的话并无二致,但其协议的细节,特别是语气,使得它大规模吸收用户的可能性不断变小。

    即便当一个群体提供了明确的承诺和稳定的服务,相关协议仍会继续发展。

    2004年Flickr被雅虎公司收购,次年Flickr要求用户放弃只对Flickr有效的账户信息,而改用能在雅虎网站通行的用户名和密码。这只是一个造成轻微不便的技术上改动,或者至少是雅虎的管理人员这么认为。然而,Flickr用户中数量不大但极为直率的一群对此表示公开的愤怒,他们谴责Flickr并威胁要搬家到另一个图片托管网站上去。

    这些威胁并无多大后果,Flickr有数百万用户,因此即使失去几百人对它也不可怕,但这场斗争并非真正有关账户迁移的细节。那些嚷得最凶的用户们所反对的是他们现在毫无控制权的确凿证据。尽管他们贡献了自己的照片而成就了Flickr的今天,面对雅虎单方面要求的改动他们却无法反对。所涉改动原本不大的事实并不重要,因为即使一个小小的改动已暴露出用户相形之下的无能为力。这个事件后来过去了,并未对Flickr造成严重的挑战,但是所引起的公共焦虑显示了用户对待内部协议的严肃态度,即使在(或者尤其是在)其并未受到合同明确支持的情况下。

    用户编辑的新闻站点Digg也曾遭遇类似的用户反抗。网站的工作人员发现大家正在磋商一条他们并不知道曾与用户签订过的协议。这次反抗与DVD有关。所有的DVD都依赖于一条数字密钥,以防止用户拷贝其中的内容,但是在2007年初,这个密钥被公开出来。抗议DVD数码控制的人开始将这串秘密数字发布到Digg网站上,而Digg网站受到一个DVD工业组织的请求,开始从网站移除所有包含密钥的文章。

    Digg不仅是在行使其固有的权利,而且事实上受到法律的要求来这样做,但它的用户却不管这一套。数千名用户让网站充斥着包含密钥的文章或是教人搜索“09 F9”找到密钥的文章,另外则有几千人给Digg的创始人凯文·罗斯(Kevin Rose)发送电子邮件。从礼貌的到狂怒,各种情绪表达出的用户观点十分简单:Digg是建立在用户参与基础上的。用户们推荐文章给予评级使它们发表在Digg的首页,而在当前情况下,他们希望放到首页的就是DVD密钥。Digg的所有者们开始以为自己只是在遵守一项法律,但他们逐渐认识到用户们并非随意发布密钥——他们是在从事一项公民的不合作主义行为,而选择Digg作为他们的平台。是对用户实施单方面的控制还是信守自己一方的承诺,面对抉择Digg最终缓和的态度,允许在网站上不受限制地发布密钥。如凯文·罗斯在宣布这项新政策时所说的:

    在看了几百篇文章和几千条评论后,你们已经讲得很清楚了。你们宁可看到Digg在战斗中跌落,也不愿意我们对一个大公司称臣。我们听到了你们的意见,即刻开始我们将不再删除包含密码的文章或评论,并准备应对各种后果。如果我们失败了,那又如何,至少我们努力过了。

    “至少我们努力过了。”这或许是一家商业性公司被其用户要求负责的极端标志了。罗斯认识到并采取了值得赞赏的行动,就是他的企业并不是建立在某个运行Digg的软件之上,而是基于用户所认定的与Digg进而到与他本人的内在协议之上。这个约定与网站的官方规定甚至是法律的要求都无关,两方面用户都有意地违反了。虽然没有明说,这个约定却被大家深深地体会到了。如果Digg的管理层违背了约定,网站的人气可能受到相当的损害。而一旦认清这个事实,罗斯走出了非凡的一步,他让公司成为用户们采取集体行动的地方,即便是这样的集体行动原本有可能毁掉他的企业。

    Digg的反抗只是我们今后社会化工具发展趋向的一个缩影。从电子邮件被发明并最初用以支持群体内交谈开始,我们的社会化工具越来越多地让群体具有生长在一起且在政治领域采取行动的能力。我们正在看到这些工具从协调进展到治理的范畴,而群体也因获得足够的力量和支持而要求受到尊重。Digg的反抗正是群体与治理正面相交最宽泛的例证之一,而它不会是最后一个。


    [1] 美国的一部观众狂热崇拜的电视连续剧,从1997年3月10日映至2003年5月20日,曾获艾美奖。——译者注

    [2] 美国法学家,1902—1932年担任美国最高法院大法官。——译者注

    [3] 其他三种分别是社群分享(communal sharing)、权威评级(authority ranking)和市场定价(market pricing)。——作者注

    [4] 每日更新的网络漫画,作者为皮特·艾布拉姆斯(Pete Abrams)。内容主要是外星人、魔鬼、约会以及拿着弹簧小折刀的小兔子等。网址为www.sluggy.com。——译者注

    [5] Internet troll,台湾人叫做“网络小白”,也有人译做“网络巨魔”,指某些人在网络社区中发表某种有争议的且常常与主题无关的言论,以挑衅或是搅乱正常的话题讨论。——译者注

    [6] 反映20世纪60年代美国嬉皮运动的自由和平理想的大同时代。——译者注

    [7] 《浩劫余生》的主要情节是,在美国23个主要城市遭受核袭击后,一个虚构的堪萨斯小城Jericho的市民生活。该剧从2006年9月20日到2008年3月25日在CBS上映,但在第一季播出之后,曾由于收视率不高而被CBS停播。该剧的爱好者们掀起了一场抗议,使得CBS决定播出第二季的七集,之后它再次被停播。——译者注

    [8] 英文中nuts同时有坚果和疯子的含义。——译者注